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文學,沉默了?中國讀者漸漸遠離俄羅斯文學了嗎?

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曾提出一個非常有見識的觀點,即:

“一部詩歌的歷史,就是詩人中的強者為了廓清自己的想象空間而相互‘誤讀’對方的詩的歷史,是一部重新‘繪製地圖’的歷史。”

以往文學史多強調傳承,但布魯姆認為,更有意義的是“誤讀”。正因後來作家在閱讀前人文本時產生誤會,並按自己的誤會開始新創作,才構成了文學史。換言之,文學史就是“誤讀”史。他提出,拙劣的作家只會將前人奉為經典,優秀作家則與前人搏鬥,只有像俄狄浦斯那樣殺死“父親”,他才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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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俄羅斯文學太嚴密、太完美了,幾無“誤讀”可能。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例,他的心理描寫汪洋恣肆,卻處處高度理性,幾乎每個想法、每個動作都是現實的反應,都有深意。這就創造了一套封閉的寫作體系,在這個體系中,評判標準變成了“準確”。

可問題在於:小說真的需要“準確”嗎?何況人的心理活動本身就不夠準確,在同樣情境中,激活的往往是不同的反應。

“準確”的代價是無休止的細節描寫,這使小說寫作有了被人為割裂成“專業創作”和“業餘創作”的可能。有更多文筆經驗、能做到“準確”的寫作者成了專業作家,而這樣的專業性必以閹割創造力為代價。

托爾斯泰曾說:“寫作的職業化是文學墮落的主要原因。”職業化寫作必須以經典為尺度,不再直面真問題,成為“為文學而文學”,而非“為人生而文學”。

在相當時期,俄羅斯文學背離世界文學主潮,在自說自話中日漸繁瑣,兼以上世紀90年代消費主義衝擊,中國讀者漸漸遠離俄羅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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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學究竟好在哪

那麼,該怎樣回應現代性的根本之問?這在文學史上,被稱為“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之變”

從寫實技術看,卡夫卡無法與俄羅斯文學比肩,但卡夫卡表達的是結構真實,超越了傳統的細節真實。

現代人被陌生人與技術所包圍,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一體感已經消失。對於今天讀者來說,一場狂風暴雨並不意味著劇情急轉直下,而只看對話,無法瞭解雙方真實性格。現代人的生活已被拆分到無法被髮生、發展、高潮、結尾概括的地步,因為每個人都扮演著更多角色,不得不多線索生存。

現代人是無根的、輕淺的,但與此同時,卻擁有太多的信息瀏覽量,這讓他們徹底放棄追尋意義的努力,因為他們明白,世界如此零碎,已無法靠意義粘合成一個整體。

面對荒誕的現實,傳統小說給出的解釋過於傲慢,依然強調萬法歸宗,試圖指出唯一正確的路,而一旦沾染上這種“謎之自信”,則小說與讀者之間已失溝通可能。

俄羅斯文學過於完整、過於合理,停留在用表象隱喻背後統一的簡單層面,而讀者喜愛卡夫卡,因為他通過一篇篇現代寓言,指出了存在的真實結構。

從卡夫卡,到加繆,到米蘭·昆德拉,現代小說越來越抽離具體的歷史背景,作家很少再作形象描寫、景物描寫,甚至不去講一個邏輯複雜的故事,他們寫的是本質的人,而非具體的人。這種寫法有一個漫長的發展史,到俄羅斯文學驚覺時,已被甩開若干身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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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清的“俄羅斯性”

其實,19世紀末到上世紀20年代,俄羅斯文學曾有過一個白銀時代,湧現出兩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伊凡·蒲寧和帕斯捷爾納克),此外還有別爾嘉科夫、茨維塔耶娃、別雷等,其輝煌不亞於黃金時代。

白銀時代作家在文體上大膽創新,同時堅持所謂的“俄羅斯性”。

然而,究竟什麼才算“俄羅斯性”,是一個懸而未決的議題。“俄羅斯性”包含兩個側面,可用兩座城市來形容:一是彼得堡,象徵開放的胸襟,努力與歐洲文明保持同步;另一是莫斯科,它充滿各種神話,建築誇張、華麗,因歷史上發生過4次毀滅全城的大火災,帶有“命運無常”的悲情與“鳳凰涅槃”的豪邁,二者未必協調地疊加在一起。

兩座不同風格的城市,象徵著“俄羅斯性”的兩極。

一部分白銀時代作家最終轉向莫斯科,將現代主義改造成一種新的抒情技巧,割裂了形式與內容之間的關係,將文體實驗變成另一種讚美工具。

另一部分白銀時代作家則轉向彼得堡,比如納博科夫,他在俄羅斯寫了18年小說後,在美國達到創作頂峰。然而,他的彼得堡色彩讓當時其他旅歐俄羅斯作家也無法接納他,特別是納博科夫的心理描寫都是無意義的、瞬間的,他沒有回應時代的具體問題,甚至沒有表現出人道主義情懷。

沃索爾金就批評說:“(納博科夫)不僅幾乎脫離了俄羅斯的現實問題,而且不受俄羅斯古典文學的直接影響。”

納博科夫的遭遇展現出白銀時代作家的兩難:迴歸傳統,則創作個性很可能被吞沒,從而失去自我;直面創造,又會因背離“俄羅斯性”而被俄羅斯文學偉大傳統開除。

在今天,人們一般認為,納博科夫是繼福克納之後最有創造力的“美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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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文學正在涅槃重生

錯過了白銀時代,俄羅斯文學直到上世紀90年代才有了再次轉型的機會,在深厚傳統的支撐下,這次轉型湧現出許多優秀作家,卻基本被中國讀者忽略。

這批作家仍有嚴肅文學的情懷,但在表現上不避俚俗,更多采用現代小說手法。

鮑里斯·阿庫寧的《FM密碼》為例,以偵探小說的手法,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進行了仿寫,使普通讀者也能較快速、較方便地切入原著主題。阿庫寧曾是日本問題專家兼翻譯,所以他的小說中常有日本元素,甚至筆名阿庫寧就來自日語中的“惡人”(梟雄之意)。

索羅金的小說則以特異的敘事模式而聞名,其中不乏暴力、血腥、恐怖、汙濁等內容,被不喜歡他的評論家斥為“糞土化”。調查顯示,讀者認為對當今俄羅斯社會危害最大的三部書中,就有索羅金的小說《藍色脂肪》(排名第三)。在他的作品中,《碲釘國》已有漢譯本,描述了一個想象的世界,人類因戰爭被打回中世紀,不得不靠碲釘這種麻醉品度日。此外《特轄軍的一天》《暴風雪》也有漢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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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列文則被認為是“後蘇聯時期的文學標本”,他深居簡出、思想深刻,寫作帶有後古典主義風格,充滿幽默感。他的《“百事”一代》已有中文版,他自稱:“我的這本書就是一個俄羅斯版的《西遊記》故事。”佩列文寫道,在《西遊記》中,猴子越來越像人,而在俄國,人民卻在不斷努力,以使自己更像猴子。此外他的《夏伯陽與虛空》也譯成中文。

烏利茨卡婭則被稱為“後現代主義的聖母”,她一反俄羅斯文學習慣於塑造英雄母親的虛假敘事傳統,刻畫了一群瘋狂報復社會的女魔頭,她們用人性反對母性,致力於“把男性放逐到邊緣地帶,要麼乾脆隱去,成為缺席的存在。”她的《庫科茨基醫生的病案》《您忠實的舒裡克》《美狄婭和她的孩子們》有中文版,其中《美狄婭和她的孩子們》因其反抗性和悲劇感,尤其引人矚目。

瓦爾拉莫夫則屬於“新生代作家群體”,面對俄羅斯社會鉅變,對文學日漸被冷漠感到不滿,自稱是“正統派”,他認為:“俄羅斯文學一向信奉的價值就是我的價值。”他的《臆想之狼》已有中文版,表達了對俄羅斯人集體無意識的焦慮。他的《生:瓦爾拉莫夫中短篇小說集》也有中文版。

當代俄羅斯文學仍保持著強大的原創力,在世界文學中具有相當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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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作家普希金


怎麼看懂當代俄羅斯文學

因譯介不足,給中國讀者以俄羅斯文學在走下坡路的印象。

以布克獎為例,當年進入短名單的小說,兩三年內就會有中譯本,可俄羅斯布克獎獲獎作品至今仍有很多無中文版。

現代世界猶如一個個劇場,各劇場將觀眾拉入其中後,通過技術手段,使人們產生身臨其境之感,幾不辨表演與真實的區別。於是,人們的時間便被劇場所掌控,身在其中,以為正經歷共同的“歷史時刻”,殊不知這些“歷史時刻”可能是人為製造出來的。

沉浸在美國文學的劇場中,就會為菲利普·羅斯去世而扼腕,可對於其他劇場中的人來說,其實什麼都沒發生,那不過是很平常的一天而已。

現代人的時間、空間、歷史、記憶等精神公地都存在著被綁架的風險,只駐足於一個劇場中,自然不知道世界是如何運轉的,也就無法充分吸收人類文明更多成果。

俄羅斯文學曾是一幢巨廈,不可能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它至少會留下自己的哀嘆與悔恨,只是沉浸在劇場時代中,有多少人會聽到這些聲音?又有多少人在反省,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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