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达摩西来引发的思想变革

第一,菩提达摩是如何进入中土的呢?

佛教进入中国后,有各种祖师相传的说法,早期,有禅宗“西天八祖”的说法,当禅宗发展成独立的宗派,特别是“南能北秀”的斗争激化时,法系传承显得尤其重要,当时,代表北宗的《唐中岳沙门释法如行状》和《传法宝记》,以及代表南宗由神会撰写的《南宗定是非论》,都不约而同地从觉贤三藏在庐山译出的《达摩多罗禅经》的《序》中,引出禅宗的法系。

随着禅宗的日益兴盛和自觉,祖师禅和如来禅的对立也越来越明显,禅宗传承法统的问题需要得到更圆满地解释,禅宗的嗣法必须能追寻到佛祖,代代祖师相传必须有清晰的过程,禅师们作了很多的努力。直到慧炬的《宝林传》著成,才相对完善地完成了“西天二十八祖”的说法。

南禅所编写的“二十八祖师”未必每一位都是显得非常重要,但说到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却不得不赞同他是一位极为关键的人物。菩提达摩既是“西天祖师”接续“中土祖师”的开拓性人物,也是由传说中的“神祖谱系”接续着现实生活中人的“祖师谱系”的过渡人物。他是由神坛到人间的传承人物,又是天竺到中土的传承人物,也是中土禅宗的源头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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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摩画像

在历史上,这位佛教的杰出人物是有真实的史迹可考的。北魏时的杨衒之所著的《洛阳伽蓝记》和唐朝高僧道宣所著的《续高僧传》都有关于菩提达摩的较可信的记载,这两书的问世离达摩的活动年代相去不远,所记应较为真切,尚未为后来的禅师所改过。《洛阳伽蓝记》有关达摩的有两处:

“永宁寺,熙平元年太后胡氏所立也。……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

“修梵寺有金刚,鸠鸽不入,鸟雀不栖。菩提达摩云:‘得其真相也。’”(《洛阳伽蓝记》卷一,见(《大正藏》卷51)

这两段话的重点是乎是在中土寺庙“极佛境界”,置身其中,能“得其真相”,于是吸引了西域的大漠禅师来此传法,这里所记的达摩国籍和来华的年代与后世禅师的说法不一样,但关于达摩的言行却是平凡真实的,没有后世所记述的那种神秘的“禅味”,大概是比较真切的。

《续高僧传》的记载的较为详细,且谈及达摩的禅法教旨:

“菩提达摩,南天竺婆罗门种,神慧疏朗,闻皆晓语。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悲此边隅,以法相导,初到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于是合国盛宏讲授,乍闻定法,多生讥谤。”(《续高僧传》卷十六达摩传,见(《大正藏》卷50)

这里说的有几点值得注意的:其一、达摩来自南天竺,而不是古波斯国,来华的时间是南朝宋国时期(公元420—479年),而不是北魏熙平元年(公元516年)后;其二、达摩“冥心虚寂”、“定学高之”,主张坐禅入定,冥冥领悟,可在当时,中国盛行的是读经讲法、执着名相,所以,达摩传播坐禅入定,受到很多人的讥谤;其三、达摩的坐禅入定,虽然有别于当时盛行的读经讲法,与“讲授”不同,侧重的是“禅教”,但只是佛教“戒定慧”三学中的“定法”,与后世禅宗“教外别传”的禅法,还有很大的不同。它通过“定”而悟,而不是于“担水砍柴”中当下即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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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摩画像

《续高僧传》对达摩的第二处重要记述是力图对达摩的教旨进行概括,提出“二入四行”的说法,“二入”即是“理入”和“行入”,“入道多途,要唯二种,谓理、行也”。“理入”所说的是:

“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为‘理入’也。”(《续高僧传》卷十六达摩传,见(《大正藏》卷50)

“理入”是悟入禅学谛理,这里有顺序渐进的各种途径,由“藉教悟宗”——借助经典悟信“含生同一真性”,到知悉“客尘障故”——能“舍伪归真”,通过“凝住壁观”,达到“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再到“坚住不移,不随他教”,进而能“与道冥符,寂然无为”,这里包含着丰富的悟禅思想,借助经典的,去掉尘障的,凝神壁观的,寂然无为的,禅宗后来的悟道秘密,似乎都蕴含在这“理入”的说法之中。

如果说,“理入”说的是佛教的理论修养,那么,“行入”说的却是禅学的实践活动。禅学修行者悟道后还要在实际行事中去融合,去印证。达摩的“行入”包括“四行”:

“行入四行,万行同摄。初报怨行者,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忤。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此心生时,与道无违,体怨进道故也。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三名无所求行,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续高僧传》卷十六达摩传,见(《大正藏》卷50)

“四行”,即“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和“称法行”,说得都是在实践修行中来参悟佛法,其中第四行,即“称法行”,强调在修行中要以清净本性了悟佛法,以达觉悟之境,而其它的三行,说的都是“苦乐随缘”的不苦不乐思想,针对的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三种苦,即由怨恨、情爱、欲求得不能满足所带来的痛苦,不能埋怨,不能气愤,不能叫苦,要随缘承受,坦然处之。从达摩到他的传法弟子、中土的二祖慧可,都是主张苦行的,行极端的苦行——“头陀行”,慧可初见达摩时,立于寒风雪地中求见祖师,在祖师面前断臂求法,行常人所不能行,忍常人所不能忍。不过,随着禅宗的发展,中国的修禅者越来越重视“理入”,从“理入”中分化出禅宗的各派,而对于达摩、慧可的苦行,却逐步丢弃了,后期禅宗讲入道方便,讲自觉顿悟,不理会忍耐、苦行了。

《续高僧传》还有一处记载是在介绍慧可时,讲到了达摩以四卷《楞伽经》印心的史实:

“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续高僧传》卷十六慧可传,见(《大正藏》卷50)

这样的记载当是属实的,早期的禅宗史,在达摩传法时,以四卷《楞伽经》印心该是真的,后来的一些说法也对此作了印证,如道宣曾讲到,慧可的学生“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以为心要,随说随行”。再如, 相传为中土四祖道信所著的《入道安心方便》记载,道信说过,“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楞伽师资记》里也说到,五祖弘忍有十大弟子,其中“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块”。一直到南禅的创立者,洪州宗大师马祖道一还说:

“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五灯会元》卷三,江西马祖道一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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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道

从一些史料来看,有关“楞伽师资”的不少书,都把达摩禅的传承,看成是楞伽禅的传承,可以肯定,《楞伽经》是早期禅宗达摩传法的基本景点。

总之,达摩进入中土后,强调的是坐禅入定,其基本教旨是“二入四行”,而基本经典是《楞伽经》,这应该是可信的史迹,也是研究中国早期禅宗的珍贵的史料。可惜,随着禅宗的发展,特别是南禅的兴盛,人为编造的传说,却掩盖了关于达摩的这些比较真实的事迹。

南禅的发展和兴盛,当然还需要达摩禅师作为他们的初祖,但已经不需要原来主张坐禅渐悟的楞伽师资了,对达摩的“藉教悟宗”,对他的“二入四行”,以及对他的从《楞伽》印心到坐禅苦行,都不再需要了,他们需要的是按照南禅需要而重新装扮的初祖形象,于是,事迹被淡化了,而精彩的传说故事流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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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壁

从菏泽门下,就传出了关于达摩的新故事,如“面壁九年”、“折苇渡江”、“只履西归”等等,这些故事也被南禅门下的著作用上了,加上达摩圆寂后葬于熊耳山,梁武帝造碑,昭明太子作文遥祭等等,虽无史据,却能起到神化初祖达摩的作用。而真正有禅学意味的故事,是在《宝林传》和《祖堂集》等南禅的著作中。南禅出色的著作家们,以达摩青少年时的般若智慧来注解禅宗的“正法眼藏”。据说,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行化到南天竺国,有意试探香至王三个儿子的悟性,他拿出一颗珍珠,问说:“此珠圆明,有能及否?”年轻达摩的两位哥哥回答说“此珠七宝中尊,固无逾也。非尊者道力,孰能受之?”“七宝”是佛教所说的金、银、琉璃、珊瑚、玛瑙、珍珠等七种宝贝,而“赤珍珠”是最为珍贵的,般若多罗所指的“此珠”,可能就是这种“赤珍珠”,所以两个王子才那样回答,可是,般若多罗指的是珠子,问的并不是珠子,达摩意会到此,所以他的回答,对禅理有深悟,远远超过了他的两位哥哥:

“此是世宝,未足为上。于诸宝中,法宝为上。此是世光,未足为上。于诸光中,智光为上。此是世明,未足为上。于诸明中,心明为上。此珠光明,不能自照,要假智光。光辨于此,既辨此已,即知是珠。既知是珠,即明其宝。若明其宝,宝不自宝。然则师有其道,其宝即现。众生有宝,心宝亦然。”(《五灯会元》卷一,二十七祖般若多罗尊者)

般若多罗问的是宝珠,意在宝珠之外,达摩答的是宝珠,也引向了宝珠之外,在达摩的意会中,这宝珠是“世宝”,所发的光是“世光”、“世明”,称不上是最上乘的,在各种宝中,只有“法宝”才是最上乘的,与之相应,只有“智光”、“心明”才是最上乘的。宝珠有光明,但不能照自己,只有借助于“智光”,方能自照。宝虽是宝,但不知自己是宝,只有靠大师的佛道,宝的价值方能体现。众生都有“宝”,“心宝”也是要靠智慧和自觉才能发现的。这实际上是借助于评论珠宝的“光”、“明”,说明“智光”、“心明”,阐明佛法即在心中,自觉自慧,方是真正的佛道。这是以“珠”释“法”,从一颗小小的珠子,悟出“正眼法藏”的真谛。难怪后来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把法传给了达摩,达摩成了西天二十八祖,宏大禅宗的历史重任也落在他的肩上,他也成了中土禅宗的初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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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摩洞

关于达摩的传说还在继续,特别是达摩进入中土的传说,更为精彩。大约是在梁武帝普通元年(公元520年),这位南天竺香至国的三王子,度海到了中土广州的番禺,当时的梁武帝很是倾慕于佛教,他派人将达摩迎接到了建业,见面时,梁武帝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梁武帝是想得到这位西来高僧的肯定评价,作为帝王,他对佛学的贡献不可谓不大,他称帝不久,即宣布“唯佛一道,是为正道”,令王公大臣“收伪就真,舍邪入正”,钦定佛教为国教。他还以身作则,四次舍身金陵同泰寺,由大臣们以巨额金银赎回。在梁武帝的倡导和支持下,当时的金陵城,佛寺林立,僧尼众多,有所谓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叹。但是,让梁武帝意想不到,达摩给他的评价是“并无功德!”梁武帝很不甘愿,追问:“何以无功德?”达摩回答说:“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人天果”属六道(也称“六趣”)轮回中的“人趣”、“天趣”,不脱三界,离超越生死而成佛的境界还很远,所以属于“小果”;“有漏因”指招惑三界果报之业因,如五逆、十恶、五戒、十善等,仅仅是漏落生死,未越三界。所以梁武帝的所作所为,看似虔诚,也只是随形的影子,看似有,实是虚,并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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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武帝与达摩

梁武帝感到不解,继续请问:“如何是真功德?”达摩继续以否定武帝箫衍的功绩作答:“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也就是说,靠世传的那一套造寺写经,戒斋度僧,坐禅念佛,是永远无法成佛的。箫衍听了忍不住了,不再故作礼貌谦虚了,发出了严厉的追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即是说:什么是佛学的根本教旨呢?达摩真诚地回答:“廓然无圣!”天地间空空荡荡根本就不存在着所谓的“圣谛”。箫衍以为达摩露馅了,反问:“对朕者谁?”,意即:站在我面前的是谁呢?难道不信佛法吗?达摩依然严肃地说:“不识。”意思是说,不知道,不认识,不能说。也就是说,我是谁是需要自己体悟的,说了就不达意也不合理了。结果,“帝不领悟,祖知机不契”。(参看《景德传灯录》卷三,菩提达磨章)

显然,两人话不投机,机缘不合,只好不欢而散了。达摩只好渡江而上,到了嵩山少林寺,在那里面壁九年。其实,达摩并非有意和箫衍过不去,他对世传的佛经佛法的否定,他对造寺写经、戒斋度僧的轻视,是为了传递真正的佛法,是在阐明禅宗“教外别传”的佛法真谛,是在启发梁武帝的自觉自慧,而对于热衷于念经坐禅的箫衍来说,当然是无法理解的,更是无法接受的。达摩对梁武帝所说的“不识”,乃是最大的“识”,是禅宗真正的“悟”,可惜梁帝无缘,无法得到真传。

从上述南禅关于达摩的传说,可以看出,由精彩的故事装扮过的中土禅宗初祖,已经被舍弃了坐禅入定、“二入四行”和《楞伽》印心了,重新登上佛坛的是一个不读经、不持戒、超佛越祖、“教外别船”的禅宗先祖,禅宗在中土的历代祖师们,接过达摩传下的衣钵,一代代传承下去,在应对现实的不断革新中,谱写了中国佛教的辉煌篇章。其实,达摩的意义,远不仅仅在于后期禅宗把他改造成为“教外别船”的先祖,在中国佛教发展的历史上,他作为由“西天”进入中土的关键人物,他是天竺的文化进入中国的标志,正因为有了达摩和其他佛教的传播者,中国思想文化,才会在东汉、魏晋南北朝,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菩提达摩进入中土的时间有各种说法,比较流行的传说说他是在梁武帝普通元年(公元520年)由南海进入中国的。另外,根据比较可信的《洛阳伽蓝记》所记,达摩由海路进入宋境南越后行至魏,曾到过洛阳永宁寺,赞叹其建筑精美,而永宁寺建于北魏熙平元年(公元516年),毁于东魏天平四年(公元534年),正是在这段时间,他游历于嵩洛,到过嵩山少林寺,也到过建业。

达摩不是最早到中国来传教的西域僧人,据《大唐西域记》、《洛阳伽蓝记》、《魏书·西域传》等的记载,早在西汉末年,佛教就开始从西域各国传到了我国的于阗、龟兹、疏勒、莎车、高昌等地区;据《三国志·魏志·东夷传》的引注中记述,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二年),博士弟子景卢从大月氏使者伊存那里得到口授的《浮屠经》;据《资治通鉴》记载,汉明帝刘庄永平八年(公元56年),朝廷曾派使臣蔡音、秦景等去天竺求法,使臣在大月氏国正好遇上来传教的天竺高僧迦什摩腾和竺法兰,他们邀请二位高僧到汉朝讲佛,还用白马驮来一批佛经、佛像,永平十年(公元67年),二位高僧抵达都城洛阳,明帝敕令在洛阳城西修建寺院,遂兴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寺院:“白马寺”。

比起大月氏使者伊存,高僧迦什摩腾、竺法兰等,达摩西来的时间并不算早,但他进入中土的意义非同寻常,他到中土的时间正好是中国佛教发展的条件已经成熟的时期,他带来了“藉教悟宗”的自由读经方式,他提倡坐禅入定的壁观修禅方法,他传播了“二入四行”的基本教旨,他传授向中土的弟子传播《楞伽经》,同时,他在中土有了嫡传的弟子慧可,以及有道育、昙林等有影响的门人,达摩的传法后来形成了专门的“达摩禅”。所有这些,表明达摩是比较全面地把佛教的各方面传到中国的人,难怪后来的禅宗各派都尊达摩为中土第一祖师,在他身上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传说。

第二,菩提达摩进入中土引发思想文化怎么样的变化呢?

正是以达摩为代表的西来传播者,把佛教传入了中国,使中国的思想文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佛教传入中土之前,中国的思想文化已经有自己深厚的基础,形成自己的独特的风采,展示着自身的辉煌,先秦诸子各家各派,在争鸣中发展,儒家的仁义礼乐思想,道家的自然无为理念,墨家的侠义思想,兵家的兵学智慧,法家的法、术、势,名家的论辩刑名学说,阴阳家的阴阳五行观念,纵横家的纵横捭阖谋略等等,形成中国古代宏大的丰富多彩的文化系统。

汉初黄老之学受到青睐,汉武帝之后,两汉经学占据文化思想的主导地位,而进入魏晋时期,玄学成为当时的显学。当佛教比较系统地传入中国之时,玄学思想正深入到士大夫阶层及贵族名宦的心灵深处,当时,解《易》、释《老》、注《庄》成为文坛的时尚,“三玄”(《周易》、《老子》、《庄子》)取代儒家学说,成为新的经典,玄学取代了经学占据主导地位。玄学家们关心的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们探讨玄远幽深的学问,追求立言玄妙、行事雅远的旷达境界,他们以道家来融合儒家,探索“有无”,争论“本末”,辨析“名理”,论说“意象”。玄学家们以玄妙深奥的哲学论争来超越经学的繁琐,同时也回避乱世的痛苦现实,形成了中国最具抽象哲学意义的文化思潮。

说来也巧,玄学的发展,恰好在思想观念和概念用词方面为佛学的传入作了很好的准备。初期佛学的传入,因为有语言的障碍,佛学思想并不容易为中土的受众所接受,而佛学传播者巧妙地利用“连类”或“格义”的方式,把佛教的思想用中国原有的术语表达出来,这样,受众就好接受了。

在当时,玄学的很多用语,如对“三玄”解读的语词,很有“玄味”,很适合于佛教传播的“连类”借用。例如,《高僧传》讲到,佛学大师慧远向大众讲佛学的“实相义”,费了很多时间,听众还是不知所云,后来,慧远引“庄子义为连类”,借助庄子的语言来解释,听众就明白了。有人说,佛学在魏晋时期,是佛学玄学时期,有相当的道理,佛学借助于玄学,融入了当时中国社会上层人士的思想意识中。

值得注意的是,玄学虽然“玄之又玄”,在思想意识和语言用词上,似乎与佛学是相通的,但是,在本质上,二者是完全不同的。

首先,玄学是在我国固有的文化思想上发展起来的学说,它以道家的学说来兼容儒家,重新解释了“三玄”的思想,把老庄思想推向新的高度,引向有无、本末、名理、意象的论争;而佛学是外来的学说,是西来佛教的理论基础,它也讲有无,但更关心生死,注重的是般若,追求的是涅磐境界,它吸取玄学思想,目的是弘扬佛学理念。

其次,玄学虽然重视玄妙,讨论有无,但本质上是入世的,玄学以其哲学理论来关心治世问题,有相当的政治色彩,在理论的社会追求上,依然是“内圣”与“外王”的统一;佛学也讲日常生活的担水砍柴,但主要追求是出世的,它讲所谓的众生成佛,讲解脱,从理论本质上看,是超政治的,佛学讲修养,但“内圣”不一定要“外王”,悟道就是根本。

再次,玄学超越了汉代经学的神学目的论,抛弃了董仲舒的“天人合一”说,以“得意忘象”取代繁琐的注经方式,在言行上追求飘逸本性,创造了“魏晋风度”;佛学主张神不灭论,倡导终生的解脱,行为上的苦行、壁观、静修、顿悟,为的是体悟涅磐禅境。

此外,在一些关键的论题上,玄学和佛学也是大不相同的,例如,玄学讲“无”,认为形而上的本体是无,无中生有,有无不可分,有的存在是对无的体现,“无”并非真正的无,只是作为有的抽象,表现出“无”;佛家讲“无”,认为形而上的本体是空,有缘而生,无缘即灭,有非实有,无即是空,所以,要空万有而体真如。冯友兰先生曾经分析说:“玄学所谓的无是抽象的有,因为抽象,有就变成了无了。”而佛教的无就是空,“一切事物都是虚幻不实,所以是空”,因为:“一切事物都是缘会而生,缘离而灭。缘就是条件,是事物生成需要的各种条件。需要的条件都完备了,那个事物才生出来;如果条件不完备,那个东西就灭了。所以,一切事物都不是长住的,而是无常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无就是空。(参看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第218页)

显然,佛学进入中国,虽然在初期是借助玄学进行传播,并在一定程度上和玄学相融合,但在根本上,它与玄学是不相同的,从理论的本质,服务的方向,追求的理想等等方面看,佛学所带来的,都是中国本土传统思想原来所没有的,佛学为佛教寻找理论的根据,佛学为僧众探讨修禅方法,佛学把信佛的人引向涅磐,这在中华的大地上,掀起了参禅悟道旋风,引发了思想文化的大变化。

在东汉末年,佛教的传译逐步增多,一些士大夫和个别的王公贵族,也开始接触佛教,而到了西晋中叶,特别是进入东晋时期,佛学真正风行中华大地,它逐步超越玄学,成为最时尚最有影响的思潮,当时的一些佛教学者,纷纷撰写佛教哲学论文,以佛教哲学家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中华的思想界,一时由佛学家占据主导地位,涌现了一批名声显赫的佛学大师,如支遁(公元314—366年)、道安(314—385年)、慧远(公元334—416年)、鸠摩罗什(公元344—413年)、道生(公元355—434年)和僧肇(公元384—414年)等,他们驰骋于东晋(公元316—420年)的思想文化界,使中国的思想文化,进入了佛学思想的时期,而达摩在中土的传法活动标志着佛教中国化迈开了关键性的步伐,形成既不同于中国传统哲学,又革新了西域佛教理论的新的佛教哲学。

佛学作为佛教的理论基础,讲生死轮回、因果业报,讲超常体验、不可言传,倡导般若智慧,追求涅磐境界,充满了宗教神学的神秘色彩,但是,如果撇开其宗教的神秘色彩,就不难发现,佛学的传播,实质上是带来了哲学思想的变革。

佛学不同于传统儒家,它对礼乐仁义不感兴趣,它无视伦理道统,它不讲忠、恕、孝、悌。佛学也不同于道家,它不认为“道”是世界的本原,它不主张“无为”,更不愿意只是“顺应”,它讲自然,不是“道法自然”,而是把自然看成众生的本性,是“空”的表现,它讲清静,不只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是“无念为宗”“离念心净”,它追求的不只是“游乎天地之一气”的无我逍遥,而是悟道解脱后的“自性自净”,是“法喜禅悦”的涅磐境界。

儒家从礼乐伦理中去寻找和肯定人生的意义,道家从“道法自然”的无为追求中去探寻生命的价值,呼唤超越文明危机的素朴原始的自然本性,玄学通过对有无、本末、名教关系的探索,力求解决一般与个别的哲理问题,讲究行为的风度,追求唯美的人格,而佛学把儒、道、玄的所有这些探索和追求都丢弃了,它把生命的问题作为佛教哲学的首要课题,以心性论为核心,探讨生和死、心和物、自心与佛性、禅修与涅磐、自在与超越、般若与悟道等的关系。通过对空、无、净、自性、真如等的阐述、描绘、解释、比喻,把人生引向佛的境界。

佛学充分意识到概念用词的确定性与理解的多样丰富性的矛盾,逐步从重视经典教化、主张心性修持,过度到废除坐禅、排斥名相辨析,以及反权威、破偶像的悟道方式上,主张直指人心,不立文字,当下顿悟,见性成佛。突出“悟”的作用,提升般若智慧的“认识”价值。

佛学,从思想文化的角度看,它是对追求人生理想境界的探索,它包含超越现实矛盾、超越生命痛苦,追求思想解放和心灵自由的理想精神,它的修持方法、生活态度、终极关怀、超脱情怀,对于维护人的心灵世界的健康、幸福、闲适、快乐,有一定程度的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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