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從那一天走來的我們

獻給從那一天走來的我們


我講過這個故事。

但在這一天,我決定再講一遍。

1998年6月14日,整整20年前的今天。

12歲的柯凡在破曉之前起了床。北京城東面的天際上還沒有露出魚肚白。他摸著黑,向房間外面走去。這個夜晚,他努力地想讓自己睡著,可他失敗了。他一直等待著早上九點的到來,好打開電視,收看芝加哥公牛隊和猶他爵士隊的總決賽第六場。公牛隊3比2領先。他從電視上的《體育新聞》裡聽到的消息說,如果公牛贏了,這有可能是邁克爾·喬丹的最後一戰。

這是一處北京城北邊的平房大院。平房,住過嗎?在那個時代的北京城裡,仍然到處都是。我和柯凡一樣,在16歲之前一直住在平房大院裡。平房意味著,你家裡沒有廁所,得去公共的。因為地方太狹小,沒有廚房,很多住戶會單蓋一間小廚房出來。柯凡他們家,就是這樣。一夜未眠的他,在床上熬的實在太餓了。他決定起床,悄悄的,去廚房煮一碗方便麵來吃。

他不想吵到熟睡的父母,摸進廚房,找到方便麵,撕開袋子,專注地撕開醬料包,往鍋裡倒水。他彷彿聞到了,廚房裡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但他太困,太餓了。遲鈍的意識,讓他什麼都沒想。

轉身,摸到灶臺,點火。

方圓幾百米的住戶們,都從睡夢裡被驚醒了。沒人知道是什麼爆炸了。只有大院裡早起遛彎兒的老人,驚恐的看見瓦礫飛散,頂棚被衝開,一個火球在轟鳴聲中飛起來,飛在天上的還有鍋,灶臺,一包打開了的方便麵,和一個12歲的孩子。

柯凡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昏迷不醒。因為全身大面積燒傷,為了防止創口和被單發生粘連,他是手腳被綁住,半懸掛在床上的。他像一隻剝了皮被掛在那裡的青蛙——多年之後,當我聽見他的講述,去想象那時的情景,我的反應就是,那不是跟青蛙似的嗎?柯凡得等待著做植皮手術。兩天之後,他逐漸清醒過來,他感到身上有上萬只蟲子在咬齧他。他知道,這輩子都不會有比這更疼和痛苦的經歷了。

他看見一個穿白色護士服的阿姨來給他上藥。

柯凡,努力地張開他乾裂的嘴唇,問那個護士阿姨:阿姨,喬丹贏了嗎?

獻給從那一天走來的我們


十多年之後,作為柯凡的搭檔,在化妝間裡換衣服的時候,我常常端詳著他手臂上,後背上,那些依舊清晰的,彷彿蜿蜒的地圖,不同膚色的部分。一起吃飯時,我注意到他發乾,泛白的嘴唇。無論他怎麼喝水,怎麼用潤唇膏,嘴唇都是那樣的了。在他減肥成功,容光煥發,宛然一枚小鮮肉的時候,你仔細看,嘴唇還是那樣的。

有一回,我問:怎麼特麼竟然沒炸著臉?

柯凡說:估計因為命好吧。

我終於又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了一遍。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把它寫下來。我一定要把它寫下來的原因是,在喬丹晃到拉塞爾,在鹽湖城三角洲中心球館裡投中籃球之神最後的出手整整20年之後,我思索,我們對那時刻的熱愛,那一球給我們的生活、未來、內心世界、身體髮膚,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記,沒有什麼,勝過這個故事。

沒有什麼勝過,柯凡託著腮幫子,很認真的對我說:估計因為命好吧。

那讓我努力地回想,那個時代,20歲的我在哪裡。我正在上海體育學院讀大學。臨近正午時分,我大概是站在餐廳的桌子或者椅子上,和所有人一起,仰著頭,注視著在空中懸掛的電視。女生們沒有地方吃飯了,她們生氣地端著飯盆離開餐廳,沒好氣的問我們:看什麼呀,那麼激動!

我指著電視:喬丹!喬丹啊!

獻給從那一天走來的我們


記憶就是這樣。你回想起那一球,也不是回想那一球,是回想起你在哪兒;也不只是回想起你在哪兒,是回想起那時你和世界的樣子。如果有一部機器貓的時光機器,可以讓我從抽屜裡跳進去,那是我最想回到的時刻之一。我想躲在暗處,看看20歲的,年輕的自己。看看我有沒有意識到,那是我心裡的超級英雄,正在經歷他人生裡最壯闊的時刻;看看我在經歷那個時刻時的幸福感。我想告訴我自己,我是從你這裡走來的,而我,一直想念你。

那時候沒有互聯網,可能已經有了,而我們不知道。世界上已經有了手機,但我們沒有,全班沒有人有手機。當然,也沒有QQ和微信。有人找你,得打電話到傳達室,請老伯來喊。我們都沒有電腦,要電腦也不知道有什麼用。有些寢室有一臺電視,有的是黑白的,只能靠實物天線接收信號。你得把天線拉的儘量長一點,或者在上面掛兩個易拉罐,再或者有個人扶著它當導體,才能清楚一點。但我們還是喜歡看電視,幾個寢室的都來擠在一起看電視。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又沒有真人秀,也沒有各種有趣的選秀比賽看。好多人喜歡看《還珠格格》,看周杰使勁地張開鼻孔大喊。

我記憶裡那年最深刻的聲音,和所有這些比賽,和所有電視上爾康小燕子的呼喊都無關。是我們班上年齡最大的同學老壯交了女朋友,每天放學,他推著他的二八自行車,推到女生宿舍樓下,對著樓上,用他婉轉悠揚的東北話高喊:“523,劉波兒!”那神韻,都在那句“波兒”上,像用一塊石頭往水裡砍了水漂,輕快地躥射著。

要我去回憶和描述這些,那時候聽上去真是麻煩。你沒法隨心所欲的找到別人,別人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找你;你沒法對別人隨心所欲的表達意見,別人也不能隨心所欲的對你表達意見。但因為麻煩,所以也簡單。你沒有太多表達機會,不用隨時描繪和展現自己的生活,也無需在朋友圈不停點贊。你通常只和熟識的人交談,你們交談的彼此能夠理解。你的圈子很小,但這種小讓你感到舒適,也有一些溫暖。

當我回想這些,讓我意識到,我的世界是在擁有了更大的圈子,使用了更多的科技,聽到更多的聲音,能夠隨心所欲的找到別人,也能被人隨心所欲的找到,能夠接受各種來自未知領域和人群的信息之後,開始變得陌生和銳利起來的。

獻給從那一天走來的我們


坦白地說,直到今天,我也並不能完全習慣。我們是看著邁克爾·喬丹打球長大的一代,我們的生活經歷就是這樣。在我們心裡,並不是總想參與,也並不認為,任何事情都有和來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討論的價值。我們其實沒有那麼多的慾望表達,也沒有那麼多的慾望聽。我們堅信一些準則和信條,就像到整整20年前這一球為止,我們認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

我們這一代,柯凡大概是年齡的下限了。一個12歲的孩子,剛剛形成自己的認知體系,開始建立完整的價值觀。即便是柯凡,也已經32歲了。更多的普遍是70後和80年代初生人,像我最愛聽的,高喊著“At Guard,From North Carolina,Number 23”開啟職業生涯的於嘉,像我和一直稱自己“中年但不油膩”的楊健。我們普遍已經結婚,有了孩子。除了我們幹這行的職業工作者以外,大多數人已經沒法再規律地看球。

但我們將永不忘記,邁克爾喬丹為我們定義的英雄,和英雄必將經歷的痛苦、妥協、失敗,以及他看待這些的方式,和他最終向命運搏殺的壯舉。我們一直在提醒自己,在那樣的絕殺之上,在那段奔騰的,無法複製的命運裡,尊重,敬畏,成長,接納被賦予的,和超級天賦,不世傳奇同樣的意義。

今天,2018年6月14日,謹以此文,獻給共同從那一天走來,在千迴百轉的歷練裡衝殺出來,並不在乎別人怎麼想的我們;獻給已經成家立業,在自己的生活裡命中過制勝一球的我們。

如果你問我們為什麼能走到今天?

估計因為命好吧。

獻給從那一天走來的我們


二十年前

我看過神的

最後一投

自那之後

曾經滄海

每次聽見有人爭論

我只微微一笑

你們不懂

你們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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