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部電影成為了影迷們的討論熱門。
雖然自身演員陣容無比豪華。
但絕大部分焦點,還是集中在導演身上——
《真相》
La Verite
是枝裕和。
當代最受歡迎的日本導演之一。
電影處女作《幻之光》就直接提名威尼斯金獅獎;
高開高走,前年更是憑藉《小偷家族》成功拿下戛納金棕櫚。
全世界愛他的影迷不計其數。
此次的《真相》作為戛納獲獎後的首秀,是是枝裕和第一次拍攝法語電影。
無疑再次成為了評論圈的焦點。
亞洲導演拍歐洲文藝片。
嘗試的先例很多,但能沉澱下來佳作的卻寥寥無幾。
樸贊鬱的《斯托克》、王家衛的《藍莓之夜》、侯孝賢的《紅氣球之旅》、巖井俊二的《吸血鬼》、黑澤清的《暗房秘密》等等等等。
橫向比較同類型的其他作品,當然仍可以高出一截;
但縱向對比導演自己的作品履歷,卻都算不上出彩。
給人感覺,都是匠氣有餘,但靈氣不足。
高水平導演交出的平庸之作。
最常出現的一個批評詞彙,是「水土不服」。
此次的《真相》,也面臨著同樣的質疑,評論呈現兩極化。
威尼斯給出了金獅獎提名的肯定。
而更代表普通觀眾口味的IMDb,評分卻只有6.5。
是他目前為止所有長片作品中最低的一次。
影片質量到底如何?
我們一點點拆解來講。
在這部法語片中,是枝裕和的風格依然是在的。
他選取了自己一貫最擅長,也最標誌性的題材「家庭」。
海報的設計令人熟悉。
四個人圍坐在長椅四周。
老人、孩子、女人和男人。
母親,女兒,妻子和丈夫。
故事圍繞一個明星家庭展開。
「母親」名叫Fabienne。
一位昔日法國影壇巨星,容顏雖老,但風韻猶存。
這個設定完美匹配了她的飾演者——
凱瑟琳·德納芙(Catherine Deneuve)。
這位大名鼎鼎的女演員有著「歐洲影壇第一夫人」稱號。
法國凱撒獎影后,柏林終身成就獎。
年輕時的德納芙有著
「冰美人」的稱呼。從「左岸派」導演雅克·德米(阿涅斯·瓦爾達老公)的《瑟堡的雨傘》中走紅後,就成了一棵不老的常青樹。
布努埃爾的《白日美人》,特呂弗的《最後一班地鐵》。
馳騁影壇六十年,貢獻經典無數。
在本片中,她所飾演的Fabienne也是一個擁有著同樣成就高度的戲骨。
只是,在榮華的另一面,這個角色身上所呈現出的,是對光環褪去的焦慮,因執著演藝事業而落下的孤獨與寂寞。
內心的敏感與脆弱,通過外在的驕傲與刻薄進行掩飾。
電影開場,Fabienne正在接受記者的採訪。
她語氣高傲、氣場奪人,對待記者提問也十分挑剔。
不關心同行情況,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健在。
尤其當被問到「哪位演員對你的影響最深刻」時,她吸了一口煙,冷冷答到:
「我從沒想過這種問題」
「我從來都只是我自己」
扮演她「女兒」的Lumir,是另一位法國國民女神——
朱麗葉·比諾什(Juliette Binoche)。
知性、文藝、氣質優雅。
是影史上第一位拿到歐洲三大電影節影后的大滿貫演員(第二位大滿貫影后是朱麗安·摩爾)。
(《藍白紅三部曲之藍》:威尼斯影后;《英國病人》:柏林影后;《合法副本》:戛納影后)
片中,Lumir與母親的關係十分疏遠。
母親常年忙於工作,疏於家庭,她的冷漠與高傲給Lumir從小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壓力。
成年後,Lumir便逃離母親,跑去美國成為了一名編劇。
並在那邊成了家 。
丈夫是由伊桑·霍克(Ethan Hawke)飾演的二流電視劇演員。
此次,趁著母親的回憶錄出版在即,Lumir帶著丈夫兒女專程回家。
表面上是來慶祝,實際上另有「企圖」:
她想看看母親在回憶錄中怎麼寫得自己,是否對曾經忽視自己有所愧疚。
然而,在讀完那本所謂的回憶錄後,Lumir大發脾氣。
因為在書中,母親竟然把自己描繪成一個疼愛女兒、照顧有加的「賢妻良母」。
那些「動人細節」,全都是謊言。
對此,母親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是演員,我不能說出赤裸的真相。
因為真相不能打動人心。」
不僅如此,回憶錄中還處處表現著對周圍人的忽視。
陪了她大半輩子的經紀人盧克,在回憶錄裡隻字未提,完全人間蒸發。
她的前夫,Lumir的生父,更是直接被「寫死」。
很明顯,母親已經將戲劇與生活混淆。
她太執著於演員的身份,於是陷入了一場十分荒誕卻怎麼也停不下來的表演之中。
以至於其他角色,諸如母親、妻子、朋友等等,都變得可有可無。
完全無視他人的付出與關愛。
在一場針鋒相對的晚餐上,她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寧願做一個糟糕的母親,一個糟糕的朋友,
但也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女演員。」
她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只好不斷通過撒謊、掩飾、忘記的方式來維持自己完美無瑕、光鮮亮麗的主角形象。
「真相」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被掩蓋。
如何彌合母女間的親情裂痕,如何重構分崩離析的家庭關係,成為了整部影片的戲劇核心點。
這也承襲了是枝裕和一貫的電影主題。
不過《真相》的這組人物架構,還讓魚叔聯想到的一部對標作品,是英格瑪·伯格曼的《秋日奏鳴曲》。
《秋日奏鳴曲》的主要故事,是一位演奏家母親,時隔多年去看望自己的女兒。
母女關係同樣非常疏離。
母親早年忙碌於事業而忽視女兒和家庭,因為自身知名的公眾形象而變得孤高、自傲,以自我為中心。
情史豐富、行事浮誇,習慣性撒謊。
晚年也是與女兒疏於來往,各自生活。
其突出的人物特點都能和《真相》中的Fabienne一一對應。
而且其扮演者,英格麗·褒曼(《卡薩布蘭卡》《煤氣燈下》),同樣是以極其匹配的個人經歷和氣質形象代入人物。
而麗芙·烏曼所飾演的女兒,相較於朱麗葉·比諾什,人物性格更為陰鬱內斂。
這一定程度上也是受時代所限。
作為女性沒有更多的發展空間,無法像Lumir那樣,通過逃投入事業、實現自我,來擺脫母親影響。
《秋日奏鳴曲》中,母親是知名演奏家,女兒雖然同樣喜歡鋼琴,卻始終不被認可,甚至被貶低和打壓。
因而變得自卑且壓抑。
而《真相》中也有暗示,Lumir小時候也曾熱愛戲劇表演,卻從未得到母親的鼓勵和認可。
長大後更是矢口否認「我從未喜歡錶演」。
並因此對母親的表演帶有一種憎恨與否定。
甚至在餐桌上公然指出,母親當年能成為主角,只不過是「因為跟導演睡了」。
另一個相似的地方,是女兒丈夫(女婿)的角色。
伊桑·霍克的角色在片中居次要地位,在母女(丈母孃和妻子)關係的衝突中,作為旁觀者和潤滑劑。
《秋日奏鳴曲》也是同樣,丈夫作為片頭與片尾的畫外音,如旁觀者般講述。
尤其是,兩部片子中,均有一場女兒立場,母親喝醉後跟女婿吐露真言的戲。
但不同的是。
《真相》中伊桑·霍克的形象相較之下更為主動、陽光。
且他的形象與是枝裕和在為人父後,重新重視作品中父親角色的特徵相吻合。
如《小偷家族》《如父如子》中中川雅也的人物形象。
是一個「並不厲害,但很溫柔,很愛孩子」的父親。
伯格曼擅長寫長對話,呈現角色的情緒張力。
他的鏡頭有相當多的近景和特寫,將人物的情緒拉到最滿。
而是枝裕和,則大多數是中景。
鏡頭與演員,觀眾與角色,人物與人物之間,相互關係都是疏離的。
更多注重表現的是人物關係的變化。
魚叔不敢斷言是枝裕和是否有致敬或借鑑英格瑪·伯格曼,畢竟對立拉扯的母女關係,在眾多影視作品中都較為常見。
但若把《真相》和《秋日奏鳴曲》對比來看,確實會非常有意思。
兩組相似的人物,如何在不同的導演編排形式與風格作用下,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後者的母女關係,在撕裂偽裝之後,以一方的逃離告終。
原生家庭的痕跡,以一種無可和解的方式繼續存在下去。
前者則溫情得多。
以日式的清醒治癒風格,讓這對母女走向了和解與原諒,獲得了一個完滿的大團圓結局。
這或許是是枝裕和的溫柔吧。
《真相》中還值得一談的,是「戲中戲」的結構設計。
也是母女關係得以和解的關鍵。
片中,母親在工作方面,正忙於拍攝一部軟科幻電影——
《關於我母親的回憶》。
(Memories of Mother)
講述的是生活在太空的一位母親,每七年回一次地球。
每次回來女兒都會增長七歲,直到超過母親的年齡,並衰老死去。
這並不是是枝裕和隨便虛構出來的作品,而是改編自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的同名微型小說。
事實上,這個故事還被改編拍攝成一部26分鐘的短片。
名為《美麗夢中人》。
(B站可搜到,但拍得並不太好)
在這個科幻故事裡,女兒經歷了出生到死亡的全過程,而她所看到的母親的形象卻是恆定的(不會老去)。
「母親」成為了一個符號,高高在上,卻難以觸摸。
在這場「戲中戲」裡,Fabienne飾演的是已經老去的那個女兒。
在現實生活中疏離自己女兒的她,在自己的角色裡,卻要飾演和代入一個被母親丟下的「女兒」。
如此的身份互置,給Fabienne造成了極大的障礙。
另一層障礙,在於面對一個比自己更優秀的演員。
戲中母親的形象不會老去,永遠美麗、優雅,而作為普通人的女兒,也就Fabienne自己,卻在不可阻擋地衰老。
要去接受一個年輕貌美、才華橫溢的業界新星;
承認自己的過氣、年老,甚至最後退出影壇。
無疑是艱難的。
她生氣,嫉妒。
認為年輕女演員使壞、刻薄,說她是在模仿自己。
在這樣不得不理解女兒、面對現實的過程中,Fabienne重新審視自己。
並最終放下面具,走向真實。
回頭來看,
《真相》是一部有著獨特味道的電影。像是一位日本的壽司師傅做了道法式大餐。
裡面混合著「法式的輕鬆」、「日式的瑣碎」,以溫情細膩的火候慢燉了不到兩個小時。
盛到碗裡來,倒也給人以別番風味。
尤其是兩位女神級老戲骨,凱瑟琳·德納芙和朱麗葉·比諾什的表演無可指摘。
當她們圍坐在餐桌旁、沙發上,以一種日劇式的靜謐狀態聊天時。
才能看出她們是如何通過細微卻恰到好處的表情與動作,來傳遞她們的內心情感的。
但也要承認。
影片雖然保留著是枝裕和的框架和風格,但在內核上,還是少了些東西。
缺失了他一貫對於現實問題的深層追問。
是枝裕和是給電視臺拍紀錄片出身的,接觸過很多現實層面的故事。
其電影處女作《幻之光》就是取材於他以前拍攝過的一個現實案例。
他的作品雖然切入面都很小,以家庭為單位,但背後作為支撐的,是他對於整個日本社會與文化的深入體悟。
有意無意地包括進了現實思考。
而且,他以往的主角也大多邊緣、底層,小人物的身上卻有著強大的戲劇張力;
但此次,他選擇的是一個本身帶有極大話題性的明星家庭。
且演員和角色之間,也或多或少交織著互文關係。
所以,如果要說《真相》有哪裡水土不服的話,是在於他拋棄了背後作為支撐的宏觀大環境,而只聚焦於表面的家庭矛盾。
只以角色的特殊社會身份,來牽引一絲絲的現實關聯。
而這樣的關聯,卻又是很表層的、微弱的、形式化的。
這確實是硬傷。
卻也很難避免。
是枝裕和畢竟只是個「法國家庭的局外人」。
從拍攝和形式上看,《真相》依然是部好電影。
不違和,不出戲,整體拿捏都很穩。
但穩,卻缺乏亮點。
歸根結底,還是文章最一開始說的那句話:
匠氣有餘,靈氣不足。
畫得出精美的皮,但終究少了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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