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我們本該與有靈萬物共享這原野的盛宴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张炜:我们本该与有灵万物共享这原野的盛宴 | 此刻夜读

這個春天,新冠病毒肆虐,對病毒起源傳播的科學研究、對食“野味”現象的批評不斷引發著大眾重新思考人類與自然應保持什麼樣的健康關係。這期間,一部呈現荒野美學的非虛構長篇作品出版面世了,來自作家張煒的新作《我的原野盛宴》,為上述思考提供了愛與美的反思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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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原野盛宴》張煒/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

從小於海邊林野中長大的張煒,對自己多姿多彩的家園有著難捨難分的情結,那裡的山川海灘、風花雪月、飛禽走獸、自然萬物、風俗人情,深深地紮根在他的記憶裡。在新書中,張煒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融入自然的成長姿態,從童真生活寫起,為讀者還原了一段被人遺忘的民間歷史,精彩地描繪出一場“原野盛宴”。書中他以工細的筆觸再現半個世紀前的濱海荒原,盡寫野地悲歡、萬物競逐、神異紛呈的斑斕大地。評論家何向陽認為,在這部作品當中有“一種中國的自然主義文學的開拓,張煒回到了童年的、少年的詩人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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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說,這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分生活儲備,他一直在找一個時間,用最大的力量、最強的筆力、最濃烈的色彩、最投入的情感把它表達出來——

“如果說三十多年前表達社會環境,表達社會各個層面的作品,《古船》是我個人最強烈的一部作品。那麼在表達自然社會、自然層面,最強烈的作品就是《我的原野盛宴》。”

書中除了少年形象,最重要的就是外祖母,在外祖母的教導下,少年形成了獨特的、美麗的自然觀。其中萬物有靈、生命平等的觀念貫穿了此書,外祖母告訴少年,如果對動物好,真好,就要依著它們的本性——“什麼是本性?”“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的活法。”

尊重和理解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特性和本性,給予自然以禮讚,自然也將回饋萬物的歌唱。今天夜讀,為大家分享這本書的精彩篇章,希望書中傳遞的少年與自然之間童話般融洽氛圍,也將是現實中所有人的共識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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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聲音

我走出茅屋,走出小院,有時不知該往哪裡去。到處都是樹木,是各種花草。我已經把所有遠遠近近的樹和草都認遍了,因為哪天遇到一株從沒看到的植物,就會摘一片葉子、揪一根枝莖回家。外祖母大半會說出它書上的名字,還有當地的叫法。我一開始分不清同樣開金黃色花朵的迎春和連翹,也分不清蜀檜和龍柏。它們都長得太像了。原來地上的茅草也有那麼多學問,過去我總是把狗牙草和青茅看成同一種,後來才知道它們各有自己的名字。有一種葉子稍寬、草梗稍硬的茅草,它們生在路邊一點都不起眼,外祖母說這叫“藎草”,“你瞧瞧,它就像最小的竹子,那模樣多神氣。”

我學會了像外祖母那樣看樹和花草的“神氣”,就像看動物和人一樣。在她眼裡大麗花是穿花衣服的閨女,愛大笑,胖胖的憨憨的;百合微笑著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齒;黑菊是冷麵的女人,她很傲氣;藍蝴蝶花非常害羞,不愛說話;山牛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嘴巴很碎;紫菀是讀了很多書的姑娘,能背許多詩;萱草的心愫最好,是不講穿戴的美人;白頭翁是吉祥的花,誰遇到它都離好事兒不遠了;夢冬花又叫“喜花”,誰見了都高興;雞冠花讓人想起年輕時的事情,想多了使人嘆氣;望春花又叫白玉蘭,是富貴花;合歡花剛一打眼使人高興,看久了會想起遠處的朋友;白木槿讓男人對老婆好,紅木槿讓人喝酒;蓖麻開花小又小,可它能讓一對少年越來越好……我別的不敢說,單講蓖麻就讓我信服,因為自從栽了蓖麻,我和壯壯的關係真的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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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會了像外祖母那樣看樹和花草的“神氣”,就像看動物和人一樣。

除了花草,外祖母對樹也看得明白,什麼樹都別想騙她。她說樹和人一樣,性情是不同的,別看它們平時不吭一聲,暗裡也是有心眼的。她說海邊林子裡什麼樹都有,等於和各種人打交道。“白楊樹英俊啊,它們從小到大都是乾乾淨淨的、有志氣的!”她說。我有時在長了白楊的沙崗上待很長時間,真的喜歡這些大樹。我發現喜鵲最願在這種樹上建窩,它們大概同樣偏愛白楊。“橡樹是林子裡最有威信的,所有樹都聽它的,它話少,說一句算一句。橡樹經的事多,遇到什麼都不慌不忙。”她看橡樹的眼神,就像看那些年紀大的老輩人一樣。

我想著外祖母的話,在心裡琢磨柳樹、苦楝、毛白楊、膠東衛矛、欒樹、刺槐、女貞、皂角、白臘。它們都在屋子四周。梨樹和李子、海棠、柿樹、無花果、桃樹、櫻桃屬於另一類,這是結出饞人的果子的,那就要換另一種眼光。我覺得柳樹脾氣最好了,特別是對我們小孩兒好;白蠟樹聰明;刺槐不喜歡陌生人;毛白楊心腸好;欒樹和野貓是一夥的……外祖母大致贊同我對它們的看法,不過特意告訴我:“槐樹和野貓也是一夥的。合歡樹喜歡小羊。”

我記住了她的話。她是從來不錯的。我長時間看著茅屋東邊那棵大李子樹,它是我依偎最多的一棵樹。它太大了,一到春天,它自己就開成了一片花海。它是我們這兒真正的樹王。我甚至覺得它對一切的樹和動物,就像外祖母對我一樣慈愛。它顧憐一切,護佑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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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覺得它對一切的樹和動物,就像外祖母對我一樣慈愛。它顧憐一切,護佑一切。

我還想起茅屋西邊那片茂密的紫穗槐,有一段時間我願藏在裡面讀小畫書,還在那兒發現了一頭可愛的小豬。我問外祖母怎樣看待這片灌木?她說:“這可是了不起的一種樹,別看它長不高。如果沒有它們,那就算不得荒野了。”是的,紫穗槐的模樣,還有氣味,都會讓人想起大海灘,想起荒林野地。

樹木花草的脾性和神氣,要一一記在心裡,不出錯兒,比什麼都難。至於說各種動物,比如鳥和四蹄動物,只要看一會兒就會明白。因為它們的眼睛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我沒有見過狼和熊,但它們真的在林子裡出沒過,說不定到現在還有。也許是盼著見到,我心裡一點都不恨它們。我見過豹貓的眼,尖尖的,冷得嚇人。貓頭鷹的大眼真好看,它看人的樣子沒法琢磨,那有點讓人害羞,讓人想自己幹了什麼不好的事,讓一隻大鳥這麼死死地盯住,看那麼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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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物都是一些古怪的東西。我對它們的眼神怎麼也忘不掉。一隻春天沙灘上的小螞蜥爬到高坡上,它一直在瞅我。小柳鶯在柳絮裡撲動,它也會忙裡偷閒瞥瞥我,小眼睛真機靈。沙錐鳥在地上飛跑,故意不飛,一邊跑一邊歪頭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小鼴鼠唰地鑽出地表又噌一下縮回去,它不是在看,而是嗅,從氣味上判斷面前這個人是好還是壞。就連小小的螞蟻都不是傻子,它們走到人的跟前,一對長鬚翹動著,其實那是在琢磨什麼,想明白了,也就走開了。

我最愛看橡樹上的紅色大馬蜂。大橡樹流出了甜汁時,牢牢地吸引著十幾只大馬蜂。它們長得真壯,顏色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一道道黑色環紋真漂亮。它們據說是蜇人的,被蜇的人輕一點腫臉,重一點躺在地上。聽說有個人喝了酒來招惹大馬蜂,它們一塊兒攻上來,結果那個人就死了。我因為好奇,一點都不怕它們。我湊得很近,以至於嗅到了橡樹甜汁的味道。大馬蜂專心享用蜜水,頭都不抬。有一隻飛起來,在我耳旁轉了一圈,又在額前看了看。我覺得它的眼睛裡沒有惡意。果然,它把我的消息告訴了其它幾隻,它們歪頭看看我,繼續享用。

林子裡有一萬種聲音,只要用心去聽,就會明白整個大海灘上有多少生靈在嘆氣、說話、爭吵、講故事和商量事情。它們的話人是聽不懂的,所以只好去猜。猜它們的話就像猜謎語,有人猜得準,有人一句都猜不著。外祖母說一輩子住在林子裡的人總能聽懂一點,哪怕是隻言片語也好。她說有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婆婆懂鳥語,結果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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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裡有一萬種聲音,只要用心去聽,就會明白整個大海灘上有多少生靈在嘆氣、說話、爭吵、講故事和商量事情。

大海灘上的生靈包括了樹木花草,而不僅僅是能夠奔跑和飛動的野物。樹木讓風把自己的聲音送給另一棵樹,送給人和動物。比如鳥兒啄一隻無花果,風就把四周白楊和梧桐的感嘆傳過去:“可憐啊!慘啊!嗚嗚嗚!”兔子啃著狗牙草,把長長的草筋抽斷,四周的草都在詛咒:“勒壞你的兔子牙!勒!勒呀勒!”這麼多生靈一起咒罵,兔子嚇得蹦起來就跑。

夜晚好像安靜了。不,夜晚有一隻鳥邊飛邊哭。還有一隻母狐在抽抽嗒嗒抹眼淚,看著月亮禱告。花面狸一絲絲往斑鳩身邊爬,到了最危險的那會兒,喜鵲擲出了一顆橡籽,擊中了花面狸的鼻子。鳥兒和四蹄動物都在暗影裡警醒,時不時相互扔一個飛鏢,那是小泥丸和沉甸甸的種子殼。兩隻上年紀的刺蝟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樹枝上拉家常,一個說:“我生第一個孩子奶水不足。”另一個說:“我的小兒子手不老實,偷鄰居家的水蟲。”

我對夜裡所有的聲音都聽得見。我仰躺著,兩隻耳朵都用得上。黑色的夜氣從北到南地流去,有時成絲成縷,有時像水一樣平漫過來。我用耳朵接住流過的夜氣,把裡面的聲音結成的大小疙瘩濾出來。只要我還沒睡,就能聽見無數的聲音:各種生靈說話、咕噥。外祖母睡覺前也要咕噥,說到我、爸爸、媽媽,還有她自己。她說:“我年紀大了,越來越喜歡吃甜食了。”她說得真對啊,她見了金線蜜瓜和拳頭大的無花果,臉上一下笑開了花。

我夜裡睡不著,不是因為月亮太亮,也不是因為肚子脹疼,而是被四處圍過來的野物們的聲音害的。我不得不用被子把頭包起來,故意想別的事,想捉魚或讀書,擺脫那些密密的聲音。有些細聲細氣的響動就像沒有一樣,可是即便這樣我也能夠聽到。比如我能聽到半夜裡風平浪靜的大海,聽到它這時候在遠處不停地訴說,吹口哨、嘆氣、打噴嚏、咳嗽。大海睡著了的呼嚕聲也很大。老風婆能把林子裡的所有聲音都裝到自己的口袋裡,背上一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我們茅屋這兒,再往南,穿過無數村子,最後送到大山裡。所以我想,爸爸他們到了下半夜,也一定會聽到林子和大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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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裡的夜晚,有的睡著,有的醒著;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有的整夜不睡。大海鬧了一夜,白天睡。許多生靈都是大白天睡覺的。不少鳥兒和人一樣,夜裡用來睡覺。所以鳥兒和人差不多,都是太陽出來話就多起來。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樣,大概是分成了兩半的。不同的野物與生靈分成了兩大撥,它們各自佔據一個荒野。我們因為是人,基本上和鳥兒一夥,佔住的是白天這個荒野。

我告訴好朋友壯壯:“咱們屬於白天,晚上就交給另一些傢伙好了。”壯壯說:“嗯,那都是一些壞傢伙。”我沒有立刻表示同意,因為我在想他的話對不對。我說:“晚上也有好的傢伙,比如貓頭鷹和刺蝟,比如我們家很早以前的那隻貓。你爺爺晚上不睡時,也是好的傢伙。”

壯壯沒法反駁我的話,轉而說別的。他憂愁的事情和我一樣,就是上學。“到了那一天,我們就得被關到高牆裡面,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哩。”他皺著眉頭。我想了想說:“反正誰也逃不掉這種鬼事。說不定上學也有另一些有趣的事,誰知道呢。”他聽了同樣沒有立刻反駁我。我知道,壯壯最近一年多來有些佩服我了。這是越來越瞭解我的原因吧。我很高興。

因為和壯壯在一起心裡高興,所以常常在一塊兒待上很久。我們倆在林子裡走很遠,只小心地迴避那片老林子。那一次在林子深處遇到的一位老婆婆,究竟是不是老妖婆,我們曾在事後討論了半天。開始認為是,後來又認為不是,或一半是一半不是。“反正她是最好的老婆婆,我常常想起她。”壯壯說。我和他一樣。

走在林子裡,我們談了各種樹木花草的脾氣和特點。我重複了不少外祖母的觀點,指著一大片紫穗槐說:“別看它們從來長不高,可它們代表了荒野!”壯壯長時間看著,沒有贊同也沒有反駁。正這時,遠處傳來了野鴿子的叫聲:“咕嚕嚕咕!咕嚕嚕咕!”壯壯凝神聽了一會兒,轉臉看著我說:

“這也是代表荒野的。我覺得這就是荒野的聲音……”

我以前沒有想過。真的啊!就是野鴿子的呼喊,才把海灘和林子變得更大了,大到沒有邊緣。我深深地贊同。

千鳥會

我曾經問外祖母:林子裡一共有多少野物?它們是什麼?我渴望一個準確可信的答案。因為她熟知林子裡的一切,如果連她都不知道,那麼爸爸媽媽也不會知道,誰都不會知道。外祖母說:“這就很難說了。”

我很失望。我一直掛記的是小泥屋裡的那些野物,特別是那個在黑影裡不慌不忙走動的大傢伙。“我們這裡有大熊嗎?”我問。外祖母眼望著窗戶:“有一隻從東北老林子裡來的大熊,不過早就沒了。”“就它自己?”“它是尋孩子來的。有人把它的一隻小熊崽兒帶到這裡,它就一路找啊找啊,找來了。”原來我們這兒發生過這樣的大事兒!我問下去:“它找到了孩子?”“沒有,它在這裡一直轉了兩年,找不到,就到別的地方去了。”我想著那個小泥屋的夜晚,說:“也許它又轉了回來,也許……它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外祖母說這片林子裡有各種野物,不過它們當中只有極少數才會害人,她一邊說一邊扳著手指:“狼、獾、豹貓、猞狸、蛇、狐狸……”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不過狼越來越少了,都被獵人打光了,剩下的幾隻藏在林子深處不敢出來,要不說小孩子家不能走得太遠。沒有槍的人是不能進老林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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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琢磨外祖母的話。她說的這幾種可怕的動物,除了蛇和豹貓,獾和狐狸我也見過,它們是不可能害人的。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並以去年見過的小銀狐做例子。外祖母搖搖頭:“狐狸的心眼太多了,有的好,有的真會騙人。獾就另說了,它們其實並不壞,只不過有個毛病,太喜歡小孩兒了。”最後一條把我迷住了:“那多好啊!它和我玩,我才高興哩!”

外祖母伸手胳肢了我一下,我笑了起來。她上前一步,還是胳肢,見我笑著躲開,這才板起臉說:“獾見了小孩兒就這樣胳肢、胳肢,因為它太愛聽小孩兒的笑聲了,一直讓他笑、笑。小孩兒笑得喘不上氣來,就給憋壞了。”

我不再吱聲,看著外祖母。

“小孩兒笑起來像小溪淌水一樣,脆生生的,越是上年紀的老獾越是喜歡聽這聲音。所以在嘩嘩流水的小溪旁就經常坐了老獾,它們不是渴成這樣,它們是跑來聽水聲的。”

我多麼想看到這樣的老獾啊,雖然心裡有些害怕。想著伸過來的獾爪,我不由得抱住了胸部。外祖母又說:“咱們林子裡最多的還是鳥兒,各種鳥兒,數也數不清。它們只和小孩兒玩,從不傷害他們。不過有一種大鷹,比最大的斗笠還大,它們能捕到兔子,急了也會衝下來捕小孩兒,在它們眼裡小孩兒和兔子差不多,抓起來就飛到天上了。”

我不信:“它會把我抓到天上?”

外祖母撫著我的頭髮:“大半不會了。你快上學了,已經是這麼大的孩子了。”

“我再小,它也不敢!”

“不,十幾年前,就是林子南邊的村子裡,有個兩歲的胖孩兒離開媽媽到草垛邊玩,飛來一隻大鷹,一頭衝下來就把他叼走了。全村人就看著那隻鷹費勁地叼著孩兒往高處飛,晃晃悠悠飛遠了。那孩兒太胖了。全村人喊啊跺腳啊,還是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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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不像在編故事。我想著那個被大鷹叼走的孩子,覺得他真可憐。我開始想那些鳥:藍點頦、百靈、大山雀、沙錐、水雞、海雀、田鷚,一群群的麻雀。我覺得林子裡最多的就是麻雀,有一次我和壯壯去東邊的水渠捉魚,渠邊的柳棵上蹲滿了麻雀,它們吵吵嚷嚷,我和壯壯說話都要扯著嗓子。當時我們很生氣,因為渠中的魚都被它們吵得躲開了。

“鳥兒為什麼要聚在一塊兒?它們在半空打一個旋兒,還要落到柳棵上,像結了一樹果子……”我說。

“它們也不願孤單,要湊到一起談談天,講講故事。有時候它們還要到一塊兒開會,你們那天遇到的,就是鳥兒開會。”

我聽得聚精會神,相信一定是的。無數的鳥兒,不停地說啊說啊,有講不完的話。不過誰也聽不懂鳥語,如果誰有這樣的本事就太了不起了。“它們為什麼要開會?”我問。

“那就得猜猜看了。像人一樣,它們也要過日子,平時遇到的難事也不少。像那群麻雀,一到了秋末就會湊到一起,商量一些作難的事兒。”

“什麼事兒?”

外祖母擦擦鼻子:“天快冷了,冬天眼看就來了,它們要商量過冬的辦法。住的地方,吃的東西,都得打算好。冬天是鳥兒們的一關,又凍又餓,沒有比它們再可憐的了。先說住的地方,麻雀做窩的本事不小,在屋簷下面找個地方,在裡面鋪些白茅花就成了。再不就尋些啄木鳥空下的樹洞、渠邊上的草窩。可惜它們人口太多了,一大家子總是住不下,大冬天裡只好蹲在草棵和樹杈上過夜。這是最兇險的時候,因為豹貓和野狸子冬天也閒不著,鳥兒一瞌睡就變成了它們的盤中餐……”

“鳥兒是最可憐的。它們冬天凍得發抖,到處找吃的。”我想起了那些在茅屋前蹦蹦跳跳的小鳥,想起我一次次往雪地上拋撒零食。我難過地嘆氣。

“它們晴天好過一些,那些草籽兒也算可口。大雪封地了,一連幾十天沒吃的,這樣的日子,小鳥躺在雪地上再也起不來。有一天我一連撿了二十多隻凍死餓死的小鳥,把它們埋在一棵合歡樹下……春天末尾這棵樹開滿了花,有二十多隻小鳥落在上面。”外祖母的聲音低低的。

我想那些小鳥沒有死。也許外祖母有一種魔法,讓它們在春天裡復活了。我明白,鳥兒們儘管一次又一次開會,討論怎樣對付飢餓、仇敵和其它種種可怕的事情,也還是沒法完全躲過。我又想起了那些時常落滿樹丫的花喜鵲:它們的嗓門又粗又高,總是叫個不停,那肯定也是在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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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說花喜鵲算是幸運的鳥兒,它們不僅精明,而且力氣也大,能夠把屋子搭在高高的樹頂,還能跟半夜偷襲的豹貓打鬥,一般情形下總是能夠脫身。“它們的屋子是用一根根粗細枝條穿插起來的,看上去亂糟糟的,其實哪根挨著哪根、怎麼相互勾連,都是十分巧妙的。大風吹不垮它們的屋子,連偷拆房屋的灰喜鵲都犯愁……灰喜鵲品行不好,常常到花喜鵲家裡偷拆木料。”外祖母垂下眼睛。

“它們是怎麼躲過豹貓的?”

“花喜鵲的房子是有機關的,它故意在牆縫裡伸出許多細小的枝條,只要這些枝條被輕輕碰到,睡在屋裡的花喜鵲就知道有敵人來了,然後就能麻利地飛走。想逮住花喜鵲可不容易。”

“它們在一起開會時說些什麼?”

“當然是商量事兒。怎麼對付老鷹,哪裡的果子熟了,林子裡又來了什麼客人……也少不了拉個家長裡短,吵吵嘴。”

“你能聽懂鳥兒說話?”

外祖母搖頭:“我可聽不懂。我只是一邊聽一邊想,瞎琢磨。”

“一句也聽不懂?”

外祖母抱歉地點點頭。我有些失望。不過我想總有人能聽懂一點吧?再三追問,外祖母果然說:“聽說很久以前有個孤老太太,就像我這麼大年紀,在林子裡住了一輩子,日子久了,也就聽懂了一點點鳥語。這一下太好了,她有時不出門也能知道許多事情,過日子也就方便了。不少人都聽說過她的故事,大概這是真的。”

我高興得跳起來:“真有這樣的人呀!啊,多麼了不起的老太太啊……”我纏著外祖母多講一些,她長得什麼樣子、怎樣和鳥兒打交道、現在住哪兒……外祖母沒有見過她,因為那是很早以前的人和事了。不過她們都是住在林子裡的老人,她對那個老太太佩服極了,說:“我可比不上那個老太太!”

外祖母說到最後,最讓我失望的是那個老太太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想老人在林子裡一定有一座小房子,她的小房子還在吧?外祖母說誰也找不到它,或者早就塌了,或者還在林子深處,因為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好傷心。我想自己再長大一點,一定會背上一杆獵槍,到老林子裡尋找那幢小房子的!想想看,那兒住過一位能夠聽懂鳥語的老人,那幢小房子多麼了不起!

“老太太孤單,沒事就聽樹上的鳥兒拉呱兒。鳥兒和人一樣,會生氣,會高興得唱歌,會愁悶得不吃不喝,然後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勸導。秋天鳥兒商量採摘的事,哪裡蘋果快熟了、李子變紫了,都要議論。老太太一到秋天就要採野果做一罈罈果醬,自從聽懂了鳥兒的話,再也不用費心到處找了,按鳥兒的話去做就好,很快就能採回一籃好果子。不過她只採這一籃,從不貪心,知道更多的果子要留給鳥兒。她還從兩隻過路的長腿鷺那裡聽到了魚的消息,在一條渠汊裡捉來足夠吃一冬的魚蟹。一群小鵪鶉在老太太院裡啄食,議論一件可怕的事,說的是從東北老林子來了一隻脾氣暴躁的老熊……老太太在冬天關嚴屋門,還讓採藥人小心。後來她聽說這隻老熊是千里迢迢來找兒子的,很不幸,就叮囑那些獵人,誰也不要傷害它……”

“啊,不幸的老熊!”我嘆氣,心裡想:如果那個能聽懂鳥語的老太太在世,一定會知道老熊現在的消息。

正在我想這些的時候,外祖母問了一句:“最能唱歌的鳥兒是什麼?”

我當然知道,它是“雲雀”,常常飛在天上,不停地唱啊唱啊……以前外祖母就指著天上的雲雀講過:它無論飛多麼高,都能看見下邊的小窩,那兒有一隻小草籃似的窩,它的孩子就在裡邊,媽媽從高處看著地上的孩子,為孩子唱歌。

“那個老太太最高興的就是好天氣時在院門口坐上半天,聽雲雀唱歌。地上小窩裡的鳥蛋還沒有破殼,雲雀媽媽就唱給孩子,說寶寶快出來吧,天多麼藍,花兒多麼香;鳥兒破殼鑽出來,粉嫩的小身子搖搖晃晃,雲雀媽媽就講故事,編一些林子裡的童話給小寶貝聽。有時候雲雀媽媽會一口氣唱上半天,不喝一口水。它太愛自己的孩子了,忘記了一切。世上只有媽媽的歌是最甜的,小云雀就在媽媽的歌聲中長大……”

我羨慕雲雀。我想念媽媽。我出生後大半時間都跟外祖母在一起,她給我講了無數的故事,這也等於唱歌了。

就從這一天開始,我特別留意樹上的鳥兒。我有時會專注地聽上很久,琢磨它們在說什麼。鳥兒吵架我聽得懂,不過我不知道它們在吵什麼。我學外祖母那樣用心去想,閉著眼睛。

一隻雲雀在空中唱個不停,已經唱了半個小時。它在唱給地上的孩子聽。我用心捕捉歌聲,閉上眼睛。好像聽懂了一點,真的,那是一首多麼歡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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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樂樂樂,啊呀我真快樂!寶寶睡吧睡吧,從太陽出來,睡到太陽降落!樂樂樂樂,媽媽真快樂!寶寶別怕,軟軟的小窩,白茅花被子暖和和!樂樂樂樂,媽媽真快樂……”

我跑回屋裡,把聽到的歌唱了一遍。外祖母高興極了,親親我的腦殼說:“一點不錯,就是這樣唱的,你用心聽,就聽懂了!”

“可你以前說自己聽不懂鳥兒的話……”

外祖母笑了:“也許會的,像你這樣用心,總有一天會聽懂一點的。”

我到林子裡,遇到了一群花喜鵲,它們正在吵鬧,見了我就不吱聲了。這樣停了一會兒,它們當中的一隻響起一句粗粗的吆喝,於是就再次說起來。我坐在一棵白蠟樹下,旁邊有一蓬馬蘭草。我閉上眼睛聽啊聽啊,想聽個明白。我似乎猜出了第一句、第二句,還猜出了其中的一兩句:

“看看看看,是這小子來了!”

“認得認得,茅屋裡的孩子!”

“他蔫不拉唧的,不太精神哪!”“那是那是,好果子吃不著,吃不著!”“咱知道有好果子熟了,咱不告訴他!”“不告訴,不告訴,咳咳,東渠的桑葚紫又紫,咱不告訴他!”“不告訴,就不告訴!”

我睜大眼睛看著這群花喜鵲。它們一個個又肥又亮,羽毛滑滑的。這當然是因為一天到晚不幹活兒,專吃好東西的緣故。一幫嘴饞的懶傢伙。不過我今天可聽到了它們的一點秘密。

我看了看太陽,正是半上午時分,一切還來得及。我想快些趕到東邊水渠那兒,飽飽地吃一頓甜甜的大桑葚兒,然後再捎一些給外祖母。這樣想著,站起來就往東走。我發現樹上的一群花喜鵲彼此看了看,好像一點都不著急。我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才聽到它們在身後再次嚷叫起來。它們大概開始議論別的事情,不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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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找到了那條暗綠色的水渠。在小木橋的旁邊果然有幾棵桑樹,但樹上沒有果實。我沿著水渠往北走了一段路,終於發現了幾株枝葉茂密的大桑樹。啊,果實累累!只可惜走近了才知道,它們全是青澀的,離變紫的日子還遠著哩……我被騙了!

往回走時,我仔細想著聽到的那些花喜鵲的叫聲:“嚌嚌,咔咔,嚓嚓嚓嚓,咔啊咔啊……”就是這樣。嗯,也許它們壓根就沒有說到果子的事,而是議論接下來的冬天,怎樣蓋一座新房子?它們說啊說啊,有講不完的話。老天,要真正聽懂鳥兒說話,這可太難了,大概是天底下最難最難的了。外祖母多聰明,可她一輩子都沒有聽懂。

但我會有耐心的。我一定要給外祖母一個驚喜。

配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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