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發親孃

白 發親孃

憑心而論,我不喜歡我的姥姥。我姥姥膽小怕事,脾氣古怪,經常是板著一張老臉,不見一絲的笑容。我小的時候每回見到她,都覺得她像一個冰涼人,除了冷還是冷,與她在一起相處,就像置身於冰天雪地一樣蒼涼荒蕪,了無生氣。

  

我姥姥一共生育了五個兒女,大姨、二姨、三姨、舅舅還有我媽。我老爺走在了我姥姥前頭,與姥姥在一個村住的,只有大姨和舅舅。我媽排行最小,隨夫從部隊轉業到了山西挨近河北的一座小城裡,是離我姥姥路途最遠的一個,也是我姥姥最牽掛的一個。

 

白 發親孃

 

我姥姥身材細高瘦弱,纏裹著一雙榨指長的小腳,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彷彿一陣風就能把她颳倒似的。別看我姥姥貌似弱不禁風,發起火來,她能倆眼瞪的像銅鈴滿嘴噴著吐沫連續罵你一個上午;她能掂著一雙小腳風風火火追趕你出一里地去。大概是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我一口氣在我姥姥家住了兩個多月。由於我平常大多住爺爺奶奶家,來姥姥在的村莊少,就顯得有些人生地不熟,幾乎沒有一個小朋友找我玩耍,我又淘氣慣了,實在耐不住寂寞了,便經常趁姥姥出去串門不在家的功夫,一個人偷偷溜出門,跑到大街上東串西看,甚至有時乾脆出了村外。姥姥回到家後突然發現不見了小外孫,就急得如同火上了牆,一雙小腳像踩著風火輪似的村裡村外四處亂找;找到後便如狂風驟雨般地劈頭蓋臉一陣訓斥。她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吼道:“西頭大水坑裡淹死過人,那裡有鬼,你這個小人要是出了事,我向你爺爺奶奶可交代不起。”然而,姥姥的危言聳聽非但沒有產生恐赫震懾的效果,反倒愈加引發了一個孩童對新鮮事物未知欲知的好奇心。何況,我覺得姥姥杞人憂天般的恐懼的樣子很有趣,你不是害怕嗎?我就專門做給你看。於是,街上的村民隔三差五地就能見到我在前面跑姥姥在後面追的場面,恰如一幕幽默喜劇。

  

村上除了有一條熱熱鬧鬧的正街外,往北走還有一條偏街,我姥姥和舅舅的院子就在這條偏街靠東頭的位置上。院子坐北朝南,南屋舅舅住,姥姥住北屋。小的時候,我每回看姥姥都是舅舅負責接送,我還在舅舅妗子家炕頭上與他們的四個孩子一起吃過飯,他們全家對我這個圓頭圓腦的小戚(音且)人招呼的還算說得過去,起碼我當時覺得與冰窖似的北屋有著鮮明的反差。因此,我一直不以為舅舅是個壞人。可是,我媽不這樣看。大姨、二姨不這樣看。她們一說起舅舅便恨得咬牙切齒,猶如電影《紅色娘子軍》裡的吳清華痛斥南霸天。舅舅養著兩隻毛茸茸的大白綿羊,除了冬季,舅舅幹完農活後,做得最多的就是給羊割茅草備飼料,一捆捆嫩綠的茅草曬乾以後,全部放在了姥姥住房的東屋。姥姥住西屋,中間只隔一道廚房。日積月累,年復一年,乾乾的茅草越堆越高以至垛滿了整個東屋。姥姥每回做飯時非常提心吊膽,生怕劃洋火時或者拉風箱時煽出火苗引燃熏熏大火,此事就像一塊危險的巨石懸在了每個晚輩的心頭上。二姨在幫姥姥燒火時,一邊拉著風箱,一邊用顧慮的眼神時不時地扭頭望望堆滿草的東屋,唉聲嘆氣。大姨氣憤的喊道:“起起就不怕把她娘燒死?”姥姥則息事寧人地勸解兩個女兒說:“我也這一把歲數了,早晚都是個死,少惹事。”

  

眼前比之消除火災隱患更為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姥姥經常無水做飯,甚至有時連一口喝的水都沒有。舅舅挑水只給自家挑,自家的水缸永遠是滿滿的,卻把近在咫尺的老母親要吃水的事常常拋在了腦後,三五天不給送一桶水,姥姥的水缸如果哪一天是滿的,必定是住在本村南頭的大姨,專門指派其二兒子書凱給挑的。姥姥有時實在是飢渴難耐,便端著水瓢硬著頭皮走進南屋要點水,但卻往往遭遇妗子的白眼,甚至敲篦子甩笤帚指桑罵槐。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舅舅不管老人,也不讓其他親戚管,如果哪位親戚多進了幾趟姥姥的屋,多為姥姥幹了幾件活,舅舅就會大光其火,就會講難聽話:難道想分李家的財產麼?

  

事端是在我媽回鄉探親的時候發生的。那天上午,大姨、二姨還有我媽圍著姥姥坐在炕頭上,三姐妹說著說著就提到了舅舅的種種不孝,沒料想隔牆有耳,心中有鬼的妗子佯裝納鞋底,站在窗戶外面聽了個一清二楚,隔著窗戶,她像被人揭了瘡疤似的尖聲叫嚷道:

   “你們有什麼到外面來講,不要在屋裡悄悄嘀咕。”

   “我們姊妹們說的都是實情,你進來說話。”大姨也不示弱,衝著窗外回敬道。

   “趁起起不在家打人嘍,我可活不了嘍。”妗子突然將手裡的針線活一扔,哭天抹淚,躺在地上打滾撒起潑來。

   “天地良心,我要是說了半句假話,我就不姓李。”大姨走出來,跪在門口的臺階上,雙手合十對天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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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晌午,大姨守在舅舅下田收工回來的路口上,欲同舅舅當面說說清楚。有人告訴她,妗子把昨天發生的事,添油加醋誇大其辭告訴了舅舅,舅舅火冒三丈,今天要找大姐替媳婦出氣。果不其然,舅舅老遠的看到坐在道口邊的大姨,就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張牙舞爪地狂奔過來,他一把揪住大姨的長頭髮,鐵錘般的拳頭像雨點似的落在了大姨的頭上身上,是人都勸解不住。下午,我媽抱著三歲的妹妹走在去南頭大姨家的街上,準備前去探望被舅舅打傷下不來炕的大姨,卻冷不丁地從旁邊路口竄出了舅舅,一揚手,一塊半頭磚重重地打在了我媽的手背上。既打姐姐又打妹妹,六親不認,街坊四鄰都說舅舅吃了槍藥,瘋了。

  

幾天時間,姥姥憔悴了許多。夜晚我和姥姥睡在一條土炕上,姥姥把棉被緊緊地裹在身上,側身躺著,一隻手還緊緊地攥住被頭,雙目深閉,眼窩塌陷,滿頭白髮像個大簸萁似的散落在粗布枕頭上,樣子非常嚇人。姥姥平常話就少,現在更是一句沒有。姥姥的屋頂上方吊掛著一個玉米杆做的食品架,上面存放著一些姨姨們送給姥姥的諸如蛋糕、糖果之類,但我從沒見過姥姥自個拿著吃。往常,我只要說吃蛋糕,姥姥就站在炕頭上伸高手抖抖嗦嗦摸下一塊,我不說要,姥姥也從不說給。現在,置身於一種說不清的寂寞恐懼氛圍中,即使我肚子裡的讒蟲再勾魂,我也不敢開口說半個要字,只好乖乖睡覺。

  

一天下午,我跟在懷抱妹妹的媽媽身後,剛出院門沒走多遠,就見姥姥和舅舅坐在對面鄰家的大門邊上說話,姥姥把臉側向舅舅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舅舅則像石頭人似的抬頭望著遠方,表情凝固僵硬。晚上回到家,媽媽說姥姥不該去向舅舅說好話,明明是舅舅不孝敬老人。姥姥則說女兒這趟不該回來,惹這麼大的事。然而,姥姥請求兒子看在老母的份上饒過同胞姐妹的無奈之舉,絲毫沒有打動兒子鐵石般的心腸,在妗子的惡意唆使下,一場更大的報復行動即將開始,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天傍晚,我恰好在南頭的大姨家,只見二表姐慌慌張張地跑進屋喊道:“起舅帶著人來咧,女人小孩沒事,男人們快躲起來。”由於事發突然,大表哥、二表哥迅速跳上炕藏在了被子摞後面,大姨夫則就地蹲躲在了門口的臺階下面。沒一會,只見舅舅和其大兄哥光著膀子,每人手裡提著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棍,殺氣騰騰地闖進了院子,闖進了屋內,惡狠狠地大叫道:“人哪,出來,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今天非給你們點顏色看看。”這段日子,風傳妗子從孃家叫來了其蹲過監獄的兇殘暴戾的哥哥,揚言要教訓大姨全家老少,表哥表姐們聞之都為此驚懼不安。舅舅與其大兄哥屋裡尋不見要打的人,卻猛然間發現了躲在臺階下的大姨夫,他們先是用腳踢,然後順手抄起一根扁擔橫壓在姨夫的雙肩上,一邊一個人,像壓蹺蹺板似地往下狠壓,如此折騰了20多分鐘後,揚長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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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流水。在以後的許多年裡,姥姥的幾乎所有的遠近親屬都與舅舅基本斷絕了來往,親戚們都說舅舅是個白眼狼,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次,一位好心的鄉鄰善意地規勸提醒舅舅道:“起起,你就不能避開媳婦,偷偷給你娘送點吃的?舅舅回答道;“莫非為了這點事,我還和媳婦打一架麼?。”姥姥去世後,舅舅將姥姥的財產全部霸為己有,不許其他親屬拿走半個磚瓦。然而,正應了蒼天自有公理一說,沒過幾年,幫舅舅濫施淫威的妗子的哥哥,突患暴病七竅出血而死。又過了十幾年,舅舅患了一種怪疾,頭疼難捱,渾身癱軟無力,吃藥打針都不管用,後來有人告訴他,是已下世的老人同他過不去。於是,在姥姥逝去的若干年之後的某一天,舅舅開天闢地第一回到老爺姥姥墳頭上燒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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