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祕密

1984年版的《吉林市郊區文物志》,吉林省最著名的青銅時代遺址,在龍潭區江北鄉(原大屯公社),有兩處。分別為長蛇山遺址和猴石山遺址。它們所在位置與地貌特徵,文物志這樣介紹:

長蛇山遺址:“位於吉林市郊大屯公社哈達大隊,是一個由花崗岩構成的、南北相連的兩座小山組成,海拔230米。山的東南面為開闊的沖積平原,距山500米許有松花江支流——牤牛河自東向西流過。山的西面與起伏連綿的山巒相接,南山頭因多年採石已被削去大半。北山頭保存很好,山坡上可見七級階梯狀臺地,每級寬約20-22米,臺地上面分佈著30-40座房址……”

猴石山遺址:“位於吉林市郊大屯公社孤家子大隊北二公里許,主峰海拔260米,相對高度將近百米。東北為連綿的山崗,與長蛇山相距約二公里。山下東南為開闊平地,牤牛河由東向西曲折流過,經猴石山嘴注入從南向北流去的松花江。西面緊臨松花江,北面為起伏綿延的漫崗。在猴石山東、西、南、北各坡均有數級臺地,在東南坡最多級數有九級。每級臺地上面都有多少不等的居住址環形坑。在居住區東北面半公里許的山坡上,埋藏著數百座石棺墓,此處為墓葬區。該遺址總面積約45,0000平方米,是吉林地區較大的西團山文化遺址,1961年被列入吉林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長蛇山與猴石山遺址/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秘密

猴石山、長蛇山與牤牛河入松花江口奇觀 潘桂霞攝影


三年前(2017年)的夏天,筆者與吉林省松花江研究會文史專委會特別對這兩處遺址進行踏查。第一次走進時間是6月3日,星期六。天氣預報:晴,局部有雷陣雨。踏查人員一行七人,由研究會會長尹鬱山先生帶領。

此次踏查,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難忘的經歷,我們走進的不僅僅是考古學意義上的古遺址,還有這塊土地難以想象的美和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記錄如下——

西團山文化對今天的吉林人——包括踏查小組成員而言,仍是一種較為抽象的考古學意義上的文化。這一文化對社會現實而言,似乎亦只有考古學意義,與今天的我們沒有什麼關係。雖然這一文化在考古學意義上,從半個多世紀以前被發現、命名以來,遺蹟越來越多,影響越來越大,但基本仍只有研究價值,難有現實意義。

真切地走進西團山文化主人曾經生活的現場,最深刻的感受是,那些當今被稱為“遺址”的地方,是西團山文化主人生息的故土,也是現代人賴以生存的家園。從這個意義上,追溯一方土地的歷史與昨天,如果無視往昔主人的存在,這塊土地的歷史無疑是斷裂和不完全的,今天的人們無法真正認識和了解這座城市“從哪裡來”,亦無從叩問正生活其間的“我們是誰”。

我們的踏查才剛剛開始,提出或思考這些問題,還有些力不從心。

其實,隨著西團山文化的考古發現,這一文化在松花江流域的流佈範圍越來越清楚,其存在時間也越來越明確,在與其他考古學文化的比較中,關於其來源以及受他種文化包括中原文化可能有的影響,亦是始終被關注的問題。

1996年作為國家“九五”科技攻關重點項目啟動的“夏商周斷代工程”,使曾經備感模糊、充滿爭議的上古時期夏商周三代的年代史精確化。之後啟動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使夏商周以前更模糊的甚至一直被視為傳說的黃帝、炎帝及堯、舜、禹的存在,及他們所處時代的歷史面貌及生活圖景,也獲得越來越真切地揭示。西團山文化的歷史主人生活的年代,現代考古已得出結論——正值商末周初至戰國末期及西漢初年。他們和上古三代的商周及中原其他歷史時期是否有聯繫?可能有怎樣的聯繫?這些問題都是踏查隊員備感好奇的。

走進猴石山與長蛇山前,帶隊的尹鬱山先生就提示我們,此次踏查最需關注的,不是墓葬,而是西團山文化主人的居住址和居住環境,及遺址遺物顯示的生產生活方式。他特意帶來1980年的《考古》雜誌第2期,上有《吉林猴石山遺址發掘簡報》和《吉林長蛇山遺址發掘》兩文,文中對兩遺址的發掘情況有較詳的記載。

此次踏查雖目標明確,但到達目標的路如何走充滿不確定性。20年前,尹先生參加猴石山考古發掘,常走的是華丹路。但20年來隨著城市的發展,道路變化很大。利用導航儀,我們沿著越山路、霧凇大路,轉入琿春北街後過秀水大橋,來到了牤牛河邊。


長蛇山與猴石山遺址/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秘密

從牤牛河入松花江的對岸俯瞰猴石山 潘桂霞攝影


牤牛河亦是松花江一級支流。來到這條河的岸邊,一長列如拔地而起的綠色山岡雄奇地靜臥在對面的平原上,不用詢問,我們馬上明白,那就是猴石山,只能是猴石山。它的西部最雄偉的山嘴位置,如昂首的雄獅,其下原本曲曲彎彎的松花江,行此山下陡轉南北走向,而由東向西奔流的牤牛河,亦在此匯入松花江。此山嘴,即為曾經的吉林舊八景之一——“猴石凌雲”所在。此山能在萬般景緻中獲此榮名,並非僅僅因其上曾有一隻酷肖的猴石,其“凌雲”之勢,亦離不開兩水相匯的背景。如今此山居高凌雲的猴石雖已不在,但千古風情萬千氣象仍令人無法小視,尤其當我們知道它還是西團山文化具有代表性遺址,如此近切地眺望,心裡已充滿期許。

然而,牤牛河也不容我們忽視。此岸距對面的猴石山不過幾百米,但連通兩岸的便橋不見了,不知是被上漲的牤牛河水沖壞了還是淹沒了。猴石山遺址雖近在眼前,卻無法直接到達,無奈折返到原華丹啤酒廠繞行。

幾經輾轉終於到達山下,然而,我們走進的並不是猴石山,而是長蛇山遺址。

長蛇山與猴石山一東一西分踞牤牛河北岸的平原上。長蛇山遺址位於吉林市龍潭區哈達村,它是一座具有標誌性的山系,是吉林市北郊和平原的地理分界線。山之南約500米許牤牛河自東向西流過,山之北側是起伏不絕的山巒,南面為開闊的沖積平原,山的西面與起伏連綿的山地相接。此山由花崗岩構成的南北相連的兩座小山組成,海拔230米。我們首先走進的,當是長蛇山兩小山間的山凹。順此山凹並不算緩的山坡,我們在荊棵荒草間邊走邊向著心中的“猴石”所在的山頂搜尋。

此前尹先生已向我們介紹,兩遺址性質相同,應屬兩個父系氏族。在西團山文化已發掘的諸遺址中,此處以建在臺地上的居址最為突出。猴石山遺址臺地多達九級,長蛇山遺址臺地達七級。其上的房屋多半地穴式,早期居址沿山坡鑿穴為屋。

此時正值草樹瘋長的夏季,山上小路都被荒草覆蓋,滿山除了茂密的草樹,山體上不僅兩千多年前的文化遺蹟難覓,就是現代人可能留下的痕跡也被遮蔽了。我們順著草叢中若隱若現的有人走過的痕跡試探前行,轉過一坡又一坡,不僅看不到人工臺地的樣貌,一處處綠草雜亂的山坡也是大同小異,彷彿自古洪荒,想象不出曾有人類在此生活長達千年。當我們尋尋覓覓終於到達一側為陡崖的山頂時,透過荊榛雜樹的縫隙,居高臨下,視野無限開闊,遠山近水和城市盡收眼底,豁然開朗的感覺,讓我們誤以為腳下險峻處正是猴石已去的石砬子。

在山上,尹先生走走停停,憶起許多當年參加考古的人和事。但一晃也已快20年沒來這裡了,直到下山返回,也未發現我們此次走進的不是猴石山遺址,而是長蛇山。


長蛇山與猴石山遺址/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秘密

踏查隊員在長蛇遺址保護碑前

從長蛇山兩山間下來,我們重新上車,意欲前往長蛇山。車沒駛出多遠,路一側現出高高的攔網,尹先生叫停,說長蛇山遺址到了。我們跟隨他從攔網的缺口處進去,於沒人高的蒿草間,赫然露出了文物單位特有的標誌——保護碑。尹先生撥開遮掩石碑的雜草,碑的正面刻有“吉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長蛇山原始文化遺址 吉林省人民委員會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三公佈 吉林市人民政府立”。這位老文物保護工作者,圍著這塊碑,久久觀瞧、不停地撫摸,不無感嘆地說,這塊碑還是他任市文化局文物管理處處長時主持立的。

碑的另一側是對長蛇山遺址內涵的介紹,原文如下:“長蛇山遺址是原始社會時期的部落遺址。距今大約二三千年,已進入以農業為主、漁獵為輔的父系氏族社會。一九五七、一九六二、一九六三年曾經過三次考古發掘。出土了大量的陶、石生產工具和陶製生活用具,為我國東北少數民族經濟狀態研究,提供了寶貴資料。”

吉林省文物工作隊所作發表於1980年第2期《考古》雜誌上的《吉林長蛇遺址的發掘》,翔實記述了對長蛇山遺址的發掘和遺址、墓葬及出土的陶器、石器、玉器、青銅器的情況。在結語中,關於其房址這樣概述和評介道:遺址中發現的15座房子,有的修造複雜,石牆之外還築有輔助小牆,室內出土物也較豐富(有的達51件);有的建築比較簡陋,遺物也少,這一現象也同樣反映在墓葬中。

6月3日踏查後,當我們結合考古報告,發現此行走進的不是猴石山,我們對猴石山更加充滿好奇,計劃重新走進猴石山。為此,7月12日我們特別邀請松花江研究會攝影專委會會長潘桂霞同往,希望她用航拍機拍下猴石山在松花江與牤牛河畔的整體面貌。

長蛇山與猴石山遺址/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秘密

潘桂霞航拍猴石山、長蛇山與牤牛河

猴石山遺址位於吉林市龍潭區孤家子村北1.5公里,主峰海拔287米,相對高度將近百米。東北為連綿的山岡,與長蛇山相距約2公里。兩山之間有一歷史悠久的自然屯,名“唐王屯”。兩山南部至牤牛河間開闊的平原,今為唐王屯的田地,田地上種植著玉米。山北面起伏綿延的漫崗,為遺址所在。此山氣象宏大,不知該從哪裡走進。於是,我們選擇訪問唐王屯村民。出人意料,有關唐王屯亦有太多故事與傳說,令人目不暇接,讓我們倍感這塊土地文化與歷史內涵的深厚——從唐王徵東到此的傳說,到現在仍然出水的唐王井的存在;從清嘉慶時受封公侯的額勒登保,到皇帝欽批的其家族墓地選址猴石山的原因以及“輩輩封侯”的口傳;說不清來歷的“孟將軍”在此建巨墳及被毀的往事……太多內容因與西團山文化沒有直接關聯,這次,我們沒有深入挖掘。但唐王屯村民關世學,關於此山曾有兩石猴——大石猴與小石猴的介紹,引起了我們關注。

尋找猴石山保護碑的路上,我們走進山下的一座道觀,觀裡的人都知道保護碑所在。距道觀不過幾十米,在陡峭的山崖下,終於見到該遺址的保護碑。


長蛇山與猴石山遺址/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秘密


此碑與長蛇山碑風格相同,看碑銘此遺址與長蛇山屬同一批公佈的省級保護單位。碑記如下:“猴石山遺址是一處氏族部落遺址,距今三千年左右,經過一九七六、一九七九、一九八零年的三次發掘,先後清理了若干房屋和窖穴,以及南坡的民族墓址,取得了大量銅、石、陶、骨料的生產工具與生活用具、裝飾品。這一遺址對於東北地區古代民族的經濟狀態、生活習俗等方面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科學價值。”從1980年《考古》第2期上的《吉林猴石山遺址發掘簡報》可知,在猴石山西坡、北坡和東坡均有數級臺地,可見分佈較密集的凹下的居址環形坑。遺址總面積18000平方米。居址建在人工修成的臺地上,臺地最多九級。1975年這次發掘的居址在猴石山東坡九級臺地上數第二臺地的南端,距此東北約4000米左右為墓葬區……

道觀的郝道長告訴我們,猴石山整個山體南面呈半環形向著牤牛河敞開,一頭一尾,兩端山頭石砬子上曾經各有一個石猴,它們遙遙相對,彼此呼應,別有風光。保護碑所在的這個石砬子,就是吉林八景的“猴石凌雲”,當地又稱為大猴石山;山尾的石砬子上亦有一石猴,因此叫小猴石山。山下有一條鐵路從小猴石山穿過,小猴石山因此和山體斷開,上面的石猴也早就沒了。大猴石山上的那個石猴,也是因鐵路從山頭下經過,擔心石頭脫落髮生事故,而被崩毀……

從攝於1942年的一張老照片,還可見“猴石凌雲”的不凡氣象。讓我們極為好奇的是,當地村民流行一傳說:此山兩個石猴大有奧妙。一端的小石猴面向西北不動,而大石猴會不停地轉動。此山與溫德河畔望祭殿所在的小白山同在一條子午線上,分別踞守在吉林城的一北一南。當大石猴與小石猴面面相時,吉林就會出“侯爺”;當“大石猴”轉到西南方向時,吉林就會出帝王。據此,同行的人猜測,當年確定在小白山建望祭殿,朝廷可能參照了猴石山的風水……


長蛇山與猴石山遺址/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秘密

吉林八景之一猴石凌雲,攝於1942年。皮福生供片


我們用手機搜索高德地圖,果然看到,小白山與猴石山確分踞吉林市正南正北方向。當然所謂石猴轉動與出帝王的傳說自然不足為信,但我們從中發現,內中亦有不失科學依據的信息。中國古代各民族最早都有夜觀天象以星定位、以星定時、以星定事的傳統與習俗,其中北斗星最為關鍵。北斗七星從勺子頭算起依次是貪狼星、巨門星、祿符星、文曲星、廉貞星、武曲星、破軍星,此乃為天罡。而北斗上端是以紫薇星為中心的“小北斗”。“天罡”的大北斗與紫薇星處的“小北斗”也是相對旋轉的。如果“小北斗”內的一顆星“玉皇星”突然出現,參照與整個北斗星相對旋轉,得出所謂“帝王將相”出現的判斷是可以理解的。至於傳說石猴轉動,實際轉動的不是石猴,而是北斗勺子轉動與石猴的關係發生了改變……

這不由得讓我們聯想,民間的某些傳說並非空穴來風。兩三千年前生息於猴石山的原始居民,他們選擇這裡為家園和安息之所,也一定不是偶然和盲目的,凌雲的石猴未必不是他們觀察天象以安排生產生活的參照。


長蛇山與猴石山遺址/牤牛河流域最久遠的秘密

潘桂霞攝影作品

在道觀院子裡沒有樹木遮擋之處,潘桂霞升起了她的航拍機。在監視屏上,她馬上感到對這座大山很熟悉。雖然是第一次走進這座山中,但實際對山本身並不陌生。在過去許多年裡,這座雄踞江邊的大山,每當雪後或霧凇天氣,這裡是她和影友們重要拍攝對象。她們的拍攝點往往是在松花江與牤牛河入江口的對面。每當日出或日落,從這個角度,眺望踞於冰封的松花江與牤牛河三角洲一帶,為白雪覆蓋的大平原上連綿起伏的山巒,如夢如幻的奇麗景象,常讓影友們流連忘返。她說,最讓她沒想到的是,此山不僅氣象很美,還有這麼深厚的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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