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 日 進 德

盛夏時節,似火的驕陽照耀著合河南川大地。

懷著對家鄉的深深眷念,我再次踏上這條熟識的山區小道。路途坎坷,只好推著車子蹣跚前行。只見,路下田裡的玉米一個個直立起捲縮著葉子的身子,彷彿在向行人訴說著什麼……

走著、走著,不覺已爬上寺坡底村後的那條大壩頂。抬頭遙望,一個掩映在殷殷綠色中的山中小莊,即刻撞入眼簾:

進德,那不就是進德村嗎?

——七十年代初,曾轟動全省,並廣為宣傳、學習的地方!

我,深情地吸上一口山風漫來的清新空氣,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那首艱苦創業的壯歌……

讓時鐘倒轉二十三個年頭,再回到一九六八年的冬天。大地嚴寒料峭,連一根黃蒿都已搖不起來。剛剛送完徵購糧、收拾了一年場夥的進德大隊,忙裡偷閒,響應上面的號召,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紮紮實實的農田基本建設大會戰。全村男女老少,包括四、五年級的小學生,放假回鄉的中學生,全都上了陣,在谷家坡塔上開始了大修梯田的緊張勞動。一出勤兩送飯,早走晚歸,臘月二十九才收兵回營、過年。進德的率先行動,引來了參加對照整風會的劉祖漢書記和他的全體部屬們。

縣裡的肯定,領導的支持,給進德人以極大的鼓舞。於是,一個徹底改造山河面貌的戰鬥在第二年就迅速鋪開。

也就在這年夏,一個最大的戰役在這裡打響。為了改河壩地造田,進德人民硬是把村對面的一座土石大山鑿了個徹通,把過去流徑村灣的河水引直而去,空出了百十畝的平灘。為了墊土造田,並保證不受山洪侵吞,公社黨委書記高志映和縣裡下鄉幹部賈克書又統一組織曲亭、賈溝和進德三個村的青年男女,組成青年突擊隊、婦女突擊隊,與全村勞力一齊上陣,開始了修築長三百多米的攔河大壩工程(可想而知,在當時那種政治背景下,其勞動是何等的緊張)。

……不講條件,不發獎金。一塊塊長條巨石,不分男女老壯急急扛向大壩河堤;工程迅速地向目標延伸著。夜戰、早戰,與白天的連續戰鬥,真正構成了一輪又一輪的連軸轉戰役。勤勞、順從的鄉親們,堅持著、堅持著,每個人的心裡時時都在默唸著: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的勝利”。

如此循環往復,如打一支支強心針,像喝一杯杯興奮劑。張改秀,這個在此後曾被山西省革委、省軍區作出決定,號召全省人民和民兵學習的女英雄,就是這樣咬著牙關、扛著石頭,默唸著領袖的語錄詞,走完了她二十幾歲人生的最後里程:

當病痛嚴重加劇的時候,她想請假;但看著姐妹們一個個掙扎著,她又強咬著發青的雙唇,再次繫上墊背毯兒,扛向大壩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從清晨,直到黃昏,當收工的號角吹響了,她思想一鬆,終於癱倒在了河灘的稀泥裡。同伴們揹著回了家,只見她臉色蒼白如紙,頭上淌汗如雨;醫生的搶救,鄉親的呼喊,一切已無補於事。這個還沒結婚的女青年,終於沒能去參加當晚的又一個夜戰……

她,死了。在人言的河塘中曾激起過層層漣漪。是不是英雄,已無問津之必要。但她的死,的確喚起了進德人民百倍的壯志、幹勁和豪情。進德四面八方的大梁高峁,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全部高標準梯田化;糧食畝產達到一千六百六十六點六斤,三百口人的一個隊一下子糧食年產二十八萬斤,人均口糧八百多斤。當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村子的百姓無以下鍋炊餐的時候,進德的一排排庫房裡卻是糧滿囤、谷滿倉,併發揚共產主義風格,專人接待著長蛇陣般的借糧平車隊……

碩果啊,您來自哪裡?

趙保魁,縣委書記,這個剛強、威嚴的軍人,當惦著兩穗沉甸甸的紅高梁,卻看到剛早戰歸來的一個社員端著一碗炒麵又貪夢地睡著的情景時,他,也淌下了刷刷淚珠……

天,真個旱得出奇!彷彿在向莊戶人出著一道又一道的考題。題算難,但難倒進德人了嗎?

大幹苦幹,抗旱保苗,一株株幼苗,全部從河灘地裡移植而上;鄉親們爭先恐後,硬是用自己的雙肩把現在大約三臺水泵才能保證的澆地用水,從河裡挑上了山頂……

俗話說:“人不哄地坡、地不哄肚皮。”驚人的勞動,體現了“人定勝天”的靈驗;換來了夏日的蔥蔥綠野,也迎來了秋天的累累碩果。且看那:常年不斷的各地參觀隊伍,浩浩蕩蕩,頭已在山頂獻花圈、聽報告,尾還在五里之外的寺坡底路道上躑躅漸行……

有道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哪!

歷史,不是由人來寫;但歷史,終歸還靠人來寫。不管“左”的思潮、右的傾向,強加給這些樸實的勞動者什麼樣的色彩,他(她)們,總是在共和國的這一方熱土上,奏響過一曲驚鬼神、動天地,艱苦奮鬥的歷史壯歌!

試想,如果沒有那些年的揮汗奮戰,甚至流血犧牲,哪有後來責任制所耕種的沃土良田!應該說,他們為我們今日的富裕、文明,叩響了時代的最強音。一個民族如此,一個國家如此,一個村又何曾不如此?

回到村裡,已是午後時分。

不敢說是“少小離家老大回”,但村貌的巨大變化,卻差點使我認不出這便是進德來:

原來的村子,大部分人家已從後溝中移出,當年算是村中好地的王坪塔上,莊稼早已讓位於孔孔新窯。看上去寬敞大方、新鮮明亮,紅、黃、綠顏色各異的油漆門窗,在陽光下正放射出熠熠光彩。而且,村中架上了高壓線、安上了電燈和高音喇叭,三分之一的人家還有了黑白電視機;現在一個月吃的白麵比過去一年吃的都多好多、好多……

無疑,黨的富民政策,也使這裡的農民生活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所震驚的是,這喜人的成就,竟如一顆明珠鑲嵌在一種很不協調的氛圍中:

當然,一九七一、二年那種紅火熱鬧的場面、氣氛沒有了;村前曾停過五十八輛高中級汽車的河灘上,除嶙峋怪石外,已無法覓到一輪車轍。打穀場上,昔日縣中隊、人武部和“張改秀民兵班”雄渾的練兵聲,也早已銷聲匿跡。只見,當年修起的集體十六孔一長溜“大寨窯”,除沒能連地基移走外,泥皮剝落、門窗破壞,往日整潔乾淨的大院裡,散落著漚浸如肥的柴草、髒土,陽光曝曬下正溢發出刺鼻的味兒。許多、許多的當年建築、集體設施,被人撬走了石頭、磚瓦,卸掉了椽子、大梁,其縷縷傷斑存在的竟是那麼的妥貼、坦然;高灌工程上的橡膠大水管在空中斜吊著,那個“前房子”養畜場,當年父親既當大隊會計,又飼養三十幾頭黃牛,為省委書記韓英駐足頷首、連連稱讚的所在,且不說再也找不到牛毫一根,就連二十幾間瓦房也蕩然無存。殘垣、斷壁,七、八條喂牛大石槽和被頑童們“改造”過的兩臺柴油機,有如一巨巨怪獸,齜牙咧嘴,半裸半陷於堆堆瓦礫之中。村中的幾條主要路道,更是坎坎坷坷、七斷八截,汽車能否進來,又著實使人擔憂……

正走著,忽見一男孩牽牛迎我而來。仔細打量,原來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牧童正欲進山放牛。

“孩兒,沒放假吧,怎去放牛?”我已不能認識這般大的小孩姓啥名誰、哪家子孫。

“可能沒吧,管毬他著哩!”

我震驚,一個學齡少兒!見我困惑,他又補充道:“給你說吧,我早就不念了。”

哦,怪不得呢!

一位村幹部告訴我,咱村現在集體只剩些殘磚爛瓦了,集體窮、沒辦法,年初打算把自留地、承包地全部抽回拍賣,好變些錢,但社員會上沒通過……

邊看邊談,遇見幾位老伯午休起來正在樹下乘涼、聊天:“今年是灰事情,莊稼快全旱死了!”我不由的指著他身跟前的一臺陳舊水泵,插了一句:

“為什不用它吸水澆地呢?”

我的話,沒有引起大夥的多少注意,那位老伯淡淡地說:“咳,你這孩子,都什麼時候了!”

這是啥話?我不解。向那位村幹部投去求釋的目光。只見他扭過去,委婉地避開了……

清晨起來,獨自登上昔日的“大寨梁”,東方遠處噴薄而出的一輪紅日,正把道道光芒灑向大地人間,俯瞰山下,家家的煙囪上已吐出淡淡的炊煙。

肖大叔正和他的兒子給山藥苗子施肥,苗不大、倒還齊整。見我過來,便搭訕起來:“現在自由多了,各種的各鋤,各打的各吃,沒牽掛。只是心裡總好像空空的,像缺少了些什麼……”這是肖大叔的心裡話,想當年他這個生產隊長起早搭黑,耕地執犁、鋤地開畔,汗水的確沒少灑。

“咳,還說呢,可那是大夥推舉了咱,責任大著哩!”

他的兒子是個初中畢業的回鄉青年,在村代教:“不像話現在,人多少沒有點集體觀念,你看天旱成什樣,咱說組織一下,把那散落的水利機械重新利用起來,搞社會化服務,可誰聽呢,再說也沒錢搞,你再看這些梯田,包給個人,家家只管種田打糧,卻不管修補平整,年長月久,也快溜踏成坡了……”他如數“家珍”一樣地向我訴說著。

到吃飯時辰了,我們一同拾級而下。果然,差不多每塊梯田上都出現了斷壑,聽姐姐他們講,那時修梯田用鍬拍了又拍,整了又整,真是用盡辛苦。

早飯派我在李大娘家吃。山藥旦稀飯、就苦菜,甚是可口。家鄉人,沒拘束,大娘向我拉呱的刻心打水:

“可憐老支書,一輩子像頭牛給咱村裡受,到死也沒在大隊陪人吃過一塊白麵。什麼些的歪門邪道,他都管,那時村風好著哩。可好人氣短,得了絕症全不說,趕死卻看見了小兒子犯法被捉的情形……”她說的是進德原來的支部書記劉各恥,七十年代的縣委委員,是絕對的老黃牛共產黨員,真正的奉公廉潔。八二年身患絕症躺在炕上後,小兒子沒學好,撬門入室盜走了人家錢物,被公安機關破獲。他目睹了這個兒子被公安人員銬捕的場景……。崇高的境界、淨潔的心靈,怎能接受了如此冷酷的現實,沒幾天,他便惜別了這一方自己曾誠實開墾的淨土……

沒說的,這進德歷史上的第一個罪犯,實際上也就無情地為門不閉戶、路不拾遺、文明相處、禮貌待人的當年“進德風采”,作了個痛苦淋漓的小結……

座談會上,鄉親們對我的來訪表現出一種新奇感。

提起進德的今昔,他們感奮不已:

“八O年說放一下子全放開了,調動了積極性,可也出現了問題,人心散了呀!”

“再說,人也總是要有股子精神的,雖說那時‘左’傾路線卡得過緊,但咱村糧食過‘黃河’,人人飽飯吃,高標準梯田千數畝,引水入溉大寨梁,可不是簡單得來的呀!”

是啊,那畢竟是個火紅的年代!煅造了整整幾代人艱苦奮鬥的創業根本,培養了多少顆火紅的心。

我想,雖然,那塊豎立村中心的“忠字臺”是倒了,也應該倒。但:

那創業的根本,那奉獻的精神,也能倒嗎?!

好在,鄉親們已形成了共識……

我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作者系興縣固賢鄉進德村人;本文寫於1991年)

後記:《今日進德》原載《溪流》雜誌1992第1期。當時,目睹父輩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用滴滴汗水壘積打造起來的一個集體家底殷實豐厚、民風人文高尚淳樸、百姓物質精神生活富足充實的先進典型在改革盛名下一夜之間的分光拆盡、轟然倒塌,我痛惜、迷惘、焦慮,我思考、呼喚、希冀,一氣呵成此文;發表後被當時縣委主要領導指為“藝術上肯定、政治上反動”的“反動文章”。面對批評與爭鳴,我靜靜地傾聽,默默地期待;不久,黨中央明確提出農村必須堅持“統分結合、雙層經營”,對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這一翻天覆地的改革作了進一步的修正完善,這恰如當年我文章結尾所言:“我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199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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