[故事]學醫14年:要麼離職,要麼離婚

[故事]學醫14年:要麼離職,要麼離婚

*【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實習醫生王婧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醫院遇到令人動容的故事,旨在以醫護人員的視角聚焦醫療現場,解讀生命的殘酷,真實地呈現這個不完美的世界。


本期病歷:抑鬱症醫生

時間:2018年

地點:北京

人物:王婧、大黃,程媛

全文 9766 字,閱讀約需11分鐘

[故事]學醫14年:要麼離職,要麼離婚

大黃師兄回來上班的第一天,帶組二線的老師就把他從人堆後面拎出來。

“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老大一聲暴喝,把交費處一群大媽震得一愣,“換個實習生來頂班,虧你想得出!這幾天全都亂套了!”

耷拉著腦袋挨訓的人,是我的師兄,外號大黃。前幾天他因急事回了老家,找了實習生張悅來幫他頂班,我和張悅都不能獨立治病,碰巧那天又有個嚴重的車禍傷員,給帶組的周老大添了不少事。

急診向來缺醫生,缺到什麼程度呢?急診4個組,每個組只能保證有1-2名有年資的主治帶隊,沒了大黃幫忙,周老大猶如斷了一臂,難怪他這麼生氣。

大黃本就內向,被老師一吼,頓時有些慌了,憋紅了臉一遍遍低頭重複:“對不起,老師對不起……”

老大本來就不記仇,話吼出來火就消了一半,“下不為例!就算非要請假也給我換個別組的頭頭來,不許再換實習生!倆兔崽子加起來都頂不上你一個用!”

我早就摸透了老大的脾氣,躺槍以後接鍋也十分順手:“是啊是啊,回頭跟教秘商量,以後換班不許按人頭,需按戰鬥力折算,下回拿大黃換兔崽子,三個血賺兩個不虧……”

老大哈哈一笑,紙卷子在我頭上雷聲大雨點小地一拍,“就你貧!都給我幹活去!”

其實我說得不錯,大黃師兄是全科醫護都認識的優秀人才,換三個實習生都是虧本的買賣,他在急診這種又苦又窮的地方捱日子,每個人都覺得可惜。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麼來的我們科。

不是說他幹不了急診,相反,他是非常合格的急診醫生——急危重症患者的急診處理,不僅需要優秀的臨床思維,出眾的反應能力和決策能力,更需要兼具爆發力和持久的體力,說白了就是腦力勞動者同時幹體力勞動的活。

大黃的履歷,跟千千萬萬醫學生的出廠設置差不多,但整個過程都是高配版——七年本碩連讀,讀博期間出國深造,回來之後又在臨床勤勤懇懇磨了幾年,十年下來,履歷亮眼,專業素養更是過硬。

對急診,尤其對我們組來講,他的加入著實是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在急診窮、累、沒前途這樣的前提下,大黃這樣科研上碩果累累、履歷裡金光閃閃的青年才俊主動投身,算是鳳毛麟角。

周老大帶著一大串規培生、研究生、實習生和低年資住院醫駐紮急診科,顯然是力不從心的。據說大黃進組的頭一天,老大樂得好像撿了錢。

剛入科的時候是程瑗帶我,聽過程瑗對他的介紹後,我恨不得找他籤個名——假如拿我現在跟人家做比較,那大概就是回校演講的成功人士和底下的辣雞聽眾的區別。

大黃性格內向到令人髮指,就算交班時當眾說句話都臉紅。我試過問他些專業問題,他當著面吭哧半天啥都沒講出來,事後倒是發了一整屏的英文文獻和專著推薦過來,我十分領情,通通拖進收藏夾。

起碼心意到了,至於看不看得懂,那是另一回事。

關於示教水平,據以前被他帶過的程瑗回憶,如果某個操作在大黃反覆演示之後還是學不會,那就老老實實自己回去翻手冊,別指望他能跟老大一樣——他跟女生說話都不利索。

優秀人才大黃,就這麼彆彆扭扭又辛辛苦苦地撐著組裡的半邊天。

幸好他做事周全,除了交流費勁以外也挑不出什麼毛病,組裡一把手性子過於火爆,二把手能幹又話少,大家工作起來少了很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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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班結束,大家說笑著各自去查看病人,我也跟程瑗勾肩搭背地離開。正當我們討論著要不要去值班室偷剩下的茶葉蛋時,卻見大黃依然站在前臺的一角,臉漲得通紅,保持著剛才挨訓的姿勢一動不動,要是掛條紅領巾,活脫脫就是個犯錯的小學生。

換班的事情我聽張悅說過,那天大黃師兄的老婆出差,大黃一上班,他的兒子就無人照顧,丈母孃急病,老丈人又在陪床,他只能找人換班,將孩子送回河北老家。

我有些同情,卻也很奇怪。好歹都當爹的人了,怎麼挨點批評還跟小孩似的——

正想到這,我忽然注意到大黃的神情,他的臉在輕微抽搐。

我有些吃驚,示意程瑗先去值班室,然後慢慢往前臺角落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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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異常的鏡子

大黃的頭埋得很低,要不是我角度合適,還真看不到他的臉。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個病歷戳戳他,“師兄,你咋了?”

大黃驟然抬起頭,見我站在前面,表情瞬間變得無措起來,臉上的抽搐來不及剋制,一時間直接暴露在我眼前。

不是正常的因痛苦導致抽搐,更不是在哭,而是面部的肌肉隨機地、不對稱地痙攣,嘴角不受控制地拉扯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似乎形成了一個非常古怪的笑容。

被這樣的表情一嚇,我也慌了,下意識就想告訴老師:“我去喊老大……”

“別別,別!”大黃趕忙拽住我,“我沒怎麼,什麼事都沒有,你別!”

見他這副樣子,我趕緊把腳脖子拐回來,拿出在兒科哄孩子的架勢試圖安撫他:“行,我不說。吃早飯沒有?要不要來個茶葉蛋?”

說話間,已經得手的程瑗開開心心走出值班室,揮舞著戰利品朝我招手:“鏡子,我拿到了!”

“見者有份見者有份,走,吃東西去,”我挪開椅子,拉著大黃,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別被老大嚇成這個樣兒,你跟他日子比我還長,你還不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再說他還指望你幹活呢,不敢真把你咋樣。”

二把手記一把手的仇,真是讓人操心。

程瑗見狀,也很大方地掏出兩個雞蛋塞進他手裡,“吃吧,中午應該還有炸丸子呢。”

大黃接過東西,嘴唇嚅動著沒有出聲,僵僵地點了點頭,轉身回到前臺後面他每天坐鎮的位置。

程瑗愣了愣,咬了一口雞蛋,撅嘴,“連個謝字兒都沒有?”

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概心情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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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裡,大黃和程瑗都是天生適合搞科研的人。程瑗反應慢,卻最是細緻有耐心,大黃生性沉靜內向不愛熱鬧,平常交班前後不忙的時候,師兄師姐們湊在一起說笑,他都安靜地坐在一旁和誰也不搭話,低著頭自顧自地翻著專業書。

總而言之,他倆都是坐得住板凳耐得住寂寞的人。

既坐不住板凳又耐不住寂寞的我,實名羨慕,還曾經試著學習大黃這種內向氣質。當然,最終無果,因為還沒堅持到一天,半個組的人見我就問“是不是誰惹你了”。

又是一天夜班開始,交班前十分鐘,老大忙著應付大主任,沒空管我們這些小蝦米,大家趁著還沒接手病人,所有人圍成一圈說話,大黃倚在一邊的扶手椅上,手裡捧著他那本永遠也翻不完的書。

看見這邊熱鬧,就快下白班的張悅也擠過來湊熱鬧:“說啥呢這麼高興!”

話題已經從專業領域跑偏到時新八卦,張悅一聽頓時來了勁,當場開始分享在自己組老師那吃到的瓜,從某兄弟科室護士長四婚扯到某院某科大主任逛紅燈區被團滅,聽得大家一會兒笑一會兒倒吸涼氣。

組裡的大師姐捏著張悅的臉開玩笑:“師妹你太有意思了,來我們組吧,把鏡子賣到你們組去!”

大家都笑起來,張悅接口道:“不成不成,估計你們老大想起我換大黃那幾回就想收拾我,我還是眯著吧。”

話題很自然地到了大黃身上,大家不免要調侃幾句:“大黃兄,你媳婦兒回來了嗎?兩地分居的日子有沒有很寂寞?”

大黃被點名,忙放下手裡的書抬起頭,見眾人都笑著等他說話,他有些語無倫次,眼見氣氛就要尷尬,張悅及時接茬:“小別勝新婚曉得不!”

我大搖其頭:“不曉得,咱對象都沒得,曉得撒子。”

正好此時工作群“叮”的一響,老大分配的管床名單出來了,大夥結束了談笑,紛紛起身去櫃子裡尋覓自己接手的病人材料。

我的名字照例排在最後,舊病人不多,我暫時沒分到管床,正忙裡偷閒地欣賞張悅新貼的雙眼皮,旁邊一直沉默著的大黃忽然看著我倆開了口。

“羨慕你倆。”大概是我和張悅迷茫的表情,讓他思索一下之後又補充半句:“你倆的性格。”

“得了吧!”我頓時笑了,之前畫虎不成反類犬,我真心想表達一下自己的羨慕之情:“我想學你還學不來!你看哪個大佬不稀罕你!”

張悅也很贊同地點頭:“是啊老哥,當大夫的話少點才威嚴,依從性才高嘛。”

大黃很勉強地笑笑,拿好材料站起身走出前臺。我和張悅大步跟上,看著他深埋著頭的背影,我忽然想起那天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表情近乎痙攣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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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很快,一眨眼工夫,我們手裡都收滿了病人,甚至包括本該坐鎮中樞的大黃。談話區的隔壁窗口,他正對著一位腎衰老人的家屬束手無策。

我手裡噼裡啪啦地打著字,同時豎起耳朵聽著兩人的對話。

家屬:“憑什麼先交錢再治病?治不好怎麼辦?坑人嗎這不是?”

大黃:“不交押金怎麼治?”

家屬:“合著你們眼裡就認錢?不給錢就看著人死,沒天理了嗎!你們特麼配當大夫嗎?”

大黃:“我們有規定,交了押金才能進行相關治療,不交押金我沒法約透析,你們還是先交錢吧。”

家屬:“那你給我保證能治好?”

大黃:“保證不了。病人現在的情況很危險。”

家屬:“那你要個屁的錢,治不好我家不是人財兩空,你們打的好算盤!我告訴你,你趕快給我治,治不好我特麼要你們好看!”

我心裡咯噔一下,手上的動作也悄然停下,這可是醫鬧的標準臺詞。我扭頭往大黃那邊看去,只見大黃低著頭站在桌前,拳頭緊緊攥著,手背上青筋畢露,喉結上下浮動著,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我心裡更加沒底。

那家屬見他低著頭不反應,氣焰更加囂張,從窗口伸進手來“哐當”一聲推翻了大黃面前的顯示器,顯示器撞上大黃的胳膊,“哐”的一聲翻到在桌面上。

大黃一步都沒挪動,鬧事的家屬張牙舞爪地指著他的鼻子,各種不堪入耳的話冰水一樣灌進耳朵,我怒火上行,理智卻還暫時沒有完全離線——遇上這樣的家屬,講理是完全講不通的,真動起手來我也不頂用,三十六計,搬救兵為上。

我迅速躥回去找老大,老大一聽,一招手喊了三個師兄,二話不說趕過去給大黃撐場子。老大是軍醫出身,組裡的師兄們也多是軍校畢業,一排大漢往大黃身後一戳,排面瞬間就有了。

那家屬愣了一下,隨即往地上一癱,扯高了嗓門大叫:“怎麼著,還想動手?醫院不給治病還仗勢欺人?你們沒王法啦!來人吶都來看看!”

老大沒理他,不動聲色地把大黃往身後一擋,和聲問道:“傷著沒有?”

大黃僵硬地站在原地,沒有抬頭看老大,只小幅度搖了搖頭。老大沒說話,給了我個眼神,我會意,把人往後拽了拽,正好瞥見他的表情。他的面部肌肉小幅度抽搐著,表情有些瘮人。

我明白他為何一直低著頭,順手把他從旁邊的小門裡塞出去。

周圍已經有膽大好奇的路人圍過來,那中年男子在地上撒著潑,老大都懶得看他一眼,打開手機攝像遞給我,才開口說:“我們這屋裡一共仨攝像頭,電腦砸沒砸壞的問題後面再說,你儘管躺地上打滾,我們全方位記錄談話過程,能不能鬧贏你心裡有數。”

正在撒潑的男人一停,伸著脖子往屋裡看,看見我們頭頂上的廣角監控,才明白剛才的表演是入了鏡的。他神情微微一縮,再開口時卻依然理直氣壯:“你們不給我媽治病,不給我說法,還仗著人多恐嚇我,你們有理嗎?我告訴你們,我媽要是死在這,我和你們沒完!”

老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拿出最後一點耐心好言相勸:“你想咋跟我們沒完?你不交費我們從程序上就沒法約透析,又不是我們的錯,再說你媽有醫保,自費沒有那麼貴,你要真孝順就別拖著老人家。”

“我不管那些!交錢可以,但你們得保證給我媽治好,治不好憑什麼要錢!”

老大實在不想跟他囉嗦了:“拜菩薩都沒包拜包靈的,我們保證啥?人送來的時候情況就很差,所有風險簽字單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們會盡力治療,接受就簽字救治,不籤就轉院另請高明。”

他伸手把電腦扶起來,顯示器經此一役依然頑強地亮著,老大心疼地拍了拍,揮手示意我停止錄像,帶著幾個師兄大步流星地回去忙了。

我把手機還給老大,看著人群慢慢散去,鬆了一口氣。

飲水間隔壁就是休息室,我剛要進去,便聽見大黃的聲音從休息室的門裡面傳出來。隔著門板傳出來的聲音並不清晰,說不清是哭聲還是喊叫。

沒遇見過鬧事的,都不好意思說混過急診,我也遇見過威脅和辱罵,橫豎身後有老師護著,氣過了也就完了,這次事兒大黃這反應是不是有點大?

我沒有敲門,返回了前臺,老大正坐在裡面打字如飛,見我路過立刻出聲叫住我:“大黃呢?看見人沒有?”

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好像,好像在那邊吧……”

“這麼忙的節骨眼兒他幹什麼去,人我都打發了,趕緊讓他過來,順便把這幾個檔案給他。”

我點頭接過東西,轉過大半個病區,又回到休息室那扇門前。不過才轉一圈的工夫,裡面的聲音已經消失,只有輕微的窸窣聲。

我正猶豫是否敲門時,門鎖“咔噠”一響,大黃自己走了出來。

我尷尬得差點當場去世,乾笑兩聲:“啊,那個,老大讓我給你拿資料來,他叫你去前頭盯著。”

他面色基本如常,眼睛裡布著熬夜的紅血絲,除了髮際線邊緣有些隱約的溼意之外,他看起來與平日並無不同,絲毫看不出剛才離開談話間時近乎扭曲的表情。

他點點頭,一手接過檔案,一手把門帶好,沉默著往前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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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我手裡最後一個病人轉到了其他科室。從住院部回來,我愉快地決定找地方打個盹。

休息室分為裡外兩間,裡間是專門給女生用的,老大肯定不會隨便進來,我把裡外間的燈都關上,摸黑走到最裡面,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確保工作群只要一有消息就能醒過來之後,終於放心地窩進椅子裡合上眼睛。

剛剛眯著一會,外間的門忽然響起來。

開門的人走進來,他腳步有些急,一路摸著黑,身影在桌旁的椅子上靠了一下,卻並沒坐上去,而是背靠桌子慢慢蹲下來。

藉著窗外路燈映進來的微光,只見蹲在地上的人影正用力撕扯著頭髮,嘴裡含糊地嚎叫著,不完全是哭,但比哭還嚇人。

我又驚愕又窘迫,實在沒想到會撞上這種場景,嚇得不敢出聲,想起白天在飲水間門口聽見的聲音,躡手躡腳地挪回椅子上坐下。

無論是不是大黃,躲到這裡來的人,應該都不希望此刻被別人看見,我還是當今晚沒來過的好。

外面的聲音終於漸漸平息,我屏息聽著門外的動靜,洗手池的位置響起淅淅瀝瀝的水聲,不久,外間的門再次打開,藉著屋外照進來的燈光,大黃把白大褂整理好,抬起頭走了出去。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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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外閒人免進的牌子不是白掛的,包括醫生自己的家屬,都很少往急診來,只一種情況例外,就是自家出了病人。

這天剛過午飯,我和程瑗從辦公室回來路過兒科診室,就看見大黃正站在兒科診室的門外,跟一位帶著孩子的年輕母親說著話。

我不記得科裡收了孩子,正疑惑著,程瑗忽然眼睛一亮:“哎,快看,黃嫂來了!”

意識到傳說中的黃嫂和小黃出現了,我和程瑗興致勃勃地走近,卻聽見一陣不和諧的爭吵。

剛剛還坐在排椅上的黃嫂站起了身,把孩子遞到大黃懷裡,大黃卻往後躲了半步,我和程瑗又靠近了些,聽清了黃嫂著急又氣憤的聲音:“你帶他一天,就一天,孩子得病了你不管?”

周圍人的目光全都看過來,大黃卻依然沒有接過孩子,手侷促地伸在半空,似是想接,又似是在攔。黃嫂見狀更加生氣:“就在你們醫院!就在你們急診!我媽得病也在你們醫院你不陪,這回你兒子你陪一天行不行?”

大黃囁嚅著,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得當班……”

黃嫂氣得閉了閉眼睛:“我知道你上班!我就是閒人嗎?我媽就躺在你們住院部,兒子燒成這樣沒人管,孩子是我一個人的嗎?!”

大黃答不上話,黃嫂把孩子往他懷裡一塞,甩手就要走。眼見妻子要出門,大黃趕快過去攔,這一折騰,孩子也在大黃懷裡大聲哭起來。

黃嫂忍不住回身,大黃見狀,急急道:“我離不開搶救間,你帶孩子去留觀區……”

黃嫂氣不打一處來:“你離不開搶救間,你兒子也離不開你!你什麼都不管,有你沒你有多大區別?我受夠了,過不下去就離吧!”

眼見場面就要失控,程瑗趕快拉著我上去打圓場,她跟黃嫂好歹算認識,先上手架住黃嫂攬到一邊:“姐,你先消消氣,有話好說……”

黃嫂面色全然沒有緩和,直直盯著大黃,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你只要今天點頭,等我媽出院咱們就離婚,孩子歸我沒商量,反正你也沒空帶不是嗎?以後孩子再不用你黃大夫出半點力。”

這輩子頭回遇上動真格的鬧離婚,我有些傻眼,程瑗也僵僵地架著黃嫂的胳膊,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大黃懷裡抱著哭鬧的兒子,急的眼眶發紅:“我,我……”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三個人的手機同時響了一聲,我打開一看,是老大發的一條@大黃的信息。

“人呢?你16床搶救!”

我喉嚨一緊,對著眼前的情形怔了一秒,終究還是職業本能佔了上風,狠狠心把消息念給大黃:“16床搶救……”

大黃立刻就要放下孩子,黃嫂顫了顫,細長的手指攥得骨節發白,“你想清楚!”

大黃沒有停頓,直接把孩子往我懷裡一塞,我腦子一懵,本能地接穩,等回過神來,眼前已經只剩下大黃的殘影。

“等我,一會兒出來再處理……”後面的話已經被合上的門掩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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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向手術室的大黃


氣氛瞬間降到冰點,周圍的空氣都粘稠起來。我抱著孩子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黃嫂咬著嘴唇盯著搶救間那扇迅速合攏的門,終於忍不住,坐在旁邊的排椅上,低頭捂住了臉。

程瑗手足無措地攬住她的肩,抬起頭對我做口型:“怎麼辦?”

天知道怎麼辦!

半晌,黃嫂起身,迅速抹了把臉,近乎平靜地對我伸出手:“我來吧。”

我和程瑗送黃嫂回兒科診室門口,黃嫂在等候區坐下,輕聲哄著懷裡的孩子。孩子發著燒本來就沒有力氣,哭了一陣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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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嫂應該是個挺標誌的美人,即便連眉毛都沒畫,也依舊看得出五官精巧輪廓秀致,只是氣色並不好,唇色很淡,眼下有明顯的青黑,像是休息不好的樣子。

兒科診室裡的家長,這副面容常見得很。

“讓你們見笑了。”黃嫂露出一點歉疚的神色,“打擾你們工作,我也不想……”

我趕忙擺手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倆都只是一線,沒病人的時候不那麼著急……”

程瑗躊躇了半晌,到底還是開口試圖勸和:“大黃其實很不容易,他跟我們不一樣,他是……”

“我知道,他是你們大師兄。” 黃嫂平淡地打斷她,“他一天說八次,沒他不行。”

程瑗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確實,組裡其他人資歷都還淺,只有他能坐得了前臺那個位置。”

“我知道,可我兒子也就一個爸爸。”黃嫂輕輕哽了一下,低頭愛憐地撫著幼兒的柔發,“我以前自豪他是個好大夫,但我嫁他之前,從沒想過會這麼難。”

“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已經工作了,他在讀書,我們結婚他還在讀書,我知道你們這行偉大,我願意等,但現在我覺得再等也熬不出頭了。”

“我生孩子那天他來了,當時他還不在這,我剛生完,科室一個電話他就趕回去上手術。他請不下陪產假,整個月子期間都是我媽在照顧我。我也心疼他沒日沒夜的忙,下了班還要搞論文做科研,考證考職稱,書都跟磚似的厚。我知道他難。”

她抿著嘴,秀致的眉毛蹙著,眼神看著診室裡正在忙碌的兒科醫生,神情似是無助,又似是悲哀:“可我不難嗎?他007,我996,說句難聽的,他十年書讀出來,又留學又讀博,三十了出來就業結果掙得還沒我多,我也想全心顧家,可就他那一腳踢不倒的工資,養得起孩子嗎?”

黃嫂繼續低聲道:“我父母身體不好,帶孩子幫不上大忙,生孩子以後我沒睡過一個整覺,他一天到晚不是夜班就是搶救,半夜一個電話過來,人說不見就不見了。前陣子我媽住院,就在你們醫院心內,他說不能去陪,到現在都只有我爸一個人在身邊。”

她抬頭直視著我:“我不難嗎?”

我看著眼前還沒來得及衰老就已經顯出憔悴的美麗女子,和她懷裡剛剛睡去,臉上還帶著發燒的潮紅的幼小孩子,此刻,我忽然感同身受般生出一陣悽惶。

裡頭是性命攸關,外面是至親至愛,能放哪一頭?

深夜裡休息室的痛哭聲猶在耳畔,我想了想,試探性地問她:“大黃師兄是不是有時候心理壓力很大?”

孩子有些醒了,哼唧了幾聲。黃嫂一邊安撫,一邊回答:“能有什麼事,挺大個男人,一出什麼事就受不住。要論辛苦,我比他輕鬆嗎?還說自己有病,吃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藥,也沒見比以前好過。”

聯想起前幾次大黃師兄失控的情況,我心裡有了大概的猜想:“是抗抑鬱的藥嗎?”

黃嫂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不認識,或許是吧。再這樣下去,我也快抑鬱了。”

隊伍往前挪了幾位,眼看就能走進診室了。我轉頭望著另一個方向,走廊的盡頭,是搶救間緊閉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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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瑗剛被老大在群裡點了名,先一步回去了,我跟兒科老師好歹算熟,索性留下來陪黃嫂排到了號。可沒等孩子打上吊瓶,黃嫂接了個電話,沒說幾句,她的臉色就瞬間一白。

掛了電話,黃嫂低頭看著懷裡燒得紅撲撲的孩子,眼神看向走廊那一邊緊閉的搶救間大門,恨恨地長吸了一口氣。

我忙問:“怎麼了?”

“我媽那邊有點情況,我爸搞不定,我得去看看。”她看了看孩子,終究把眼神聚到了我身上:“求你了,孩子你能幫我看一會嗎?或者等小瑗出來。”

事實上我也在當班,只是這會剛好手裡沒有病人,即使能閒得一時,可下一秒說不定就和程瑗一樣被一條消息叫回去。拒絕的話在嗓子裡打個轉,面對這種情況我實在說不出口,只得勉強點頭:“我儘量,我再找找人……”

黃嫂感激地點頭,傾身將孩子遞到我懷裡,我目送著她離開,一想到等會我被叫回去,孩子就徹底沒人管了,想來想去,我很自然的把主意打到了某位此時剛好不當班的張姓同學身上。

我:在嗎?閒嗎?有空哄孩子嗎?

張悅的消息堪比自動回覆:在!閒!有!在兒科嗎我這就去科室!

我:嚇我一跳,這麼積極幹嘛,不在兒科,見不到你家顧問。大黃家小黃髮燒了,在急診留觀區輸液沒人管,你有空的話來幫忙瞅瞅?

張悅:啊,這麼回事,等著我這就過來,下次有去兒科的記得叫我哦。

實習生和規培醫生都住在醫院寢室樓,張悅腳程快,才十來分鐘的工夫,我們就對接完畢,她抱著孩子在留觀區打上了針,我則如釋重負地回到談話區。

“張悅真是個好人,回回救大黃於水火。”心滿意足地給張悅發了好人卡,我一頭扎進病歷堆裡,安心開始幹活。

[故事]學醫14年:要麼離職,要麼離婚

我曾經做過一個計算,以普通的學碩為例,本科5年+碩士3年+博士3年(延期畢業另算)+專業規培3年=14年。

一名急診醫生要面對什麼?以搶救間為例,值班每組約10人,單個夜班期間,我所在的組最多收治過27位患者,其中3位在當晚進行搶救。

過勞、猝死、職業暴露、惡性事件,是急診醫護人員的家常便飯,大黃,只是他們中普通的一員。

儘管有這麼嚴苛的篩選機制,但和待遇真的不成正比。他們沒有法定假日,沒有安全保障,沒有良好的薪資待遇,晉升機會少、工作負荷大、危險程度高,這樣的前提下,落進急診的醫生,沒幾個是真自願的。

他們經歷著他人的生生死死,很多時候自己也看不到未來。

我這麼胡思亂想著,終於熬到了交班時間。

交班結束解散,大黃依然忙得腳不沾地,我想了想,先溜出去找張悅。

張悅在留觀區的床上倚得快要睡著,一見我立刻打起精神,用氣音小聲道:“下班了嗎!小黃他爸呢?”

“還在裡頭呢。燒退了嗎?”

“退了,正睡得熟呢。”

孩子在張悅懷裡躺得安安穩穩,一張小臉肉嘟嘟的喜人,小嘴微微撅著,口水滴答地睡得正沉。張悅打個哈欠:“大黃他老婆還沒回來嗎?這娃娃現在誰在帶啊?”

我簡單解釋了來龍去脈,張悅聽完張口結舌,難得半天沒接上話,我明白她的想法——想勸和,卻不知道該向著哪邊說話。

我和張悅相顧無言,不記得過了多久,大黃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留觀區門口。

他眼神急切地張望著,見我們朝他揮手,便快速地奔過來。他一邊跑,一邊解開釦子,一把扯掉白大褂撂在一邊,輕手輕腳地坐到床邊,把兒子輕輕攬進懷裡。

脫掉白衣,他終於看起來像一個父親。

張悅抿著嘴不肯說話,我思量了一下,跟他說了黃嫂母親出事的事情。他臉上一驚,馬上掏出手機播了號,舉了半晌,很快,聽筒裡就隱約傳來拒接的聲音。

大黃握著手機沒有說話,臉朝著牆裡的一側,面部又出現了我曾見過的那種抽搐,嘴角下拉著,呈現出一種痙攣一樣的表情。我有些慌張,拉著張悅往旁邊坐了坐,儘量選擇一個他不需要直接面對的方位待著。

我感覺到他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轉過頭來,抱著孩子起身,朝我們深深低頭,低聲道:“謝謝。”

張悅大大咧咧地擺手:“小事小事,反正我離得近,沒費什麼工夫。”

我也點頭:“孩子沒事了,快去吧。”

他低聲應了,抱著孩子起身,旁邊床位守著孩子的女家屬看著大黃剛脫下的白大褂,頗羨慕地稱讚:“真好呀,爸爸是大夫,孩子生病當媽的肯定省不少心。”

誰也沒答話。半晌,大黃略微朝他們點了點頭,再次朝我們道了謝,轉身往門口走去。

年輕的父親一手攬緊幼兒的背,一手搭著乾淨的白大褂,腰背努力挺直著,快步朝住院部的方向趕去。

插畫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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