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的風倉皇聚來，吹亂了她高聳的髮髻，上面簪著的一朵鮮豔的牡丹絹花掉落下來，宛轉落地，墜入泥中，轉眼便蒙上了一層灰塵。
“娘娘，陛下在廟內等您過去呢。”她的貼身宮娥走過來，輕聲說道。
她恍若未聞，盯著那朵蒙塵的牡丹看了一會兒，荒野的風在她耳邊嗚咽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所身處的地方，並不是她所熟悉的皇宮內苑。
鼻端飄來一縷殘香，她垂眸瞥見腰間懸掛的一個小巧的圓球，那是一枚鎏金鏤空的花鳥紋銀香囊，玲瓏精巧，做工別緻，是她頂頂心愛的一樣飾物。
“娘娘。”宮娥看她發呆，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她“嗯”了一聲，將那枚香囊解下來放到宮娥手中，淡聲囑咐道：“換些新的香料。”
宮娥雙手捧過，面露難色，此次出宮匆忙，有很多東西沒來得及帶，其中就包括娘娘最喜歡的瑞龍腦香。
她嘆口氣，意興闌珊道：“算了。”伸手又取回香囊，向不遠處那座破廟走去。
天邊暮色壓下，烏雲滾滾，風雨欲來，不遠處是軍隊駐紮的營地，森冷的刀光隱隱閃爍。
破廟中斷壁殘垣，蛛網叢生，她強顏歡笑，為一身頹敗的帝王舞上了最後一曲。
“玉環，讓朕再好好看看你。”拉著她的手，目光似是隱忍著痛苦，不捨地在她的花容月貌上流連，如此佳人，世間僅此一個，這叫他如何捨得？可是，今日他必須要在江山和美人之間做一個抉擇。
她溫順地伏在他懷裡，內心忐忑又悽惶地等待著命運的到來。
“陛……陛下，陳大人說，您再不做決斷，他們就要衝進來了！”高力士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道。
門外喊殺聲起，火光熊熊，落魄的君王被逼到了絕境。
“賜……貴妃……三尺白綾……”玄宗掩面而泣，艱難地下了命令。
她心一顫，淚水滾滾而落，隔著模糊的淚眼最後望了一眼，哽咽道：“陛下，我們來生再見吧。”
1
弄月坊是京中最大的教坊，裡面教導出的歌舞姬都是萬里挑一，出類拔萃，一般的平民百姓根本連她們的面都見不著，更不用說欣賞她們的歌舞了。
何盈袖在自己的房間裡練習水袖舞，她身段纖細柔軟，腰折如柳，水袖翻飛間飄逸若雲，瑰麗若霞。
“不對……又不對！”她懊惱地停下，細細回想自己剛才的動作，總覺得在旋身之時，後續動作有些滯澀，導致整個舞蹈行雲流水般的感受一下子卡住，讓人鬱悶。
下個月便是宮中舉行中秋宴會的日子，按例，弄月坊會選出跳得最好的一批舞姬編排一支舞蹈，然後進宮獻舞。
這回早三個月便定下了要跳的舞蹈，然後眾舞姬不斷練習，多次排練，最後就差領舞沒有定下來。
因為這個領舞至關重要，弄月坊的坊主經過篩選，在何盈袖和另一個叫做蘇月影的舞姬之間舉棋不定，眼看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坊主決定讓兩人比試一下，哪個勝出哪個便是領舞。
明天便是比試的日子，何盈袖還是覺得自己跳得不夠好，反覆練習琢磨，卻越來越煩躁。
“嗤啦”一聲輕響過後，何盈袖因為走神失誤，舞袖掛住了帳子上銀勾，撕開了一道口子。
“真是的！”何盈袖跺了跺腳，認命地取來針線縫補，可因為心情浮躁，沒縫兩針便又戳破了手指頭，滴落到她腰間佩戴的一樣飾物上。
何盈袖呆呆地望著流血的手指，挫敗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她明日一定會輸給蘇月影，可是她好不甘心。
“不過是跳舞而已，有何難？”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語調慵懶，驚得何盈袖趕忙放下雙手，四下打量。
可是房間裡空蕩蕩的，並未看到有第二個人進來。
“是誰？是誰在說話？”何盈袖站起身，驚懼地在原地轉圈尋找。
女子清脆的笑聲傳來，“我是誰？睡了這麼久，我自己都快記不得了……不要轉了，低頭便看到我了。”
何盈袖猛地停下動作，後背抵在一根柱子上，低下頭瞧見腰間懸掛著的一個玲瓏小球在散發著幽幽紫光，同時一縷異香撲鼻而來。
“是你在說話？”何盈袖手指顫抖著，解下掛著小球的絡子，鼓起勇氣提到面前說道。
純銀打造的小球滴溜溜一轉，一個女子出現：“自然是我，你不要怕，我可以幫你哦。”
何盈袖心中一動，忽然之間就不怎麼害怕了，她湊近女子，遲疑地問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女子咯咯一笑，聲如銀鈴，“當然知道，你不過就是想在明日的比試贏了對手，然後就可以在中秋宮宴上豔驚四座，大出風頭罷了。”
何盈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道：“這麼說你真的可以幫我？”
女子的聲音嬌媚而又蠱惑，“我可以讓你跳出最美的舞，但有一個要求，你需得每日用一盅鮮血供奉於我，我必讓你心想事成，得償所願。”
何盈袖心中掙扎了一下，終是心中的慾念超過了理智。
“好，我答應你。”
2
第二日的比試，何盈袖猶如脫胎換骨，一支舞跳下來流暢自然，動作唯美，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蘇月影本來聽說何盈袖這兩日狀態不佳，一直閉門不出，還以為這次勝出會是十拿九穩的，誰知對方的舞技竟然在短短的時間內提升了一大截，吃驚之下，她陣腳大亂，連連踏錯幾個舞步，最終領舞的位置被何盈袖奪得。
何盈袖一臉喜色地回到房間，關好房門後，對女子行禮。
“多謝仙子相助！”
這個鏤空銀球說起來其實是一個香囊，分為內外三層，最外層為鏤空花鳥紋，由兩個半球組成，以樞紐相連，可以從中間開啟，內層兩環交錯，機關靈活，託著最裡層的一個金香盂，不管圓球怎麼滾動，金香盂始終都是穩穩當當，其中的香料不會灑落出來。
真可謂是匠心奇巧，做工精密。
何盈袖因為容貌姝麗，舞姿出眾，追求者如過江之鯽，收到的奇珍異寶堆如小山，這枚造型奇特的香囊便是其中一位追求者所贈。
何盈袖因為鼻子敏感，一向不喜歡薰香，也不喜歡佩戴香囊，唯獨這個玲瓏別緻的銀香囊讓她愛不釋手，天天戴在腰間把玩著卻從不往裡面放香料。
沒想到陰差陽錯，竟讓她有了一番奇遇，真是老天都要幫她。
香囊又亮起幽幽紫光，“這才是開始而已，別忘了你的承諾。”
何盈袖忙點頭，取來一個白瓷盅，割破手指接了一盅鮮血放到香囊跟前。
“哎呀，如果留疤了怎麼辦？”何盈袖按著還在流血的手指，痛得直皺眉，一不小心口子割得有點大。
香囊輕嗤了一聲，一縷紫光探出來，在何盈袖手指上打了個轉，捲走了殘餘的鮮血，她的指頭霎那間癒合，看不出半點刀割過的痕跡。
好神奇，何盈袖驚歎地翻來覆去看自己的手指，再一看那個白瓷盅已經空了，她似乎非常滿意何盈袖的血液。
這個來歷不明的香囊怎麼看怎麼不是個寶物。
可何盈袖才不管呢，能夠幫助她實現願望，交易又何妨？
3
中秋佳節，舉國同慶，夜晚明月高懸，皇宮御花園中舉行賞月宴，皇帝攜眾嬪妃坐在高位之上，下面則是朝中百官的座席。
舞臺上輕歌曼舞，各教坊相繼登臺獻藝，等輪到弄月坊出場時，宴會已經過半，月至中天，皇帝有些乏了，剛想找個理由退席，便聽到一支輕靈悠揚的舞曲響起，眾多穿著水綠色舞衣的舞姬似潮水一般湧了出來，簇擁著中間一個穿著白色羽衣的女子。
那女子髮髻高聳，羽衣飄飄，在月光下飄然起舞，彷彿月中仙子墜落人間，頓時吸引住了皇帝的目光，他緩緩坐回龍椅，眯著眼睛欣賞這難得的美景。
何盈袖專心致志地跳著舞，一心要把最美的舞姿展現出來，只是雖然經過香囊中那個女子聲音的指點，她似乎還是差點火候，不由地又心急起來。
這時墜在她腰間的香囊紫芒一閃，何盈袖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直了一下，隨即一個扭腰回眸，嫣然一笑，這一笑，彷彿百花盛開，竟有了傾國之姿，把所有人都看呆了去。
舞曲節奏加快，何盈袖纖足輕踏，身體輕盈如飛，一口氣做了三十二個胡旋，將白色的羽衣旋轉成了層層疊疊綻放的蓮花。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皇帝此時已經完全被攝住了心神，魂不守舍地看著那道妙曼的身影，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都說唐朝一代寵妃楊玉環擅跳霓裳羽衣舞，恐怕眼前這個佳人的舞姿並不在楊玉環之下。
4
皇上的旨意傳達下來時，何盈袖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剛才跳著跳著舞忽然身上一冷，腦子迷糊起來，身體也不受控制，她還以為要搞砸了，誰知道等清醒過來，皇上竟然傳召她過去要給她賞賜。
何盈袖暈暈乎乎地去了皇上的寢宮，領完了賞，便順理成章地被留下侍寢了。
直到第二天，已經被封為美人的她面對滿屋錦繡，才漸漸有了真實的感覺。
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是有野心，不惜一切想要搶到領舞的位置，可最多就是想攀附一個權貴，哪知道居然被皇上看中了。
這好比就是想撿個芝麻，卻被一個西瓜砸中了。
何盈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真想捏捏自己臉看看疼不疼。
“瞧你這點出息，才不過是個美人而已，便把你高興傻了。”女子嘲笑的聲音。
何盈袖經歷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切，對香囊中的女子更加信服，她又放了一盅血供奉給香囊，滿懷期待道：“仙子，以後我的榮華富貴都仰仗您了。”
女子聲音愜意道：“有我幫你，你的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馥郁的香氣縈縈繞繞，從鏤空銀球中散發出來，何盈袖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寵冠六宮，盡享榮華的盛況，她覺得自己全身都飄飄然了。
5
歲月悠悠，時光如水，轉眼數月過去了，何盈袖靠著皇帝的寵愛，在後宮中扶搖直上，如今已經是嬪位。
她每日錦衣玉食，珠圍翠繞，在太真的指點下把皇帝迷得神魂顛倒，即使有其他后妃心懷嫉恨，給她暗地裡下絆子，也會被太真提前告知，反而被她抓住機會剷除掉對手。
何盈袖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真要感謝送給她香囊的那個人，可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人是誰，好像是一個其貌不揚的落魄公子，她根本沒放在眼裡，又怎麼會記得？
宮中的日子很舒心，唯有一樣，因為要日日供奉鮮血，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身形一天比一天瘦弱，雖然她拼命吃一些補藥，效果卻甚微。
除此之外，她倒沒有其他不適，纖弱的身體平添幾分我見猶憐之感，讓皇上更加憐惜，這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所以她便沒有太在意。
這天御花園裡的牡丹開了，何盈袖陪皇帝在亭子裡飲酒賞花，她如今瘦得小臉巴掌大，下巴尖尖的，更顯得眼睛大大的，全靠敷粉掩飾白得嚇人的臉色。
“阿嚏……”何盈袖用帕子掩著臉，小貓似的打了個噴嚏，嬌滴滴地抱怨道：“皇上，怎麼這裡的花香氣這麼濃啊？燻得臣妾頭都昏了。”
皇帝疑惑地看著她，“愛妃，御花園裡的牡丹一向是香氣清淡，不仔細聞都聞不到，何來香氣濃之說？”
何盈袖一愣，悄悄瞥了一眼腰間的香囊，難道是香囊散發出來的香氣？她從未在其中放過香料，香囊卻總是會不時有異香傳出，如今是越來越濃郁了，可奇怪的是，為什麼其他人聞不到，比如離她這麼近的皇帝。
“那大概是臣妾鼻子一時失靈了，皇上，不如臣妾在花間為您獻上一舞吧？”她巧笑倩兮地對皇帝說道。
皇帝欣然允諾，何盈袖起身行至牡丹花間，一直在一旁等候的樂師們忙奏起了樂曲，何盈袖化作一隻翩然的蝴蝶在花叢裡款款起舞。
皇帝最迷戀何盈袖跳舞的時候，他微笑著看著那個精靈一般的身影，仰頭喝下了一杯酒。
“啊，好多蝴蝶飛過來了。”宮人驚訝的叫聲引起皇帝的注意，只見天空中湧來一群群色彩斑斕的蝴蝶，圍繞著正在跳舞的何盈袖，彷彿在為她伴舞。
何盈袖又驚又喜，她轉著圈，咯咯笑著，與蝴蝶一起舞動，只是那蝴蝶越來越多，瘋了一般向何盈袖身上撲，不一會兒她嬌小的身影便被蝴蝶淹沒了。
“怎麼這麼多蝴蝶？”皇上看事情不對，眉頭皺了起來，喚宮人道，“快去把娘娘拉出來。”
宮人們忙撲的撲，趕的趕，好容易蝴蝶散開，卻不見何盈袖的身影，正在眾人奇怪之時，有個宮人駭然大叫：“娘娘在這裡！她……她……”
皇帝心中掠過不祥的陰影，他起身大步走過去，撥開盛開的牡丹花叢，便看到一件空蕩蕩的衣裙裡包裹著一個乾癟的軀體，何盈袖全身皮包骨頭，形同骷髏，躺在地上早絕了生機，一枚香囊使她突然傾國傾城，誰料數月後她竟無故葬身花叢。
誰都沒有發現，何盈袖一直戴在腰間不離身的那個花鳥紋鏤空銀香囊已經不見了。
6
而此時，那個香囊正躺在一個男人的手掌上，男人容貌平凡，衣物陳舊，散發著落魄的氣息。
“這次的養魂香可還滿意？”他輕輕轉動著鏤空銀球說道。
幽幽紫光一個一寸高的美人，她梳著高高的宮髻，身穿華麗的宮服，看起來雍容華貴，傾城絕世。
“還可以吧，就是人有點蠢，幫她太累，不然我還會讓她多享受一段世間繁華。”太真懶懶地靠在男人的拇指上說道。
男人聞言一笑，平凡的臉上剎那間綻出風華，“那下次我再仔細挑選一下，讓你不那麼累。”
太真嘻嘻一笑，不知為何困在銀香囊裡，是這個人找到了她，告訴她怎麼製作“養魂香”，讓她的魂魄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所謂“養魂香”，就是找到一個條件合適的女子，養魂香漸成，只有當事人可以聞到。
等養魂香練成了，作為“材料”的那個女子必死無疑，而太真便靠這養魂香凝固魂體，不至於因為年深日久消散了去。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製作“養魂香”了，太真逐漸恢復了一些記憶，她想起自己便是曾經在盛唐舞盡繁華，最後魂斷馬嵬坡的楊貴妃。
不，她也不算是楊貴妃，因為她只是她的一縷精魂，因為貪戀塵世，恰好藉助銀香囊強留在人世間而已。
“阿溯，你到底是什麼人呢？幾百年來一直是這副樣子。”太真託著下巴好奇地問道。
男人溫柔地用手指點了點她，“快回去養著吧，你不宜現形太久。”
又不告訴她，太真嘟著嘴爬回香囊裡，這個問題她問了好多遍，他總是避而不談。
阿溯珍重地將香囊收起來，向茫茫夜色中走去。
他是誰？他不小心煉出了不死藥，在人間遊蕩了千年，當初進第一眼，他便再無法將她忘記。
這個銀香囊是他獻上去的，由玄宗的手送給了楊貴妃，成為她貼身的愛物。
不曾想，她在馬嵬坡香消玉殞，命人秘密改葬，一代美人唯獨留下了這個香囊，後來被阿溯偷偷帶走。
銀香囊是他煉製的魂器，他知道她會在裡面，而他要做的，就是尋找合適的“材料”，為她製作養魂香，這樣的話，他和她就能永遠在一起了。那麼，距離下一次製作養魂香還有一段時日，他這次要為她好好尋找更佳的人選了……（作品名：《養魂香》,作者：清雪初嵐。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點擊屏幕右上【關注】按鈕，第一時間看更多精彩故事。
閱讀更多 深夜奇譚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