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菲茨傑拉德永遠令人難忘的,是他那詩人般的氣質、如詩的文體與哀婉的人世情懷。他是詩人小說家,他創造的“夜色世界”,在美國“迷惘一代”的藝術海洋中傲然挺立。

——題記


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傑拉德

菲茨傑拉德的一生都在悖論的世界裡跌跌撞撞。

他活在現代,卻秉承傳統的價值理想;他既欽慕美國的富人派頭,又追求嚴謹的道德風範;既嚮往豪奢的生活,又主張高尚的情操。

對那些曾受人尊敬的精神價值,如今卻日益跌落,他深感惋惜;對往日的美好情感不可阻擋地流逝而去,他無可奈何。

他沒能在人生中找到自己理想的位置。他一生追求成功,得到的卻是無數次的失敗。他歷經失敗,又哀思地把失敗寫成詩。

01 在夜色溫柔中,把人生與藝術融為一體,把悲劇寫成詩

菲茨傑拉德曾夢想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他想的是要做小說家而並非詩人。但他的作家之路,卻是從詩人開始的。甚至說,他本質上就是一個詩人,他說過:

“早熟的天才往往是屬於詩人類型的,而我在很大程度上是屬於這種類型的。”

他最喜歡的詩人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對濟慈的名作《希臘古甕頌》他百讀不厭;每次讀《夜鶯頌》,都淚流滿面。

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他的長篇小說《夜色溫柔》正是取題於《夜鶯頌》中的詩句,在小說的扉頁上,還特意從中引出幾行作為小說的題詞:

“去了!呵,我已經和你同往!

夜這般溫柔,月後正登上寶座,

周圍是侍衛她的一群星星;

但這兒卻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線天光,被微風帶過,

蔥綠的幽暗,和苔蘚的曲徑。”

那溫柔的夜色,正是作為詩人小說家的菲茲傑拉爾德終身感受,並最後捕捉到的人生與藝術世界中的主導性意象,也是他人生與藝術世界中的揮之不去的“隱喻”。

它神奇地支配、控制和引導著他獨具風貌的人生追求、卓爾不群的藝術境界及其別有洞天的審美效應。

他一生,猶如一縷縷寧靜的夜色,靜謐安然,淡雅溫柔;他也彷彿是飛翔在夜色中一隻受傷的夜鶯,柔心弱骨,楚楚哀憐。其人生的意象即藝術的意象,人生的景觀即藝術的景觀。

對人生,他有本能的悲劇的意識;對藝術,他有詩意的追求,於是,他把人生與藝術融為一體,把悲劇寫成詩。

02 哀婉與憐憫的死亡之詩

相比海明威描寫死亡基於“戰爭——愛情——死亡”的模式不同,菲茨傑拉德描寫的死亡主題則是“金錢——愛情——死亡”的範式。

海明威筆下的死亡總是連接著戰爭,而菲茨傑拉德筆下的死亡,總是與金錢連接以及在金錢堆裡的愛情。

他下筆就是詩,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他寫著:

“那是五年前,一個秋日的夜晚,時值葉落紛飛的時候,他倆漫步街頭,走到一處沒有樹枝的地方,人行道上月光如熾。他們停下腳步,面對面地站著。那正是一個涼風習習的夜晚,一個一年兩度季節交換的深夜裡,空氣中散發著夸人神秘的騷動。家家戶戶寧靜的燈光正向黑夜發出低低的吟唱,天上的群星雖也騷動不安,穿梭繁忙。”

就在五年前這如詩的夜晚,蓋茨比第一次深情地吻了黛茜。他們的初吻又是他們戀愛生活中第一首燦爛的詩。

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了不起的蓋茨比》同名電影劇照:蓋茨比與黛西

在菲茨傑拉德愛的詩篇裡,更交織著多情的夢幻。

主人公蓋茨比,是偉大的夢想家,他永遠信奉海灣對面那盞“通宵不滅的綠燈”,在黛茜的愛之夢中長眠不醒。

他毫無死亡意識,最後,他帶著美麗的夢幻而去,沒有痛苦,沒有抗爭。他死得平靜,死得如夢、如詩,但這是惋惜之夢、傷感之詩。

如果說,海明威《喪鐘為難而鳴》中的喬丹之死,表現了人生的悲壯慘烈,那麼,菲茲傑拉爾德筆下的蓋茨比之死,則表現了人生的悲哀無奈。

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了不起的蓋茨比》同名電影劇照:蓋茨比

他筆下的人物與海明威的不同,他有金錢堆下愛的夢想。

夢想意味著缺少,缺少意味著痛苦,痛苦孕育出悲哀。可悲哀,在菲茲傑拉爾德那裡,也是一種美麗。

因為那悲哀裡有愛情的溫柔,無奈中也有道不盡的期盼。這種美麗,可不是海明威式的“駿馬秋風”般的闊大氣象,蕩氣迴腸,而是“杏花春雨”式的男士文弱,愁腸寸斷。

他們是兩種不同的死亡境界:

海明威的死亡,是冰山式的雄健峻拔,激起的是威嚴與崇高;菲茲傑拉爾德的死亡,是夜色中的如縷情思,喚起的是哀婉與憐憫。

03 衰敗頹喪的迷惘之詩

如果說蓋茨比在死亡之前還沒有醒,他的死是一首夢中之詩,那麼《夜色溫柔》中的迪克則是夢醒之後無路可走,他們在菲茲傑拉爾德茫茫的夜色中歷經苦雨悽風,受盡了迷惘的苦難。

可是,在菲茲傑拉爾德筆下,迷惘也是詩。為《了不起的蓋茨比》裡的尼克,菲茲傑拉爾德寫的是悲劇的田園之詩。

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尼克來到東部,是為了做債券生意。可在發現了東部的腐敗之後,他決意逃離東部。他到哪裡去呢?回到自己的故鄉中西部去嗎?他已回不去了:

“他從戰場上回去之後,就覺得百無聊賴了。中西部不再是世界溫暖的中心,而倒像是宇宙的荒涼的邊緣。”

東部不能呆,中西部不能回,他只得在迷惘中漂泊。最後,他還是回到了中西部,但他心中的中西部早已物是人非:

“而是我青年少年時代那些激動人心的還鄉的火車站,是嚴寒的黑夜裡街燈和雪車的鈴聲,是聖誕節冬青花玻璃被窗內的燈火映在雪地的影子。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由於那些漫長的冬天我為人不免有點矜持,由於從小在卡羅威公館長大,態度上也不免有點自滿,在我們那個城市裡,人家的住宅仍舊世世代代稱為某姓的公館。”

尼克無論在東部還是在西部,都無法找到心的理想的支撐,他只有回到孩提時代的西部。《了不起的蓋茨比》就成了悲劇性的田園詩,我們感受到的是菲茲傑拉爾德懷念往日的情懷。




在《夜色溫柔》中,菲茨傑拉德已經不去著力描寫青年迪克的浪漫夢想,也沒有任何“舊日重來”的虛幻想象,而是夢幻破滅後的“迷惘”,他為迪克寫的是失敗的傷感之詩。

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迪克曾是那個“美國夢”大行其道的浪漫時代的縮影,他本是才華橫溢、品行優良、頗有建樹的精神病醫生。他天真善良、情深意重,具有自我犧牲精神,在受到上流社會的誘惑後,他努力融入上流社會,試圖比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更正直、更高貴、更有風度,並將自己所有的溫情與精力奉獻給了上流社會。

但是,在貪得無厭、虛偽墮落的上流社會中,迪克不過是不自量力的堂吉訶德。

如果說堂吉訶德與桑丘履行海島總督的職責是愚蠢和荒謬的,那麼迪克所表現的獻身精神與英雄氣概也是上流社會所無法理解的。所以,在有錢人眼裡迪克不過是照顧尼科爾的醫生。

迪克與尼科爾的婚姻也不過是一場交易。當湯米對迪克說“你的妻子不愛你,她愛我”“她跟我生活要比跟你生活更富有”時,迪克表現出的不是憤怒,而是落荒而逃。

他像受傷的中世紀騎士一樣,拖著傷殘的身軀悄然消失在西部迷惘的夜色之中。他要給自己包紮傷口,並不想連累他人。

菲茨傑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把悲劇寫成死亡之詩與迷惘之詩

他從夢中醒來,夜色這麼溫柔,但沒有一絲光明……

他猶如一隻受傷的夜鶯,沒有歸依,錐心泣血,唱出了人世間迷惘哀傷之詩。




凡此這樣,菲茨傑拉德傑站在他那溫柔的夜色之中,用他的傷感之詩,低吟淺唱。哀婉動人的曲調,唱出了悲哀秀美的人世情懷。

他具有深廣的憂患意識與深層的悲劇意識,他的悲劇意識起源於自己的人生經驗並超越自身,他同情走向毀滅的主人公。他人生的獨特感受決定了他只善於寫悲劇,並寫出了獨屬於他的悲劇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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