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7年6月的一天下午，28歲的木村翔正在給平時常送貨的那家居酒屋裡搬著啤酒，手機忽然響了。他以為是別家店催他早一點把要的燒酒送過去，卻看到屏幕上顯示來電的是拳館會長，一按通接聽鍵，電話還沒舉到耳邊，對面興奮的聲音就衝了出來：

“木村君，大事件！你被選中了！”

“哪個縣（省）的選手？”

“什麼哪個縣，WBO世界拳王衛冕戰，中國拳王鄒市明選了你！你要去上海了，幾千萬人會觀看直播的！”

木村翔心裡那團微弱的火光猛地升騰了一下，但他還是堅持把這天的啤酒都送完，才在開車去拳館的路上，大聲歡呼了起來：世界拳王金腰帶爭奪戰！挑戰鄒市明！幸運之神，你終於垂青了我一次！

那天晚上，木村翔失眠了，過去28年的悽苦生活就像一部電影，在腦海不停播放。

電影發生在琦玉縣的熊谷，一個20萬人口的小城。木村翔在那裡出生，也在那裡長大。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留給他沒有父愛的童年，還有窮苦的青春期。母親身體不好，收入微薄，木村只讀到高一就不得不輟學去打工，養活全家。

劇情在20歲那一年，繼續直轉急下，相依為命的母親患子宮癌去世了，剩下的日子不但只能靠自己，連那一份寄託也沒了。每天打工賺錢的日子太苦了，可是除了體力活，又能做什麼呢？未來的路一片黯淡。

“那就打拳吧！把貧窮、鬱悶、絕望和希望，都用拳頭揮出去吧！”心底有個聲音在黑暗中亮了起來。

02.

中村翔每天7點鐘開始給各家居酒屋和卡拉OK送酒，以往他一直要送到晚上六七點鐘，搬完最後一箱酒，胳膊幾乎已經抬不起來了。為了練拳，他只能壓縮自己的工作時間，下午兩三點收工，用省下的三小時體力來練拳。但這也意味著，他的收入會少很多。

打比賽，是他唯一繼續走下去的機會，因為打比賽有出場費，打贏了還有獎金，雖然不多，但夠他一兩個月的練拳費用。木村練得很刻苦，他要戰勝的不僅是對手，還有命運。

他迫不及待要打第一場比賽，勝利意味著金錢。結果，職業首秀他只堅持了90秒，第一回合未結束就被對手KO擊倒。

木村訓練的是個小拳館，沒有經費，全都要靠自費。平時還好，打工勉強可以支撐開銷，到了比賽備戰前夕，幾乎連吃飯錢都湊不出來。自尊心一文不值，他找到一個叫做“體育人”的募捐網站尋求幫助。最少的募集金額是1000日元（不到60元人民幣），最多10000日元，不過捐款者寥寥。實在沒錢的時候，木村只能向朋友借，打完比賽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出場費挨家挨戶還錢。

這樣沒錢沒時間的窘迫生活持續了整整5年，木村永遠忘不了女友離開他那天說的話：“你除了送外賣就是打拳，有什麼用呢？難道能打成世界冠軍嗎？為什麼不能正經找一份工作，究竟還要混到什麼時候？”

看著女友離去的背影，木村將所有沉默變成拳臺上瘋狂的進攻。職業生涯的第二場比賽開始，他再也沒有輸過。尤其是鄒市明選擇他之前的8場比賽，他以7場KO的瘋狂拿下了8連勝。

“我已一無所有，必須拼盡所有。” 從未真正絕望過的人，不會懂。

03.

眾星捧月的鄒市明不懂，他不懂那種充滿著飢餓感，充滿著改變命運的渴求，把所有一切都寄託在雙拳之上的抗爭，會帶來多麼強烈的鬥志。如果他懂，他或許不會選擇這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外賣窮小子。

“贏了鄒市明，我就不用每天開車送酒了！” 那晚，不知何時，木村已經進入夢鄉，喃喃說出這句夢話。

比賽前，除了木村翔自己，沒人認為他能贏。日本媒體更是連個記者都沒派到上海來，反倒是幾家中國媒體在賽前對木村翔進行了採訪，問題尖銳毫不客氣，似乎能採訪你都算給你面子了。在日本從未接受過專訪的木村翔倒是順水推舟賣個人情顯得十分“受寵若驚”。形容自己的時候，用詞比媒體還要過分。

大戰之前，木村翔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等人宰割。但是如果你看到他腳上那雙穿了幾年，甚至破了洞的訓練鞋，心底就會有一絲隱隱的不安，也許這個外賣小哥深諳：驕兵必敗，哀兵必勝。這份狡黠甚至一直持續到比賽入場儀式，現場解說驚訝道："入場用了這麼一首柔美的音樂（竹原和生 - Forever Young），太少見了，跟鄒市明震撼熱血的音樂形成強烈反差。"

置 之 死 地 而 後 生。

04.

果然，比賽鐘聲敲響的瞬間，那個任人宰割的無名小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惜體力，瘋狂進攻的野獸，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木村翔的技術非常粗糙，雖然氣勢逼人，但有效命中不多。拳王只要拖住就有機會。但所有人都低估了這個外賣小哥的決心，也高估了36歲老拳王的體能，第3回合，木村翔的瘋狂沒有絲毫減弱，鄒市明卻開始有些搖晃了。

第4回合結束，鄒市明完全放棄了架拳防守，被壓制得滿場後退，這本是賽前他放言要KO對手的最高局數。

第6回合，鄒市明的勾拳把木村翔的眉弓打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直流，如果傷勢嚴重，比賽將被立即終止。木村翔急忙趕到醫療監督面前，不停解釋自己沒問題完全可以繼續打。但那傷口太深了，簡單處理根本止不住，他只能不時用拳套狠狠拭去眼角湧出的血，避免干擾到視線。

外賣小哥就這樣瘋狂進攻到了第11回合，肩扛整個國家重任的老拳王早已體力不支，步伐越來越沉，出拳越來越少。但他畢竟是練了20多年的奧運冠軍，技術紮實經驗豐富，在有效點數上並沒有落後多少。

老拳王殘存的信念在支撐著他：“這是我的主場，我不能輸。再堅持一回合，再堅持一回合就行。”

鄒市明在中國就是拳擊的代名詞，擁有強大的市場號召力和吸金能力。這場拳賽是他的公司全程組織的，國際裁判是他請來的，比賽場地也是他選的，現場坐滿中國明星和觀眾都是為他而來。

而他面前的無名拳手木村翔，也深知留給他的時間，也只剩下1回合。“要麼KO要麼輸”，這是拳擊界打客場的鐵律，更何況面對天時地利人和的中國拳王。所以他從一開始就用瘋狂的密集進攻，不讓拳王有任何喘息的機會，拖垮他的體能。這是他唯一的機會。而此刻，他自己的體能也達到了極限。

若是輸，那此行將毫無意義。只有贏，他才能改變人生。

“進攻吧！你只有這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還想回去送外賣嗎？”恍惚間，木村聽到拳館會長在臺下的高聲呼喊。

貧窮的童年，辛苦的工作，無情的女友，底層的生活，天堂裡的媽媽，第一次被KO倒地… 電影又在放映了。

“我要贏~~~~~~ ” 木村將最後的鬥志轉化為更瘋狂的進攻，拳王被逼到了邊繩，已無招架之力，任由那些漫無目的拳頭落在自己臉上。那些粗糙的擊打帶著對命運的抗爭，卻沒了最初的重量。但拳王的體力已經耗盡，終於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裁判看著已經站不直的拳王，高舉雙手終止了比賽，全場一片死寂。只有外賣小哥，不，應該是新拳王的狂嚎響徹全場。他撲倒在地，腦海中一片空白，那一刻，那電影畫面竟然沒再出現。

爬起來後，新拳王第一時間來到老拳王的身邊，雙膝跪地，嘴中說著什麼，不知道是安慰，還是感謝。但目光中沒有鄙視，只有英雄相惜的尊敬。走下擂臺，木村翔說得第一句話依然是：

05.

而就在很多觀眾已經離開的時候，現場突然響起了一個激動哽咽的聲音，那是老拳王鄒市明，他滿臉淚水說道：

“我不是輸了才哭，如果贏了，可能不會有這麼多話要說。我鄒市明打了22年拳擊，就是為了等今天，我們中國拳擊多年不被人理解，我已經拿到了金腰帶和奧運會冠軍，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雖然我一個人失敗了，以後不打拳了，但是喚起千千萬萬的人關注中國拳擊，這就值得了。”

最可悲莫過於英雄遲暮，鄒市明本可以帶著奧運冠軍或是職業拳王的榮耀退役，但為了中國拳擊的使命，為了拳擊發展的重任，為了經紀團隊的利益，他不得不一次次站上拳臺，去面對比他年輕5歲，8歲，10歲的挑戰者。

鄒市明輸給了年齡，也是輸給了體制。3屆世錦賽冠軍和2屆奧運冠軍，給鄒市明帶來了無限榮耀，也帶來了無法逾越的鴻溝。他的體型、風格和技術特點，完全都是按照奧運規則“定製出來的”：依靠靈活的走位偷襲點數，但殺傷力不強，很難KO對手。這種風格到了職業拳擊中，更顯劣勢，何況成為職業拳手的時候，他已經32歲高齡了。

中國拳王是可敬的，也是可悲的。在拳臺上，他是所有人的英雄，但英雄卻從未做過自己，他承擔了太多人的希望和利益，就連退役都身不由己。

“請不要給日本對手噓聲，我們要展現大國的氣度，給他掌聲。”這是老拳王賽後說另一句話，體育無國界，在知道木村翔的故事後，我想每一個人都會覺得，他經得起這樣的掌聲和尊敬，即使他是最不受國人喜歡的日本人。

而他也再次證明了“拳擊是窮人的運動，因此永遠也不會消失。”因為多數情況下，往往無路可退的人，才更容易把自己逼到絕境，而拳擊，就是把身體和意志都發揮極致的運動。

從貧民窟走出的帕奎奧，12歲輟學流浪街頭靠賣煙賺錢養家，每晚蓋著一張報紙在橋洞下過夜，15歲從馬尼拉赤手空拳經歷幾百場地下黑拳的生死洗禮，最終一路打成亞洲第一拳王。

中國拳王熊朝忠，身高只有1米52，成為拳手前當保安都沒人要，只能去做拉一天車才賺10元錢的礦工。因為一無所有，只能拼盡所有，2012年熊超忠比鄒市明還早，成為中國第一位世界職業拳王。

永遠不要低估，人在面對扭轉命運時迸發的力量，尤其當這種機會只有一次的時候。因為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面對家人的不理解，外人的冷眼嘲笑，命運的百般凌辱，他們不懼萬千阻擋，執意向上抗爭。這樣的人，最可怕。

如果你沒經歷過絕望，那便沒資格享受輝煌。

閱讀更多 寂聽 的文章

關鍵字: 捐款者 日本 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