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利:背饃上學那些年

【編者按】一些年後,2020庚子春奮戰著的90後、00後白衣天使們,在人到中年的時候,一定會拿起筆寫下關於他們的回憶——逆行、戰疫、奉獻、堅強,以及犧牲。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直面、擔當。生命中最好的年華衝在“一線”,在經歷、面對、承擔,甚至拯救。若干年後,往事核變成精神的火種,燃燒在一代人的內心與外在的言行,他們有火種的自我映照和取暖,一生都在追求做一個向上向陽的大寫的人——無論非凡,無論平凡。

文學陝軍,始終站立於精神的高地,張揚溫暖的心靈觀照,呼喚真切的心靈抒寫,重燃歲月裡一代代人的精神火種,照耀今天的明天的路途。

對於在社會各個領域的50後60後70後老陝,“背饃上學”這一“記憶”或“意象”,便是他們的青春、他們的回憶、他們內心深處的精神火種之一,文學陝軍期待著大家的連續寫作。

今天,我們繼續推出與“時代記憶”有關的文章,以期點燃更多的精神火種,照亮2020庚子年的春天!


對我而言,背饃上學開始於新鮮結束於災難,那段快樂辛苦的求學歲月,既叫人留戀又叫人傷感,平時不太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小學畢業時,班主任老師說:“你們這級學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下學期開始,學校撤消初中,全部要到辛市上社中。(當時鎮政府叫公社,初中就叫社中)社中的教室是兩層樓,寬敞明亮,就是上學的路遠了,要騎車子要背饃……”老師一席話就像扁擔戳了麻雀窩,立刻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大家有的驚奇,有的嘆息,有的高興地拍起了桌子,有的“吱兒唔兒”地打起了胡哨。

張順利:背饃上學那些年

暑假家裡給我準備了上初中的裝備:一輛二手“紅旗”加重自行車,閘皮是新換的,除了鈴不響,再啥都響;一個饃布袋,是姐姐淘汰的舊書包;一個大號的搪瓷缸子。我左肩挎書包,右肩挎饃布袋,饃布袋上拴著搪瓷缸子,書包和饃布袋的帶子從胸前交叉而過,顯得非常威武。我對我媽說:“要是握一杆槍,我就是一個紅軍戰士了。”

一上路就充滿了驚喜。騎車子上學的學生一溜一串,形成一條車流。高年級的學生把騎車子玩成了耍雜技:他們有的三五成群,“雙手撂把”,尻子一擰一擰,車頭一拐一拐,水上漂一樣看著驚險,騎到人多的地方也不減速,嘴裡大喊:“讓路讓路,我是你舅!”騎到拐彎的地方又大喊:“拐彎拐彎,我是你八”(八是八爺的簡稱,是爺的父親);有的一車載三人,各自分工,坐在前樑上的輈頭,坐在尻座上的不動,坐在後座上的踩腳踏,不爭不搶,悠哉遊哉;有的一車載兩人,後座上的一點也不安分,有的幫騎的人踩腳踏,有的“反反騎驢”,和騎的人屁股對屁股,有的手搭在騎的人肩上,腳站在後座上搖搖擺擺地引項高歌。常有耍失手的時候,一回“雙手撂把”的前面一個人倒了,噼裡啪啦絆倒一大片,個個摔得皮青臉腫鼻。

只有剛上路的低年級學生騎得緊緊張張戰戰兢兢,既怕自己碰了人,又怕人碰了自己。由於年齡小個子低腿還短,奔不著尻座,有的“掏的騎”,有的“上樑騎”。“掏的騎”是身子在車子左側,右腳從前梁下伸過去,或踏半轉騎,或踏渾轉騎,“上樑騎”是右腿從前樑上伸過去,屁股從樑上倒過來倒過去騎,這種騎法難免會磨到襠中之物 。我當時是“上樑”騎 ,高年級男生從我身邊騎過時喊:“前軲轆轉,後軲轆轉,上樑騎是磨雞蛋!”我回罵:“避!我騎車子壓到你脊樑杆子了,你上樑騎不磨,不磨你是女子娃!”時間一長,叫我氣惱的是舊車子的一身毛病,有時剛剛騎快,鏈子就掉了,有時騎到半路,氣就跑完了。


小學和初中最大的區別是小學一天兩頓飯初中一天三頓飯。早讀後吃早點,12點吃午飯,四點吃晚飯。開始大家不相識,都是坐自己的座位上掏出布袋裡的饃悄悄地吃。我是早點吃一箇中午吃兩個,下午吃兩個,一天五個饃。有的男生飯量大,一天得六七個饃。相互熟識後,吃饃的格局改變了,男生圍一圈,女生圍一圈,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我們把饃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有的是抏得圓圓的蒸饃,有的是切得稜角見線的槓子饃,有的是墊有辣子油鹽的卷卷饃,有的是放鹽放茴香的鍋盔饃。把就饃的“菜”也擺在桌子上,有的是綠辣子,有的是放鹽的紅辣子面,有的是辣子醬,有的是麵醬,有的是鹹蘿蔔,有的是蔥,有的是蒜。互通有無,各取所想,互相品評,有說有笑,就像在開“百饃宴”。吃畢後到水灶舀一搪瓷缸子白開水喝下,一頓飯就算吃完了。

張順利:背饃上學那些年

背饃上學,最難混的是夏冬兩季,夏天天氣熱,饃容易發黴發酸,吃了輕的胃裡會泛酸水,重的會拉肚子。冬季天氣冷,饃會凍成冰疙瘩,硬成石頭一樣不好下口。當時把夏天有黴點點饃戲稱為“麻子臉”,冬天的冰疙瘩饃戲稱為“打狗蛋”。那時農村人家裡都不富裕,孩子又多,一般五六個,多的七八個,個個都是“無底洞”,上學的時候正處在“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齡,能夠背饃上學比起輟學勞動的同齡人已經是很不錯了。所以個個都很愛惜糧食,有些黴點點的饃也捨不得扔,只是摳了黴的部分,好的還是吃了。最好的饃是烙的鍋盔饃,夏天不容易發黴,冬天吃其還不冰。人常說,一烙二幹三拌湯。烙饃是最費面的 ,只有極少數同學背的是鍋盔饃,大多數同學背的還是蒸饃。聽老師說,他們上學時背的是黒饃包穀饃,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時背的是蘿蔔包子,最後連蘿蔔包子都沒有了,只好背蘿蔔。

冬季一天兩頭不見太陽,由於路遠,五點多就要起床,一不小心就會遲到。那時紀律嚴,上操鈴聲一響,值周的老師就拿個值週日志的夾子到校門口擋遲到的學生,遲到的學生像被警察活捉的賊娃子,要靠牆站立,要報班級姓名,還要捱罵受氣。有一回我遲到了,擋我的是一個教高年級的男老師,嘴角里夾個煙,碎眼眯成了一條線,像是用指甲掐出來的。他煙癮極大,說話也捨不得把煙取下,話一句一句地冒,煙也一口一口地冒,嘴成了人身上的煙囪。我騎得很快,他擋得很急,車剎住時差一點壓了老師的腳。他像是被車軲轆咬了似的,猛地跳開,罵道:“下來!眼窩叫屁薰了?!”我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嘴夾緊不言傳。他見我左肩挎個書包,右肩挎個饃布袋,饃布袋上還晃盪著一個大搪瓷缸子,腰彎著,頭低著,臉上還不停地流汗冒氣。打量了一陣,像是被我緊張可憐的樣子感動了,說:“看你,像個逃難的!鼻涕都快過黃河了。”我“忽——”地一下吸進了不知道啥時候流到嘴唇的鼻涕。他說:“趕緊上操,剛打的鈴,下次不準遲到了。”我如臨大赦,上車騎進。靜下心時,不禁對那位老師非常感恩和敬佩,感恩的是他的大度,敬佩的是他語言,罵人都用的是比喻句,以至現在還不曾忘記。

一個同學和燒水的小夥混熟了。一天早讀時給我說:“拿個饃跟我到水灶烤饃走。”當時天已下雪,饃又冰又硬,咬一口能留下牙印的白茬子。能吃到烤熱的饃,那可真是享福了,我就高興地跟著他去了。他把燒水的小夥叫叔,我也跟著小聲叫了一聲叔,臉上露出獻媚的笑。他說:“甭忘了給鍋搭碳,不敢叫校長髮現了。”我倆那天早上吃到了烤得焦黃的熱饃,幸福得感覺不亞於吃了一碗肉。第二天,他繼續叫我,我就輕車熟路地跟著去了,就在饃快要烤黃的時候燒水的叔大聲喊:“校長來了,快跑!”我倆顧不得拿饃撒腿就跑,後面果然傳來了校長的喊罵聲,嚇得我倆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到水灶上去烤饃了。

張順利:背饃上學那些年

班裡一個同學叫肖娃,人稱“捱打貓”,就是那種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人。經常在課堂上搗個蛋,搞個笑,一不小心就被老師臭罵幾句,或是提著耳朵拉到教室外面罰站。他卻猴性不改,總是在老師批評後,剛扭過身就做個鬼臉,或是舉起拳做出要打,伸出腿做出要蹬的姿勢,給我們留下了不少惹人發笑的回憶。一回上數學課,他偷偷地吃饃。在老師扭過身在黑板上寫字時,悄悄地掰一疙瘩饃放在嘴裡,閉著嘴慢慢的地咀嚼。老師扭過身時又閉著嘴不動彈。可能是他給嘴裡塞的饃太多了,臉蛋子撐得脹圓,被老師發現了。老師不動聲色,叫他站起來回答問題。他嘴夾緊臉脹圓,喉結吃力地上下蠕動。老師把板刷“啪——”地一拍,喊:“嘴裡含的啥?吐出來!”他不說話,只是不停地,艱難地做著吞嚥的動作。老師大怒,喊道:“叫你吐出來,你聽見沒有?”他突然大聲回答:“啊咽,嚥下去了。”大家鬨堂大笑,一下子把老師也惹笑了。教室裡的笑聲持續了好幾分鐘,老師的眼淚都笑出來了,捂著肚子伸出手,弱弱地說:“坐下,坐下。”

張順利:背饃上學那些年

村裡人不論年齡論班輩。即就是一個50歲的老漢根據班輩也可以把一個懷裡抱的萌娃叫叔。有一句話說:“村裡的班輩,隨便安頓”,說的就是這種合理不合情的差異。我上初二時,村裡一個我叫婆的女人老叫我給她上初三的女子送饃。提著饃布袋對我說:“給你姑送一布袋饃。碎娃勤,愛死人。”說是叫姑,其實只比我大幾個月,個子還沒有我高。一次,我利用下課的時間給她送饃,掀開教室門,老師還在上課,初三課程重,明顯是“拖堂”了。老師一驚,問:“你有啥事?”我緊張地小聲說:“我給我姑送饃。”老師沒聽清,又問:“你說啥?”我只好大聲說:“我給我姑送饃。”姑趕緊上來接了手裡的饃布袋,低頭紅臉地跑到座位上,教室裡立即傳來一陣大笑。以後每回給她送饃,她班裡男生都會大喊:“XXX,你娃給你送饃來了。”又羞又氣的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結束背饃上學的時間是在初三的秋季收包穀種麥的時候。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管灶的老師是我班同學的父親,剛從一個小學調到初中不久。偏分頭,中山裝,一個清瘦精神的中年男子。同學把我領到他爸跟前說:“你親自說吧,我走了。”他爸問:“你有啥事?”我說:“我想在老師灶上吃飯。”他爸說:“想在老師灶上吃飯?”我說:“我會出錢的,出多一點都不要緊。”他爸說:“不是錢的事。現在老師灶小,還沒有學生在老師灶上吃飯的先例。”我“哇——”地一聲哭了,哭得天昏地暗。他爸說:“你甭哭,你先甭哭,你慢慢說,你屋裡發生啥事啦?”我抽泣著說:“我媽出了車禍,不在了,沒人給我蒸饃了,我再也不能背饃沒上學了。”他爸沉思了一陣,說:“這事我要請示校長,你先去上課,有消息了我會通知你。”

第二週我就開始在老師灶上吃飯了,雖然吃上了熱乎的飯菜,卻沒有了和同學在一起吃“百饃宴”的自由和快樂,有的只是和老師在一起排隊買飯的壓抑和尷尬。以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吃飯不知道飢飽,睡覺不知道顛倒”的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隨著母親的突然離去而一去不復返了,孤獨、壓抑、憂鬱的情緒開始進入少年生命的心路歷程,就像是失去屋頂的房子,一下子灌進了風霜雪雨。

張順利:背饃上學那些年

在那最後一年的時間裡,我既不願意和背饃的同學在一起吃飯,也不願意和買飯的老師在一起吃飯,總是一個人買了最便宜的鹹菜和兩個蒸饃到沒有人看到的牆根下吃飯。記得一個雪天的中午,興沖沖跑到飯堂門卻鎖著,灶師說:“今天停電了,不開飯了。”老師紛紛到辛市街上買飯,我身上沒有裝一分錢,餓得實在難受就偷偷吃了拳頭大兩個疙瘩雪,直到晚上回家才吃了一頓飯。父親也是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沒有了母親親切的笑臉和飯菜的飄香,原來溫馨的家成了一個冷冰冰的屋,夜深人靜時每每想起母親我都淚水長流。面對現實,我深深的知道只有考學才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每一天的早晨,我渴望著新的開始,每一天的夜晚,我渴望著神的祝福,我像游到龍門的鯉魚,積攢著力氣,準備迎接改變命運的一跳。

其實,背饃上學的同學和我的命運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在關鍵時期沒有了母親的我顯得更加悲壯而已,背水一戰的局勢促使我沒有時間痛苦,沒有時間懈怠,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到麵包上。越到最後越緊張,有的同學累得病倒,有的同學開始失眠……經過初試,複試,經過煉獄般的我終於如願以償考上了渭南地區農校。記得我們班那一年農校考上3人,中專考上2人,中師考上1人,高中若干人,創下了學校一班考上人數最多的記錄。

如今,背饃上學那些年的故事深深地埋在了時間的塵埃裡,成了不能忘卻的記憶。而那時吃過的饃學過的知識卻融入了我的身體和精神,那時的樂觀、倔強、吃苦、憂鬱的情緒也潛移默化成性格元素,冥冥中影響著我的言行,左右著我的命運。


(作者簡介:張順利,渭南市臨渭區人,駐村第一書記,作品《鄉民剪影》入選省委組織部、省作協聯合策劃,省作協編輯部編撰的《第一書記扶貧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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