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文學迎來了春天,詩歌以先鋒姿態引發全社會關注。
短短几年間,一批年輕詩人,將“朦朧詩”推到了風口浪尖。
2001年,空缺多年的“人民文學詩歌獎”頒給了兩個人。
一個是去世了12年的海子,一個是瘋了20年的食指。
海子的詩歌赤誠、純粹、充滿自我;食指的詩歌憤怒、焦慮,字字句句都是對時代的吶喊。
“人生就是場冷酷的暴風雪,我從冰天雪地中走來。”
這就是食指的詩。
食指,60年代詩人,被稱為“朦朧詩鼻祖”。
他因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堅持詩歌創作,人生被逼入絕境,從而導致瘋癲。
食指,他用詩歌冒犯了時代,但傳達出的力量卻震撼人心。
他的詩,不憑藉任何傳播媒介,只依靠人心傳遞。
尤其是當代知青,他們私下抄寫,口口相傳,只要有知青的地方,就有他的詩歌。
“我的詩是一面窗戶,是窗含西嶺千秋雪的藝術追求”。
這句詩就是食指的人生寫照。
縱觀食指的一生有三個階段,患病之前的意氣少年——在精神病院居住了二十年的病人——出院之後的老年。
本文將通過這段被時代強力塑造的多舛命運和浮沉不定的坎坷人生,探尋食指“瘋癲”的意義。
01
食指,出生在行軍路上,取名郭路生。
母親因長途奔波,無奶餵養,將路生送由四伯母撫育至3歲,才送回父母身邊。
路生的母親在圖書館工作,是一個頗有學問的婦女。
幼年的路生受母親文學薰陶,又時常跟去圖書館,從小養成了閱讀的習慣。
初中時期的週末,路生幾乎都是在舊書店度過的,僅僅一年他就已經有了兩箱子中外名著。
然而,成績優異的路生,在初中升高中的考試中慘遭失敗。
原因是,他在考試時因為緊張暈厥造成失誤。
等待通知書那天,他的精神顯得極度緊繃,在得知自己沒被錄取後,頭髮都白了。
母親曾說過,郭路生神經非常敏感且極易受創。
然而,他的性格卻是極度的堅韌。
考試失敗之後,他激情創作出《波浪與海洋》,抒發了內心的沉鬱與對未來的嚮往。
那天起,他便和詩歌永遠的融為一體。
02
文化大革命來襲,郭路生面臨退學、遊走、無書可讀的混亂局面。
1968年,他與21名北京知青一起到山西杏花村插隊。
食指從小生活優越,下鄉之後卻不怕吃苦。
毛巾綁在膝蓋上跪著鋤棉苗,背磚坯裝窯,哪樣艱難幹哪樣。
1971年,食指在濟寧入伍,成了一個排頭兵。
在軍營裡,他也一樣,認真完成每一個工作。
參軍的戰友常青回憶,食指善良寬厚、生活儉樸、外向開朗。
但是他為了創作詩歌,開始抽菸,瘋狂的抽菸,每月的六元錢津貼費,都買了煙。
據路生回憶,當知青和當兵的那段日子裡,他是很壓抑的,他渴望學習,渴望知識,渴望寫詩。
他只能在幹活的空閒時光,給農民兄弟、部隊戰友講講名著,讀幾首自己寫的詩。
食指詩歌也在那段時期迎來了第一個黃金年,他寫出了代表作《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地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這首詩歌,點燃了青年們心中的乾柴,讓人們學會在逆境中,矢志不渝地恪守自己的承諾。
該詩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並迅速傳頌於一代青年人的口中,食指因此也擁有了“知青詩魂”的稱號。
但是,太過強硬的食指,始終難逃嚴峻的階級鬥爭,遭逢厄運。
他愛國,但是對待文學、對待詩歌,他從不低頭,他固執的與社會環境抗爭,從而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03
熱情的詩人一夜之間變得沉默少言,終日抑鬱寡歡。
1973年2月郭路生退伍回家,精神開始失常,最終在北京三醫院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
法國哲學家德留茲和心理學家伽塔利在《反俄狄浦斯》中提到:
被美化的體制和現實相悖,會向那些單純的人施加無法容忍的壓力。
那個年代裡,人們或沉默的抵制,或順從的敷衍,唯獨再沒有動人心魄的真情。
那麼這份沉重的壓力就擔在了這個善良、脆弱卻又頑強的路生肩上。
郭路生,他只是一個18歲單純樸實的少年,卻選擇對世界發聲。
他只是一個溫柔寬和的老實人,卻選擇拿起武器指向社會。
這個敏銳脆弱的清醒之人,對抗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時,瘋了。
當他瘋了,屬於中國的詩歌回來了。
他的瘋狂,讓人們看到了當下文學正在被腐蝕。
那些程式化、空洞化,喪失了獨立性、自由性,“高八調”的讚歌,終於消失了。
他用瘋狂,奏響了那悲涼又不甘絕望的晨鐘。
那天我將告訴下一代 ,
為了迎來這一天的黎明 ,
我們曾用,曾用頭顱 ,
撞擊過偉大時代的晨鐘。
他站在未來,回憶過去,巧妙的運用時空交錯,在磅礴的力量中,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涼又無可奈何的宿命。
這是在告訴我們,這種有情緒共振的,才是真正的詩歌。
地下詩人的瘋狂,終結了詩歌錯誤的道路,他的瘋狂,將喜怒哀樂還魂給詩歌,是中國文化第一次偉大的復興。
01
郭路生自從被確診精神分裂後,開始在清醒與瘋癲之間徘徊。
第一次清醒後,他與李立三之女李雅蘭結婚。
在新婚的甜蜜下,他創作了詩歌《有這樣的婚禮》,這也是陳凱歌面試電影學院時的朗誦作品。
《有這樣的婚禮》
絲羅帶綰同心結,
琴瑟永奏相和歌。
相親相愛幸福永,
同德同心幸福長。
後來,因為寫“紅旗渠”隻身去河南體驗生活,中途錢包被偷,第2次發病,流落街頭二十天後被送回北京,再次入院。
第二次清醒後,被安排在北京光電技術研究所工作,又因寫焦裕祿事蹟去鄉下,中途錢和地址被偷,走投無路,只能夜宿街頭,乞食度日,當夜再次發顛。
二十多天後,他忽然清醒,用腕上的手錶換了五元錢,用一元買了一碗粥、一盒香菸,剩下四元買了車票,幾番周折才找到堂兄。
堂兄見他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神情有異,速速送他回到北京。
生活的混亂、痛苦,讓食指7年的婚姻宣告結束。
他再次瘋癲,不得不第3次入住北京三醫院,後轉院到精神病福利院,這一住就是12年。
02
文化大革命後,思想解放運動逐漸深入,中國文學迎來了它的新時期。
北島、舒婷、顧城、芒克等人為主的“朦朧派詩人”被推上歷史的舞臺。
詩歌歷經多年磨難後,再次站在聚光燈下。
此時還住在精神病福利院郭路生,首次用“食指”做筆名發表詩歌。
他在精神病福利院裡,整理圖書,擦樓道,洗餐具,以此讓自己保持清醒,這樣他就能靠著清醒的間隙創作。
他遠離名利場,躲在世間被遺忘的角落裡,自由的放逐靈魂。
許多年後,中國當代文壇終於迎來了巨匠。
2001年,空缺多年的人民文學獎詩歌獎終於找到了她的主人,但無奈,她落到了兩個特殊的人物身上:一個是1989年3月已經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的海子,一個是身在精神病院裡的食指。
食指的雙面人生必然是悲劇的,但從結果而言,食指的瘋癲,恰恰保護了自己。
精神病院成為了逃離苦海的扁舟和躲避災難的港灣。
正如他笑言:“瘋了倒好了,瘋了才可以面對命運。”
瘋了,他內心的夢與醒、狂與傲、夜與晝、戰爭與和平,就能通過疼痛的美感和光明的詩篇得以表達。
他以猛烈的方式擴展了他詩歌創作的內涵與外延。
食指精神分裂的意義,在於他堅持了生命與詩的合一,更確保了他自身人格的完整。
01
2002年,食指迎來了生命裡最重要的女人,翟寒樂,她終結了食指長達12年的福利院生活。
翟寒樂生長於老革命軍人家庭,比食指小6歲,15歲到北京當兵。
她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既有理想主義的浪漫氣質,又有腳踏實地的堅韌不拔。
當寒樂讀到食指的詩歌,深受震撼,它帶著食指詩集,前往偏遠的福利院,看望素不相識的詩人食指。
他倆一見如故,兩個年近半百的老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寒樂頂著世俗的壓力和親人的誤解,把食指從精神病福利院接回家,並和他結婚。
那天,54歲的食指,在歷盡命運磨難之後,終於被愛情拉回了原位。
最初,他們只能住在食指母親留下的一間不足17平米的簡陋公寓裡。
這種生活持續了3年,他們搬進北京西郊一間相對寬敞、功能齊全的居所。
時隔幾十年,食指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安靜讀書、寫作的地方了。
食指晚年的生活很有規律,早晨五六點鐘起床,聽廣播,看報紙,看電視,散步。
他用半世癲狂,辛苦的走完了這條自我放逐之路。
食指獲獎後名氣大增,家裡多了前來採訪的記者,世人也因此才能一睹真正詩人的磊落。
他總是穿著洗的發白的軍裝和球鞋,笑容溫暖,言語謙和。
他會忍著飢餓配合來訪者,還會對記者說:“希望,這次沒讓你們白來。”
就是這樣一個待人寬和,遠離世俗,不追逐名利的謙謙君子,堅定地用微弱的燭光照亮一代人的追尋。
曾經直接、當面抨擊海子的詩,是無意義、無價值的,詩人多多,這樣評價食指:“對時代,他獨立承擔了一位大詩人所應承擔的一切。”
舒婷說:“他的瘋顛,是最強烈的抗議,最勇敢的誠實。”
北島說:“正是因為讀了食指的詩,我才開始寫詩。”
如今,顧城自殺,北島遠行,舒婷不寫詩了,只有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獨自在這條不勝荒涼的道路上繼續行走。
海子用狂野的生命,給予世人心底最猛烈的撞擊。
食指用瘋癲的一生,守衛了詩歌的原野。
他受到同代所有詩人們的敬重,這也是他瘋癲的意義:
他恢復了個體的尊嚴,恢復了詩的尊嚴,他用一己之力,傳承了瀕臨斷裂的詩歌血脈。
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說:“世俗的人只看得見世界的表象與實利,只有偉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才看得見世界的本源。”
食指就是這個偉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他在是非曲直顛倒的年代裡,表現出了一種罕見的忠直——對詩歌的忠直。
即使生活是混亂的、分裂的,詩歌也要創造出和諧的形式。
即使生活是扭曲的、晦澀的,詩歌也要提供堅固優美的秩序。
即使生活本身是醜惡的、痛苦的,詩歌仍將是有力量的。
他的精神分裂只是他的守護社會良知的唯一選擇,這是一種清醒而高貴的證明。
不管社會經濟、文化如何變遷,他都甘願伏在地上與詩歌精神為伍。
美國電影《飛越瘋人院》裡,有群勇敢的瘋子,他們不是厄運的囚徒,他們是自我的解放者。
活過、愛過、寫過,這6個字概括了司湯達的一生。
食指多了一項—“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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