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爺“樹先生”,寄人籬下的一生

凡是在農村或者小縣城生活過的人看《樹先生》都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每個村頭都有這麼一個傻子,他們無所事事,到處遊蕩,被人調笑。因為跟傻子一起能帶給正常人優越感,所以人們也挺喜歡他,給他遞煙,和他聊天,套路他的表達,我的三爺,我家庭中的一員,就是今天我想寫下來的“樹”先生。

我的三爺“樹先生”,寄人籬下的一生

上面這張照片是我們家90年代的一張全家福,站在最後一排角落裡的老人就是三爺,是他唯一在一家人裡出現過的照片,就像這張照片中他的表情一樣,他一生都沒有正面和別人對視過,總是低下頭從下往上翻看,類似偷窺試探別人對他的態度,因為活的卑微,自憐,極度不適從,這就是他一生的寫照。

我至今不知道三爺的大名,我會喊人起,就被教喊他“娃爺”,諧音“wai”爺。娃爺是我爺爺的弟弟,排行老三,爺爺比他年長10多歲,我太奶奶生了三個兒子,無從考究的原因,只有我爺爺成家立業了,我大爺中年入贅了後院的一個寡婦家,娃爺10歲左右的時候我太奶奶就去世了,去世前抱著這個小兒子哭著說以後沒人管,恐怕要餓死了....太奶奶這樣說的原因是她活著的時候總壓迫欺負我奶奶,她死了娃爺只能託付給我爺爺奶奶管,怕我奶奶會報復到娃爺身上。

從那時起開始娃爺就一直跟我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再次無從考究,為什麼成年後娃爺卻是村上俗稱的“二桿子”,也就是250,傻子的意思,以至於媳婦也沒有,一生一個人,但是他是一個非常勤快的人,家裡的重活髒活都是他來幹,一日三餐的挑水,劈柴,燒鍋都是他,每次到做飯的點,奶奶就站在院子當中喊: 燒鍋了,娃爺就從村頭的聊天場回家來,奶奶還不忘再抱怨兩句:做飯了也不知道回來...,娃爺吃飯不跟我們家人一個桌,做好飯,奶奶把菜和饅頭單獨給他盛好,每頓好似定量,改善伙食了有好吃的飯菜也輪不到他,沾沾口味就算了,娃爺蹲在灶臺旁邊的角落裡,碗放在地上,吃的津津有味。我在家十幾年從未見他上過桌,喊他他也不應,說他自己吃自在。娃爺也不跟我們住在一個院子裡,村上有戶親戚常年不在家,委託他看護,他在那家院子裡住了幾十年,直到前些年生病去世。娃爺是我們村最忙的人,誰家有活忙不過來,紅白喜事要挑水乾雜活的,娃爺是第一人選,別人一招呼,他就過去忙了,只需管他吃喝,另外給他他一包煙,他喜歡這樣的差事,喜歡熱鬧,更喜歡處處彰顯自己的人緣,如果一旦沒有叫他,他會認為別人看不起他幹活,或者覺得是嫌棄。我奶奶給他冠名“家懶外勤”。在鄉鄰社會里,他是容易被忽視的人,他要找到價值和存在感,就出賣自己的力氣和笑點。

娃爺的脾氣大,很犟,我見過他和奶奶吵架,生氣的把扁擔一扔說不吃我奶奶做的飯,頭也不回的去他住的院子裡去了,說不回來是當真不回來,一頓不吃,第二頓飯還不吃,爺爺隔著大門,隔著院牆怎麼喊都不應,一直在屋子裡睡,我被當做和平鴿一樣被大人順著梯子爬上圍牆去看屋裡有沒有動靜。爺爺擔心他出事,就請來村子裡娃爺信任的老人去勸,去哄,門才慢慢打開。更有甚者,鬧脾氣的時候還離家出走,背上被子跑到山裡去住,還會跑到幾十裡地的二姑家...每次都以哄和勸告終,爺爺說這樣的人給他成個家也立不住事,養不住人。有一年春天,村上來了一個乞討的四川女人,在村頭搭了棚子住了好幾天沒有走,我們都去看熱鬧,有人出主意說讓我娃爺把這個女人帶回家,問我娃爺願意不?我娃爺說需經家人同意才行,還露出羞澀的笑容,我奶奶第一個反對,說還嫌拖累的不夠?

正常情況下,娃爺爺是一個和藹的老人,他喜歡爸爸姑姑經常回去,他常年沒事就在村頭蹲著,所以我們回老家他是最先看到我們的人,站起來老遠去喊我爺爺奶奶:XX回來了啊,現在燒鍋做飯嗎?然後歡喜得嘴角一直搓搓著想多說幾句話。爸爸和爺爺聊天的時候,他蹲在旁邊,靜靜的聽著,如果我們在旁邊搗亂擾亂了大人,他就做出揮趕的姿勢。娃爺喜歡我弟弟,只要被他逮著,就把自己的額頭使勁的壓弟弟的額頭,這是他親近孩子的習慣,但是我弟弟不喜歡,看到他就跑的遠遠的,偶爾不知誰給他一顆糖,他總像獻寶一樣拿出來給我們,還趁我奶奶在場的時候當面給。村上的小孩子調皮,娃爺在角落裡曬太陽,趁他假寐那會,小孩們把稻草和小石頭子放在他的帽子裡和衣領裡,娃爺假裝捉要他們,小孩們哇哇的叫著笑著一鬨而散,他給村子裡的小孩們帶來了童趣,長大後的記憶裡應該都有他。

農忙季節,家裡人為了讓他多幹活,就順著誇他,誇他今天麥子割的多,活幹的中,他就很開心,一開心半夜三點就起床拿著鐮刀下地了,如果批評的多,那對不起就不幹了...。春播秋收,進入冬季,莊稼人沒啥事,吃完早飯被就揹著手這家串串,那家走走,或集中在村頭亮敞的場裡聊天,娃爺就成了村子裡人聊天的閒趣,好事的人問他:娃,恁嫂子讓你吃飯嗎?你一天不幹活,都不給你飯吃”,娃爺脖子一梗:“她不當家,俺有哥和侄子哩。”,'娃,給你說個媳婦吧?哪哪村的,你想要媳婦不?”娃爺羞答答的回一句:別扯X了。”

那些年都不富裕,能養活自己家的老小已經很不容易,爺爺的退休金僅夠奶奶吃藥看醫,對於娃爺,就是做飯的時候多添一瓢水,多蒸一個饅頭這麼簡單,所以對於他的需求家裡人都忽略掉了,他身上從來沒有錢, 但是每到大集市的時候,他也正兒八經的去趕集,但空手去空手回。有個週末回老家,聽他說要上街去剃頭,奶奶給他了兩塊錢,我追上他把自己一週的生活費拿出一半塞給他,讓他在街上吃碗涼皮買個雪糕,除了家裡的饅頭稀飯麵條,他沒有吃過一頓外面的小吃和零食,並告訴他不要跟奶奶說。奶奶因為太奶奶的關係一輩子都在跟娃爺較真,並痛恨太奶奶臨終前有意無意帶有威脅和警告意味的哭訴。

我讀大學後去了另外的城市,一年只有寒暑假才回來,每次見到娃爺,看他逐年老去,村上人越來越少,能和他說話的人也越來越少,甚至連打趣他的人都沒有了,平日裡就是他一個人蹲在村頭,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在等待著誰一樣,我發自內心的覺得他很可憐,一輩子沒有一個說句知心話的人,年幼喪父喪母,跟著哥嫂過著看人臉色的生活,用力氣和勞動做著等價交換。如果時光可以切換到現在,我一定會聽聽他的心裡話,他在想什麼,聽聽他開心的不開心的,他的喜怒和哀樂。

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後,娃爺的一日三餐都無法得到保證,叔叔嬸嬸忙起來在外面不一定回家做飯,飽一頓飢一頓,人瘦的不成樣,皮膚黃黃的。前年夏天我回家,叔叔說娃爺生病了,全身浮腫,尤其是腿和腳,腫的無法走路,爸爸帶我一起回家看他,看到我們,他的眼睛立馬就紅了,一輩子沒有哭過的人此刻哭的像個孩子,說:我這病看不好了,別花恁的錢了..走出屋外,我躲在他時常蹲下來的牆角無聲的哭起來,雖然我不曾和他近親過,但是是我生活裡的親人,我知道,我今天一走,可能是和他最後的永別了.....

那年秋天,老家的地頭上多出了一座新墳,娃爺的遺像和爺爺奶奶的並排擺放在老屋裡,推開沉重的木門,我好像看到他們在跟我微笑,在跟我說話,在問候我:燕兒,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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