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沙洲冷:夜深人靜獨徘徊


寂寞沙洲冷:夜深人靜獨徘徊

某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晚上於香港中文大學邵逸夫堂,舉行了臺灣著名作家、詩人及畫家蔣勳先生主持的博群大講堂,以「寂寞沙洲冷」為題,由蘇軾生平,講到《寒食帖》,並賞詩詞書法,說人生順逆。內容具啟發,故本版詳細報道,以饗讀者。

在中國文人中,蘇軾是很有生活情趣之人,他不古板,不是那麼嚴肅得令人害怕,而是猶如生活中的一個朋友。他的詩詞文賦瀟灑達觀,不做作,淺如白話,有情懷,真實動人,圍繞人的原點,即人性,蔣勳認為這是文學的核心價值觀。

蘇軾乃北宋文學家、書畫家,四川眉山人,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父親蘇洵也是一代文人,唐宋八大家之一;母親程氏,性格溫婉包容,對蘇軾一生影響深厚,蘇軾就在這樣一個嚴父慈母的家庭成長,所以他身上人性部分特別多。另外有三個女人對他影響也很大,那就是他的妻與妾。妻王弗,時十六歲,與十九歲的蘇軾結婚,夫妻共度十年青春歲月,感情深厚。王弗去世十年後,蘇軾與之夢中相遇,故賦詞一首:「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無處話淒涼。」王弗死後三年,王弗堂妹王閏之嫁與蘇軾,應該說王閏之是蘇軾的三個女人中最辛苦的一個,典型的家庭婦人,充滿對丈夫的愛。當時蘇軾處境不好,遭政治迫害,烏臺詩案後由於心生害怕,故把蘇軾許多手稿焚了。王朝雲,蘇軾之妾,原為歌妓。三十八歲時的蘇軾贖十二歲的朝雲,後收為侍妾。陪伴蘇軾度過仕途不順的歲月,是蘇軾晚年紅粉知己,亦給落難的蘇軾帶來最大的安慰。如果說王閏之是柴米油鹽,那麼,王朝雲則是蘇軾的文學知音。有人讚蘇一肚子錦繡文章,王朝雲則謂一肚子牢騷。非常形象說明王朝雲對蘇軾的瞭解。

年少成名 才華洋溢

蘇軾年少成名,嘉二年(一○五七年),與弟弟蘇轍一同進京參加會考,主試官是歐陽修。蘇軾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的論文得到考官梅堯臣的青睞,並推薦給主試官歐陽修。歐陽修亦十分讚賞,原本欲拔擢為第一,但又怕該文為自己的門生曾鞏所作,為了避嫌,列為第二。結果試卷拆封後才發現該文為蘇軾所作,而取為第一的卻是曾鞏的作品,真是陰錯陽差。到了禮部複試時,蘇軾再以《春秋對義》取為進士第一。歐陽修甚至連夜晉見宋皇,稱其宰相之才。不過,蘇軾仕途始終不順,一生遭受打壓。

蘇軾所處的是一個了不起的時代。有人說宋朝國弱民窮,但百多年來沒有發生多少戰爭,而是出了最多的文人才子,文化藝術音樂繪畫還有瓷器等,都是最好的瑰寶。宋瓷形成其淡雅的美學風格,勝過唐三彩的華麗,談及文明程度,甚至勝過大一統的唐朝。宋朝的文明達到巔峰,也是世界文明的巔峰。

蘇軾的《蝶戀花》是蔣勳最喜愛的一首詞,春天將盡花落滿地之時,是生命中悲哀感傷的時刻,但在蘇軾眼中,看到的卻是新的生命,這是多麼達觀的精神。哪怕「多情卻被無情惱」,但「天涯何處無芳草」。青春是多麼美麗,這分明是一首歌頌青春的詞。整首詞就是一幅美麗的圖畫,蒙太奇的電影手法展現,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再看看蘇軾的《江城子》,憶亡妻,曾經彼此愛戀,但「十年生死兩茫茫」,你走了我活著,「縱使相逢應不識」,我已不是當年那個我了。這使蔣勳想起文壇百歲老人楊絛,與錢鍾書也是一對恩愛夫妻,才子佳人絕配。錢鍾書去世後楊絛亦感愈來愈老了,故以蘇軾此詞「縱使相逢應不識」發出一問:我以什麼樣子去見錢鍾書呢?蔣勳看到這段,好感動!由是,也使蔣勳想起自己的母親。這首詞可以說是華人世界永遠的思戀,歷史上最動人的句子,承載著人們最真實深厚的情感,千古絕唱。

蘇軾的《水調歌頭》,一開篇「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令人想起李白豪邁之氣。這是一種豪放年輕的心境,酷似李白之句。接下來「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我們從中可以看到杜甫的身影。蘇軾和杜甫有著相似的經歷,被貶後遭受現實的苦難,生活的辛酸,感懷身世,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竟用如此簡單平凡之語便能寫出如此偉大的作品,實令蔣勳驚訝。這樣的文字是建立在普世價值上的,最後「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在困境之下仍保持夢想懷抱希望。

蘇軾在四十多歲時遭遇人生最大困境,他的詩詞格調漸漸從偏向李白轉變為偏向杜甫,最後又聞到王維的味道。少年愛李白,青春激揚「舉杯邀明月」;中年成杜甫,活在人間聞「朱門酒肉臭」見「路有凍死骨」;晚年變王維,領悟「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這三大詩人李白、杜甫、王維,史稱詩仙、詩聖、詩佛,皆化作蘇軾之風格,少年之青春,中年之悲哀,晚年之荒涼,在蘇軾詩詞中體現出來。

人生轉念 達觀處世

對蘇軾一生影響最大的是烏臺詩案,這也是他人生最大的困境。在他被關押的一百多天裡,自己也以為必死無疑,寫下絕命詩:「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蘇軾罪名是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但其實這首詩的開頭是歌功頌德「聖主如天萬物春」,可見一個人是多麼想活著,卑微地活著。詩中擔憂家人「十口無歸更累人」,要王閏之照顧一家老小發出「身後牛衣愧老妻」之歎。蘇軾這一生太悽慘了,一直被貶,其實主要原因就是太有才華遭人嫉恨。不過,有人要置其於死地,也有以司馬光、歐陽修為代表的一派營救他,甚至包括他的政敵王安石。事實上宋朝黨爭,蘇軾是中間派,認為王安石的青苗法改革過激損農民利益,故兩派都不喜。不過,王安石曾勸告皇帝,你不能殺蘇軾,否則是歷史上的昏君。加上老太后力保,故關審百多天放逐貶謫黃州。

蘇軾謫貶黃州,蔣勳認為是自其來到黃州,黃州就成為最幸福的地方。雖然蘇軾來此無錢、無居、更無人理會,幸得朋友關照暫居一破廟,一家老小就在東面坡地上勞作,這個「東坡居士」之號由此而來。自此,死去的蘇軾,活著的東坡,成就了中國最了不起的文人。苦難誕生詩人,沒有烏臺詩案,蘇軾寫不出如此偉大的作品,這一時期,蘇軾寫了不少作品,如《念奴嬌》、《臨江仙》、《定風波》、《卜算子》等。東坡居士突然死裡逃生,隨遇而安,新的復活,迸發巨大的生命力。「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原來人生是可以轉念的,這種豁然達觀的思想超越了樂觀和悲觀,成為蘇軾生命的一部分。

寂寞沙洲冷的孤憤:「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不白之冤無人知的痛苦,仍然「揀盡寒枝不肯棲」,清高淡然不同流合汙。

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轉念一想,「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人生的選擇「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從揀盡寒枝到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是蘇軾人生的轉變:要活出一個怎樣的自己?

一○八二年,蘇軾下放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寫了兩首五言詩,稱為《寒食帖》。詩的原稿成為書法名作,天下第三行書。

宋朝四大書法家蘇軾、黃庭堅、米芾和蔡襄合稱「宋四家」,因這四個人大致可以代表宋代的書法風格,而且成就最高。其中蘇軾和黃庭堅人稱「蘇黃」,蘇軾對黃庭堅書法的評語,認為其字過於狹長,外觀猶如「樹梢掛蛇」。不過,他也在自己書法中加入此種結字,以增加章法的跌宕變化。黃庭堅則以「石壓蛤蟆」來形容蘇軾書寫時,經常出現的橫扁結構。因為蘇軾寫字,手不懸腕,是側臥毛筆。

天下第三行書《寒食帖》

寂寞沙洲冷:夜深人靜獨徘徊

蘇軾的書法從「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看起,字體線條從容平凡,沒有刻意做作的姿態,和詩風一樣,平實自然,不刻意求工。初看並不美,用筆自然,有點隨意,特別因為是草稿,也不會像謄錄的定稿那樣工整規矩。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每年到了春天,到了寒食清明,就惋惜春天要結束了。重複用「年」和「春」。重複的字,就用一個點表示。「年」這個字之後,書法字體開始變化:「惜春」二字造型很美,看來平實,卻很委婉。其中「惜」字有細的牽絲,「春」字婉轉溫柔。

「今年又苦雨」,今年雨特別多,使人苦惱。「兩月秋蕭瑟」,兩個月來,下雨不停。季節是春天,卻像秋天一樣,蕭瑟寒涼。講的是外在季節氣候,也同時是內在心情,「苦雨」、「蕭瑟」都是風景,也是心境。「苦雨」二字是耿硬的筆法,規矩剛直。「秋蕭瑟」以後字體再一變,把蘇書特有的瀟灑表現出來。

根據黃庭堅的說法,東坡不善懸腕。如帖中「臥聞海棠花」的「聞」字,這個字跟我們書法強調挺拔中鋒不一樣,而是用筆跟,隨意自在的表達,這是典型「石壓蛤蟆」字體,強調的是石頭不斷受打擊被扭曲可承受各種壓力。「臥聞海棠花」的「花」字緊接下句「泥汙燕支雪」的「泥」字,把這兩個字的書法放大,可以看到「花」和「泥」有纖細牽絲牽絆在一起。「花」代表美麗青春優越,而「泥」表示骯髒卑微,一個美一個醜,美醜輸贏都是人生的體現,也是審美的一部分。人生的飛揚困頓都在書法中交錯出現,和協表達。

末了「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鬚已白。」用了莊子典故,比喻時間像潮水,人在睡覺的時候,時間也在流逝,沒有人能躲過時間的偷襲侵蝕,是對時間青春流逝的感傷,青春藏不住,生命最終會被時間帶走。帖中「病」字是後補上的,「子」字被點掉。

另首「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溼葦。」「小屋」前的「雨」是個錯字,少了「點」。我們看到這個天下第三行書中有不少錯字,因為是手稿,信筆寫來,更珍貴。春天江水高漲將要浸入門內,雨勢襲來沒有停止的跡象,小屋子像一葉漁舟,飄流在蒼茫煙水中,廚房裡空蕩蕩的,只好煮些蔬菜,在破灶裡用溼蘆葦燒著。這「水」字的捺筆動作可見用筆的厚重來自顏真卿的影響。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這句詩像魯迅小說《藥》的感覺,電影畫面般,「銜紙」二字懸針筆法,極其生動,可知蘇軾並非不能懸腕。特別是那個「紙」字下面的「巾」字,尖銳的筆鋒像刀子一樣切下來,很難得這樣的線條,這一筆拉下來,就像刀刻在石頭上,中間有多少破碎的東西,似火焰燃燒後冷卻的凝固。筆鋒尖銳部分,很可能是敗筆,但蘇軾敢用敗筆,境界驚人,可見他接納失敗,接納醜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並將失敗及醜變成人生一部分。

句末「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想回去報效朝廷,無奈國君門深九重,君臣一夢如泡影,可望而不可及;想回故鄉,但是祖墳卻遠隔萬里,本來也想學竹林七賢的阮籍作途窮之哭,但心卻如死灰不能復燃。「哭塗窮」這三個字線條有力厚重,讓人感覺蘇軾與你面對面,你似乎看到他的表情,似愁鬱、荒涼、困頓,像最頑強的生命,像冬寒禿枝,看似頹敗,卻在內裡蘊含隱匿發枝發葉的生命力。尤其是技巧笨拙的「灰」字,表明蘇軾勇敢地放棄美,其實,美的放棄比美的堅持更難更勇敢。

豪宕秀逸 神來之筆

蘇軾好友黃庭堅,號山谷,在《寒食帖》題跋:「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事實上,黃山谷善懸腕中鋒,線條比較漂亮,字寫得真漂亮。跋末「應笑我」,有刻意留白,留白有透光之美。《寒食帖》風格似李白,平常心、堅持,信之所至神來之筆,寫出生命中最美的東西。全篇線條拉得很長,像舞蹈般自然揮灑,留白之美,透光之美,不追求刻意,渾然天成。經歷人生動盪之後的蘇軾,隨意而行,更真實地做自己,因此寫出生命中最美的東西。美,其實是最後回來做自己而已。歷代鑑賞家均對《寒食帖》推崇備至,稱道這是一篇曠世神品。明朝大鑑賞家董其昌認為是傳世蘇書最好的一件。

清代將《寒食帖》收回內府,並列入《三希堂帖》。乾隆十三年(一七四八年)四月初八日,乾隆帝親自題跋於帖後:「東坡書豪宕秀逸,為顏、楊後一人。此卷乃謫黃州日所書,後有山谷跋,傾倒至極,所謂無意於佳乃佳……」為彰往事,又特書「雪堂餘韻」四字於卷首。乾隆愛熱鬧,把自己的題跋放在蘇黃之間。

同治年間《寒食帖》為廣東人馮氏收藏,遭遇火災,所以下端留下火灼痕跡。一九二二年為日本收藏家菊池惺堂收藏,一九二三年九月,日本關東大地震,菊池家遭災,所藏古代名人字畫幾乎被毀一空,當時,菊池惺堂冒著生命危險,從烈火中將《寒食帖》搶救出來,一時傳為佳話。也可以說,神在呵護。一九二四年四月,內藤虎應菊池惺堂之請,作跋以記《寒食帖》從中國輾轉遞藏至日本之大概情形。《寒食帖》流失海外一直使華夏子孫耿耿於懷。第二次世界大戰一結束,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世傑私囑友人在日本訪覓《寒食帖》,當知下落後,即以重金購回,並題跋於帖後,略述其流失日本以及從日本回歸中國的大致過程,千年國寶至今仍珍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在歷史的騷動裡,《寒食帖》經歷了各種的劫難,重疊著許多時代的記憶:留下了黃庭堅、董其昌、乾隆、納蘭容若等人的墨跡與印章,以及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關東大地震東京大火,在《寒食帖》留下的各種時間痕跡。

《寒食帖》流傳的動人故事就是動人的力量,文化有傳承,一代一代希望後來之人守住文明,好好守護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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