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罗江城北有个“醒园”,李调元从父亲手里接过它

看过醒园,我略识李调元这个人。醒园在四川罗江县城的北面,是本地进士李化楠故苑。李调元从父亲手里接过它,屡有增筑。这是一个很大的园子,已经荒秽了。荒秽也有味道。本来嘛,一个旧宅院,为什么一定要修得那么新呢?

四川罗江城北有个“醒园”,李调元从父亲手里接过它

四川罗江城北有个“醒园”,李调元从父亲手里接过它


很久没有人住在里面,失去管束的草,长野了,庭边、阶前、池畔、墙根,哪儿都是,简直没有下脚的地儿。又逢着清秋的天气,草色已不那样绿,一片浅黄,添了些寥落的调子,游屐再一落上去,身下尽是干涩的轻响。

此番光景,倒叫我想起两处园子。一处年代稍远,是北宋的沧浪亭。苏舜钦放废而至姑苏,惦记找一个"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偶见一块弃地,"草树郁然,崇阜广水……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爱而徘徊,遂购来建起私家池苑。

苏舜钦为中江县人,其地距罗江县百十里远近。一处和醒园同代,是袁枚筑于金陵的随园。"园倾且颓弛……百卉芜谢,春风不能花",袁枚买下圮园,茨围墙,莳群芳,置亭阁,缀奇岫,以度日月。散淡者素喜幽旷意,云龙山下的醒园,小仓山中的随园,人与宅,可说鸥水相依。

四川罗江城北有个“醒园”,李调元从父亲手里接过它

比起袁枚,李调元晚来这世上十几年,志趣却颇投契。一为吴人,一为蜀人;一个造随园,一个修醒园;一个做《随园诗话》,一个做《雨村诗话》;一个著《随园食单》,一个编《醒园录》,葺园之举、吟哦之事、调鼎之法,皆极用心。

我的父亲有几本心爱的书,《随园诗话》和《随园食单》也在里边,我小时即从他的书橱上见过,线装本,纸页已旧得发黄。《雨村诗话》我近日刚得着,手边缺的是《醒园录》。

在李调元编刻的丛书《雨村诗话》里,袁枚一首《奉和李雨村观察见寄原韵》是我注意的,有"《童山》集著山中业,《函海》书为海内宗"句,《童山诗集》《童山文集》和《函海》《续函海》,耗去李调元多少心力!袁枚赞他"西蜀多才今第一",并非无端。"醒园篇什随园句,臭味同心更有谁",亦是袁枚的好句。

隔着迢遥的山水,文名籍甚的两人素以声气相善。袁枚病故,"余闻大恸,向南哭之",李调元动了伤情。读到这里,我合上书,闭目想了想,好像看见他伤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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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调元是被罢官而归钓游之地的。他是个文官:翰林院庶吉士,还当过广东学政(旅粤之时,寻幽览秀,挹趣骋怀,养出清徽雅量。

所做《西樵》《霍山》两则,为山水小品之佼佼),那份闲散与优遇,实非常人所敢望。乾隆四十七年,李调元奉旨护送《四库全书》往盛京,行至卢龙遇雨,知县郭棣泰不备雨具,装书的箱子被淋湿,自此与党附军机大臣和珅的群小结怨,反遭参劾,竟至犯了逆鳞,接下便是受诬,革职,下狱,幸获直隶总督袁守侗相助,才从远谪伊犁道中返蜀,以《函海》刻板与五车书籍携行。

身心困悴的李调元栖遁醒园,绝意仕宦,日以课丁浇花、买僮教曲自适,《怜香伴》《风筝误》《蜃中楼》《意中缘》之类,断不可少。树荫花影间,《笠翁十种曲》声声绕耳,满园风雅。这个地方成了李调元心灵的圣地。

《雨村诗话》有"豆花深处别开门,中有幽人自乐园"句,可为写照。断去世念的他,当然是一个幽人。好友过访,题"名园傍水多栽竹,小榭听歌好放船"、"园列甲乙丙丁石,柜阁经史子集书"诸联,摹状其归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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踔厉奋志的他,意气未消,哪里只管闲看花草泉溪,芸窗中的钩稽,青灯下纂修,风晨雨夕的编录,寒冬暑夏的校雠,笼罩日常的一切,足可见证人生的丰盈。我看过李调元题的一块匾,"醒园"两个字,隶书,朴拙而蕴骨力。他明白父亲李化楠建造这个园子的用意:蓄书万卷,诵读以终老。这个园名,要紧的是"醒"字。

杜甫诗"哀歌时自惜,醉舞为谁醒",因其意也。醒醉之间,多少人寰感慨。拈来一个醒字,何等眼光,何等风致,何等襟抱。身返乡邑,远庙堂而近闾巷,再无惹厌的升进与黜退来扰心神,茫茫尘路,也只做冷眼的一瞥。忆及亲历的雍乾嘉三朝,以读写打发有涯之生,他大概觉得,心总算安静了。

经李调元广其式廓,醒园格局一新,他在《雨村诗话·卷九》里做了大致勾勒:

余以庚寅正月旋里,各建亭于其上,其最高者为望江亭,其下为万松岭,每风畟畟而起,仿佛澎湃之声。西山之阴为放鹤亭,可一望云龙诸山。下一层有二船房,左曰贮风,右曰延月,叠翠重岚,最为幽折。其中为大观台,一园之景皆萃焉。出蓬莱门以北曰木香亭,与酴醾架相对,每花时,芳气袭人。下即鱼池,有两亭,南曰纳凉,北曰非鱼。每五六月之交,绿柳含风,坐卧终日,可以忘暑。稍下又为清溪草堂,春时啼鸟绕屋,桃花三两枝,令人移情。其南洗墨池,池上有石亭,其北则雨村书屋在焉,竹竿万千,大有村落间意。其最北又有临江阁、树根亭、绿荫山房、倚云楼、听莺轩,凡栏楯石梯,皆极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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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园景,颇宜入画。时人朱子颖居京,为李调元做《醒园图》,笔下诸景,无不详悉。此图一出,"一时同馆阁部院诸公俱有诗",造园手段的出色,夫复何言。李氏父子从明人计成《园冶》中取法,亦有可能。或曰:"凡名流入蜀必至其地,至必有诗。"醒园名冠当时,可比晋之兰亭、唐之辋川、宋之沧浪。

人间好境,仿若一幅淋漓水墨。我的神思远翔,低眉默想:

李调元把遂州的张问陶、眉州的彭端淑延至其园,袅袅弦歌中,廊前檐后飘过蜀中三才子翛然的躯影,而轩内阁外响过的协韵的朗吟,则为世间最美的音调。张问陶的名字,我是在一本"诗话"里见过的;彭端淑呢,提到此人,会想起从前的语文课,那篇《为学一首示子侄》,还记得几句。

昔日的醒园,嘉庆之后颓亏,就是说,我来游的这一座,不是李调元住过的醒园了,却为二十多年前参照老底子缩制兴造。瓦工木匠,手段细巧,李调元字句中的模样,差能得其仿佛。它刻意的旧,连那难掩的一点新,也不大看得出。

这个意思,我曾在开篇说到。临江阁、木香亭、大观台、洗墨池、半亩塘、清溪草堂、雨村书屋,聚簇一园,缀以石亭、碑廊,比那当初的醒园,可说具体而微且遗意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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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南门入,先在横于池水之上的草堂窗前低回一刻,凝视栏下浅浅的流水,和浮映其上的散乱枝叶,所谓半亩塘就是它了。

堂门深锁,曾在岁月那端响起的念诵声,只消飘入我的遥忆,便锁不住了。水面刚被轻风皱起几缕微痕,又回到了静,恍兮惚兮,我似从澄影中瞧见李调元清癯的容貌。顺眼朝西望去,水间几抹细草,碧色交映处,有湖石。题在石上的,是"洗墨池"三字,临流生出一片光,荧荧地闪到池畔的碑廊上去。碑刻嵌入粉垣。若得暇,《醒园诗》《题醒园图》和《醒园故址序》,值得细细过眼,如阅诗壁。

跨溪一溜矮墙,敷白,墙头铺青瓦,虽无漏窗,石径尽头的月亮门,倒也框入墙那边的风景。隔与连、隐和现,全叫一道门分着,意味就深了些,很为耐看。

我在额题"大观台"的门前停住,"一园之景皆萃焉",眼扫前后,醒园极胜处应是这里,固不消说。迈过去,门外为木香亭,仿原制而建,饶有旧时意味。这是一个碑亭,碑上的字看不大清。后来读了一份材料,明白了,所刻为云龙山学堂校纪——《众议禀定条规》。不几步,地上偃着块残碑,碑身断去多半。瞧一眼落款,"乾隆丁酉孟冬"几个字还辨得出。干吗撂在这儿了?我用相机拍下来,就叫它留在照片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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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景纷置,俯眺它们的所在,当是冈阜之上那座翼角飞翘的石亭。万松岭上的望江亭、云龙山下的放鹤亭,各有很好姿态,好像都叫这个亭子收去了。

拾级而上,侵阶的草色遮去我的脚迹。亭中的我,轻抚圆柱,又向着园墙把目光一低,品赏似的将题在门楣上的字迹细瞅了几眼,"岫虹叠韵""半桥涉趣",均易触目生感,聊得旧时风调。

出西门,门上仍少不了"醒园"横匾,我一眼认出,这是侯正荣的字。侯先生上班的地方在广元皇泽寺,挥笔,腕底自挟颜筋柳骨。他写"虎"字,屏住气,最后一笔,竖着顿下来,若断犹续,骨节全出,很似鞭状的虎尾甩在纸上。侯氏"一笔虎",有些名气。

侯先生早年邀我游川北,他的办公室旁边,有一个殿,里头供着武则天,脸朝嘉陵江,不知怎么搞的,两颊看去发黑,难睹粉面含春的姣好姿容。侯先生说,逢着女皇帝的生日,四乡男女常来水边憩乐,一来二去,闹大了,成了一个节俗:游河湾。我对侯先生是有感情的,听说他前些年故去了,在这里瞧见他的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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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阁中,李化楠的坐像立在迎门的地方。几个老人围着方桌打牌,意甚暇裕,守着乡贤,眉眼里透着神气。门外流着一条河,灅水河,悠悠南去,入了罗纹江。堤堰一段高,一段低,繁竹茂柳摇着青青的影子。

根祖的力量对李调元有一种天然的感应。郁悒还旧井,未久,他就在醒园以北八里处的祖居地南村坝动了土木,启筑囦园与书楼,庋积缃牒万卷。《雨村诗话·卷十一》载其事:

余归田居醒园,以其山居稍远,后于南村当门隔溪另筑别业,即少时书塾也。以田二十亩凿为湖,湖中东筑函海楼,西立爱莲亭,界两湖曰沧浪舫,前曰观澜阁,后曰听泉亭,左曰云林馆,右曰水月轩,中为桤林草堂,而堂之北曰红梅书屋,绕舍皆梅。自是游者络绎不绝,不复问醒园矣。

万卷楼共五楹,稀本、善本、秘本、抄本,无一不备,且"分经、史、子、集四十橱,内多宋椠,抄本尤夥"。这般规模,清朝私人藏书楼中,比那聊城杨以增的海源阁、归安陆心源的皕宋楼、钱塘丁国典的八千卷楼、常熟瞿绍基的铁琴铜剑楼,总也不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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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书香,宅园中徐行兼曼咏,逍遥神意可从李调元的诗句中寻来:"拈花偶笑人称佛,戴笠行吟自谓仙。"亦佛亦仙,退隐家山的他,翩翩向天上去,真要独鹤与飞了。

李化楠、李调元父子嗜书如命,却难躲乱世中的厄运。嘉庆五年二月初,白莲教自剑州起兵,五万义军直下江油、绵州,李调元携家眷往成都避患。某日谒见盐茶道吴寿庭,即席联诗。吴寿庭先起一句"烽火催成文字缘",谁料竟一语成谶。

四月,万卷楼即为本地窃盗巨魁所焚,珍籍古器,转瞬与楼俱逝。"不毁于教匪而毁于土贼,心实难平"。闻讯的一刻,他定然惊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周身的血液霎时被抽空了。"从此南村少颜色,囦园两岸皆成枯。"他的世界一片苍白。以诗哭书:"烧书犹烧我,我存书不在。譬如良友殁,一恸百事废。我欲临其穴,其奈寇未退。不如招魂来,梦寐相晤对。"何等沉痛!

八月,李调元返桑梓,撮万卷劫灰于冢中,口中大放悲声:"不使坟埋骨,偏教冢葬书。"追史,南朝智永禅师的退笔冢可与比方。一个瘗余烬,一个瘗秃笔,都是因爱而生痴。

四川罗江城北有个“醒园”,李调元从父亲手里接过它

雄丽缥缃、浩繁卷帙一夜燔为飞埃,入了风烛之年的李调元,日日被此事折磨。老病的窘况令他不堪,像一棵枯草,倒下了。"我愿人到老,求天变成草。但留宿根在,严霜打不倒。"这位乾嘉学人,赍恨写罢《叹老》诗,嘴角掠过一丝笑,笑中的苦涩催下浊泪。为完成一颗清介灵魂的塑造,他尽了最后的力气。或许,这也算所思得偿。

醒园的草树深处,奕奕立着的是李调元的雕像——这个清俊的青年,站在另一个时代的光芒里,手揽编简,仰着脸,闪亮的眸子向着巴蜀山川。意气扬扬的青衿,才有这种目光。精心的匠师,把李调元的形象恒久凝定于未逝的韶华。

四近一片安静。我和他,无言相看。

马力: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旅游报》原副刊部主任,主任编辑。著有散文集《旅游漫笔》,《鸿影雪痕》,小说集《炼狱和天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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