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最後相見|單超君返鄉畫像

我突然想起最後相見|單超君返鄉畫像

我心裡清楚,他就要死了。我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逃出去。

by: 單超君

“來,超超,來....”

農村熱熱鬧鬧的年裡,一切都是大聲的。大聲打招呼,大聲放鞭炮,大聲乾杯,大聲說笑....唯有阿太的招呼,因為少了牙齒和氣力,又是從側屋傳來的,總顯得鬆鬆垮垮,很是掃興的樣子,聽到了也想假裝沒聽到。

阿太是奶奶的父親,正好比我大80歲。在我和他重疊的不長的時間線裡,阿太似乎從來沒有奔跑,也沒有興奮過,好像連夏天也不曾經歷。他總是穿一雙藍紫色的毛線拖鞋,在院子的側邊站立著。偶爾走動,也是一隻腳拖著一隻腳,厚厚的輪胎鞋底在地上磨得沙沙響。

“哎,阿太!”我熱烈地應聲跑過去,但這是策略性的,一來防止其他長輩拍我腦袋;二來也能速戰速決,寒暄幾句就回小朋友堆裡,繼續瘋鬧的遊戲。

“喏,貝儂!(方言意:給你)”阿太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紅包,塞到我手裡。

“謝謝阿太!”幼年接過,興奮和感謝大概都是真的。反正都要上交給父母,紅包裡錢多錢少有什麼所謂呢?在印刷的自粘紅包已經流行很久的年代,阿太用紅紙捲起,並以飯粒封口的20塊,才顯得好玩有趣。

可等年齡漸長,阿太的紅包就顯得雞肋了。不管通貨膨脹如何厲害,其他大人的一張紅票子已經變成了一小疊紅票子,阿太卻仍是20塊。並且照例,會在紅包正面歪歪扭扭地寫上三個大字:“沈掌寶”——那是他的大名,也是他唯一會寫的三個字。

“真當倍(方言意:煞有介事,多此一舉)。好像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幾個姑媽和小姨湊在一起,總是忍不住吐槽這事,“他向來這樣,好像生怕我們這頭的,會不知道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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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太那一輩看來,女兒雖然和家裡一個姓,卻終究是要嫁出去的外人,沒必要給予太多物質和情緒上的關注,有點東西,總歸是要先顧了兒子,有餘裕再分給兩個女兒。到了女兒的兒女,便更是“外”孫,沒必要親了。

“你舅公爺爺的兩個女兒,都在十歲生日的時候收到過外公送的電子錶。那時候我們也滿心期待,好像覺得有一塊自己的表就算是大人了。可是,我們幾個的年齡明明在她們兩個之間誒,竟然什麼也沒有得到,連碗麵都沒得吃。”阿太去世的十幾年後,幾位姑媽和小姨提起他,第一反應仍是“偏心”。

到了我,見到他,叫聲“阿太”,他應一聲,再七七八八聊些作業多不多之類的小事,便足夠可以結束對話。我本也沒有親近他的願望,少點熱切的東西是無妨的。

本以為這是因為輩分差太遠的必然結果,後來才聽說在舅公爺爺的孫女,也就是我表妹那兒,情況極為不同。八十七八了,阿太仍然有力氣踩著三輪車去接她放學,幼兒園三點多下課,他一點鐘就願意出發。早到的兩個小時,情願在門口安安靜靜地等著。而我們的差別,無非是一個姓沈,一個不姓沈,一個是兒子的孫女,一個是女兒的孫女。

奶奶對於這些,似乎是已經不願意去想了。提起她的爸爸,她總是說,“勤勞、聰明、省”。

但她心裡恐怕並非是毫無怨言的。我曾問她,為什麼要嫁給爺爺?本期待一個浪漫的答案,她卻說,不想和我父母住一起了呀,隨便找個人嫁了就算了唄。

雖有隔閡,阿太卻仍然很相信奶奶。他一生節儉,到92歲,存下了一萬六千多塊錢的積蓄和好幾個老粗的金戒指。錢是全部有零有整,分門別類,連帶著銀行票全都一捆捆拴在自己的褲腰帶上,隨身帶著走,金器則壓在箱底。

臨終前,阿太住進醫院,在換上病號服之前,他把奶奶叫到床邊,囑託說,等他過世了,要記得把錢和金器平均分給兩個兒子。

“他也知道你是個很正直的人吧。”我笑嘻嘻地恭維奶奶。

奶奶沒有一起跟著笑,“我是不想他的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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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兒子及由之而來的所有沈家後輩,阿太都極為熱切。但這並不使他相較其他老人能受到晚輩們更為特殊的照顧。

他像村裡其他的老人一樣,被舅公他們安排住在樓房底層的最側面,吃喝拉撒睡全在不足10平米的地方解決,最多在過年的時候一起吃頓飯,平日裡連大門都不跟晚輩們用同一個。

阿太也是厲害,90多歲了,仍然能自己煮飯。端著一口邊角都發了黑,變形到坑坑窪窪的小鋁鍋,顫顫巍巍地走到屋外吃飯。

他的“廚藝”,精髓都在一個“熬”字上——把所有東西都加到一起,熬成一鍋嚼也不用嚼的糊糊。儘管很難分辨什麼是什麼,我依然極為害怕他邀請我一起吃飯——在改革開放那麼多年之後,他仍舊認定貓肉、狗肉,甚至螞蝗是值得選用的食材。

阿太的房間裡,有股奇怪的味道,濃郁到不可思議,稍微呆久一點,我就會覺得大腦缺氧。我料想這是老人氣,要不然,就是從那些奇奇怪怪的飯菜裡鑽出來的。

但奶奶堅決說不可能,“儂阿太是個很乾淨的人,根本一點老人氣都沒有。”我以為這是一個女兒對父親形象的維護,便不再與她爭執。

但姑媽卻對我的記憶表示肯定,“外公菸酒都喜歡,怎麼可能沒有味道?你姑父現在身上都有呢。”

菸酒都喜歡?我這才知道,阿太好酒。逢年過節,小輩們除了滋補品,往往還要再多抱上一罈黃酒孝敬阿太。可他省慣了,每天只喝一點點。經年累月,開封的沒開封的黃酒,全都乖乖排在他的大木床下。

此刻回想,那種極濃,幾乎讓人幾乎眩暈的味道,竟然和黃酒奇妙地契合上了。記憶,還是靠不得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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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前,阿太的妻子便已經去世了,我自然從來沒有見過。從大家的敘述裡,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她是個“那個年代都這樣”的女人,從小就會抽菸,一身力氣都放在土地上,並不怎麼關心子女,和阿太的感情也是,“就這樣咯”。

我問奶奶,在女阿太去世後有沒有人提起,要為阿太再找個伴兒呢?

“當然沒有啦!那時候我們又沒有醫保,大家條件都不好,哪裡會想到這些事。”

“那他後來的二十多年,會不會很孤獨?”

“這我不知道,可大家都是這樣的呀。”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把阿太歸成一個“就這樣”的人,有點不妥。

1955年,大隊裡想把各家的蔬菜都組織起來,搞集中銷售,按配額運到火車站,送往嘉興、嘉善這些地方。

阿太雖然沒念過書,卻因為聰明和勤奮,被分到了一個做統計的頭腦活。大字不識,他照樣能把各家蔬菜的品種和數量記得清清楚楚。只不過好景不長,冬天一過,農作物的品種和產量都高了不少,那多出來的一點點聰明就不夠使了,他記憶得辛苦且耗時,索性辭掉這義務活,高高興興又回去,專心做他的農民了。

直到70歲多歲,有人喊他去錢塘江邊為工地守夜,他一算,比種菜賺得多,這才離開了土地,真正離家去上班了。

沒人能說清楚,他在江邊具體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只能猜想,他曾成天地望著電纜、黃沙;在潮起潮落的偶爾,也會去江邊走走;或許還曾邂逅過一個和女阿太很像的人,但終究也只是擦肩而過。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把一個人的十年時間一點點捻成了錢,小心翼翼地分類收藏,揣在身上,化成一份份對沈家後輩的心意。

然而,這樣的心意,小輩們是承受不起的。軟磨硬泡了好久,終於,在阿太快80的時候,舅公爺爺坐不住了,“這樣一個老頭在外面,難看不難看?”他強行把他接回了家,為阿太的上班生活畫上句號。但對此,阿太是頗為不滿的:“回家也是一樣,沒人說話,沒人幫著做飯,全要靠自己,還不如出去幹活。”

可再回工地是不行了。他便自己去買了一輛小小的三輪車。清早就拿著鐮刀出門,找荒地,揪住野草,一把把地割下來,堆在邊上,等堆成一個個小山包了,再往三輪車上搬。傍晚,送到牛奶廠,一百斤草能賣4塊錢。那時候,一個裁縫一個月也就幾十塊,阿太的割草生意,真是不虧。

可惜,有一年冬天,風特別大,阿太不知怎麼的,連人帶車翻進了小溝裡。沒人路過,他就自己爬了起來,披著一身溼答答的泥土,繼續踩三輪車回到家裡。疼得受不了,家裡人把他送去醫院才發現,竟然是骨折了!

按道理說,老年人是跌不得跤的。像這樣嚴重的骨折,幾乎有致命的危險。可阿太,卻是個例外。養病期間,他翻被子,扎掃帚,編竹籃……總歸是閒不住。到最後,他甚至又一次站了起來,一瘸一拐的,仍要去割草。

只可惜,因為摔跤的緣故,阿太一直要服藥。而跌打損傷藥在撫平骨頭裂痕的同時,還在他脆弱的胃部穿林打葉。時間一長,他就又住進了醫院。醫生囑咐,這會兒,什麼是都不能讓他吃的,只能吊點滴,輸營養液。

阿太晚年,除了黃酒,最喜歡的就是牛奶了。每次醫院去看他,他都會說,牛奶在床底下,我喝不了了,你們喝掉吧。他哪裡知道呢,親戚們送來的補品、水果、牛奶早就都被運回家了——放在醫院也沒用呀。

“早知道他要走了,當初才不會聽醫生的話。怎麼樣都要讓他喝一口奶的。”回想起這事,奶奶還是很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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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已是個能獨自生活的大人了。有關他的回憶,更像是暈染開的水彩,遠看一大灘,近看卻什麼線條也抓不住。

然而,穿梭在和他幾乎毫不想幹的魔都上海,在忙碌到沒時間好好吃飯,把臨近過期的食材全部都丟進鍋裡燉的時候,我竟突然的,想起了和他最後的相見:我和爸爸一塊兒去醫院探望他,可不知怎麼,病房裡就只剩下我和阿太兩個人了。他藏在層層疊疊的被子裡,露出一張黑黝黝的,乾瘦的臉,屬於他的濃烈味道淡卻明顯地漂浮在空氣中,讓消毒水兒也自甘落後了。

阿太說:“超超……”

“哎,阿太!”

他口鼻都插著管子,我又站在床尾,根本聽不清他在嘟囔些什麼。我應該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仔細問,“阿太,怎麼了?”

可是,我沒有。那年12歲的我,對“死亡”這樣的詞語還感到很陌生和遙遠。但我心裡清楚,他就要死了。我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逃出去。我極為害怕,他會就這樣單獨死在我的面前。

我說,阿太,我要去找爸爸了!讓爸爸來跟你說。

他還在說著什麼……但我走了出去,在走廊裡拉住爸爸的手,“阿太好像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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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太那天在說什麼呢?是不是讓我喝牛奶?

我不知道。我甚至已經想不起阿太的樣子了。我問奶奶,阿太的遺像在哪裡?奶奶說,有一年年三十晚上點蠟燭,不知道燭臺怎麼就倒了,遺像也順帶著被一把火燒掉了。

“我記得墓碑上好像也沒有照片啊,為什麼呢?”

“那時候舅公爺爺不肯給他弄照片呀,我都忘記原因了。”

好吧。我又猛然想起,阿太離世後,幾位舅奶奶還翻出了不少發綠的銅板,清朝的明朝的都有,不知怎麼處理,就當成玩具分給我們幾個小孩子玩。當時沒有收藏意識,玩了幾天,失了新鮮感,便隨手放在一旁,不知丟哪兒去了。

昨天,我問起幾個弟弟妹妹,他們都疑惑,“嗯?還有這回事兒吶?”

我突然想起最後相見|單超君返鄉畫像

我突然想起最後相見|單超君返鄉畫像

我是單超君,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研二學生。逃離故鄉才發現,我一切的驕傲與羞愧都根植於它。

我與《返鄉畫像》

超君是個性情女孩,她寫的這篇《阿太》,撇去了鄉村生活的細枝末葉,抓住一位鄉村老人的幾個傳神片段,以特寫般的畫面追憶阿太的生存狀態。這種記述具有尋根的當代意義,是青年寫作對自身歷史根系的精神回溯,具有細潤的鄉土滲透性。

(梁永安,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學寫作專業碩士生導師)

返鄉導師點評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葉淑媛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所院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單超君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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