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9 駕車人語——底層的零碎世相


駕車人語——底層的零碎世相


“先生,你好!請繫上安全帶,我們要出發了。”

“師傅,你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正宗本地人。不好意思,我普通話講得不好,被你聽出來了。”

“我上車前,一看就感覺你是本地人。”

“哈哈,一看就是鄉下人。”

“倒不是像鄉下人……你這麼西裝領帶,怎麼看也不是鄉下人……”

我有點後悔講那句一看他就是本地人的話。他那氣質,確實看上去就是我印象中以前上海郊縣的人。這裡是南浦大橋浦東一邊。好在師傅並不在意這個。

“以前這裡很少來,不熟悉這裡的路。”

“是的,變化很大。以前這裡都是農田,江邊有造船廠。因為世博會,這裡都開發了。我以前開卡車的,後來這邊開發得差不多了,卡車就沒有生意,所以就開網約車了。”

“開卡車好,還是現在網約車好?”

“開卡車賺錢多。當時這裡開發建設,規模大,業務多,不愁沒有事情做。但是,很累的,那個時候年輕,吃得消。開卡車,因為要賺錢,往往開疲勞車,路途遠,很危險的。現在網約車,輕鬆多了,當然,鈔票也少一些。不過無所謂了,我又不愁吃不愁穿。這裡開發後,農民都變市民了,分到了房子和鈔票,現在孩子已經結婚,有房子,加上以前賺的鈔票,所以對賺鈔票無所謂。我開車,也就是找點事情做做,否則每天在家裡也悶的慌。”

這個現象,城市裡的出租車司機、網約車司機不少。在上海、廣州、杭州等地,都碰到過這樣的司機,心情愉快、輕鬆,對過去滿意,對未來樂觀。那天在杭州遇到這樣的一個司機,五十多歲,但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搞了一個非常前衛的髮型,頭頂上從前額往後腦勺,大概五、六公分寬,兩公分高的一縷頭髮。問他為什麼做這麼個髮型,他笑哈哈地說,為了讓人家記得住他。師傅啊,我只記住了你的這個髮型,沒記住你長啥樣!

駕車人語——底層的零碎世相


“先生,你上海住哪裡?”

“我是外地上海人,離開上海三十多年了。小時候在南浦大橋對面,就是南碼頭一帶。”

“那是什麼時候?”

“五十多年前。”

“啊?五十多年前?勿得了,伊額辰光我還沒養出來呢!”

“你覺得這人可靠嗎?你怎麼確認他講的都是真的呢?……我看你還是要小心,別上當了……他認識的都是什麼人呢?能有什麼業務?……開個公司,他不出錢,還要佔大股……我覺得你這點錢,還不如回老家縣裡辦個公司,現在縣裡政府不是還鼓勵的嗎?……可以到嘉興桐鄉進貨,然後在老家生產,再到桐鄉那邊賣掉……”

北京機場上車後,司機一直以一種憂愁的聲調在講電話。

“先生,對不起啊!”

“沒關係。朋友怎麼了?”

“唉,這朋友做生意,最近做不下去了,原來的生意停了。前不久認識了一個人,說有各種道道……”整個情況大概是這樣:這位司機的朋友,做生意失敗了,手上還有300多萬的本錢,還是想再賺大錢。最近認識了一個大牛,據說是重慶那邊做媒體的,領導進京開會,媒體都會跟著到北京,認識很多高層人士,願意與這個朋友合作做生意。打算合資成立一家公司,司機的朋友出現金,那位大牛什麼都不出,但要佔51%以上的股份。讓朋友在北京租辦公室,平時大牛來,住宿、吃喝等,都由公司負責。大牛可以通過關係,介紹一些業務給公司做。司機勸他朋友要小心,不要上當了。同時也勸朋友,心別那麼大,做點實實在在的生意,安安穩穩過日子。朋友似乎不甘心。所以司機很發愁。

“還是勸你朋友別做那個生意,那人肯定是個騙子。”我說。

不久我又坐了他的車,問他朋友的情況。他說,他們已經在合作了,那個大牛就是來北京請人吃喝,讓朋友買單,啥業務也沒有介紹。他也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

“你的生意怎麼樣?”

“現在沒以前好了。關鍵是生活壓力大了。像我們這樣的,在北京的生存越來越難了。我也不知道今後怎麼辦。房租漲,費用漲,錢卻不容易掙,許多人都離開北京了。孩子是有工作了,但收入不高,生活壓力也大。北京沒以前好了,有時想,或許該回老家找點事做。”

“你老家在哪裡?那裡有什麼行業可以做呢?”

“在安徽鳳陽。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我不像我那位朋友,他至少還有幾百萬本錢,我沒那麼多錢,不知道可以做什麼生意。”

“你不是建議你朋友回老家辦工廠,到桐鄉進貨嗎?你也可以做啊。”

“我有親戚在桐鄉那邊做羊毛衫生意。我只是想到這個,跟他建議的,怎麼做,我也不懂的。辦廠,怎麼辦,我也不懂。唉……”

“師傅,你是哪裡人?好像不是上海人。”

“我是上海人,不過我是在新疆長大的,所以上海話還不夠標準。”

“你年紀很輕啊。”

“不年輕了,四十多了。”

他父母是支疆知青,是文革前支援新疆建設那一批的,不是文革中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他生在新疆,長在新疆。到高中還差一年畢業的時候,國家有政策,這樣的知青夫妻,可以有一個子女回上海。他母親想盡各種辦法,把他弄回了上海。到上海先入戶在外公家,就沒有再讀書。後來母親自己也調回了上海。

當時這樣的情況很多。知青在外地時,家裡父母和兄弟姐妹都非常同情和照顧,但一旦正式回城,往往因為各種切身利益,家裡會有各種矛盾,許多鬧得反目成仇。他說,他一個朋友,和他同時回來的,後來舅舅們就不願意讓朋友入戶口,再後來朋友母親回來,都沒有房子住。

“我們家還算好,沒有鬧翻,但心裡疙瘩還是有點的。幸虧我母親動作快,我的事情,她自己回城的事情,都辦得很快,等到舅舅們有意見了,我們的手續都已經辦完了。也虧得我母親,當時下決心,咬咬牙,在控江路那裡買了一小套房子,解決了矛盾。這麼多年,我們一直住在那裡,房子雖然小,但安心啊。再過了幾年,我父親也回來了。實際上,回不回來,我父親是猶豫的,至少不是很堅決,母親很堅決。”

“那你覺得回來怎麼樣呢?”

“怎麼說呢?人生真的不好說。我本來書就讀得一般,回來後就沒再讀,當然也不可能考大學。所以,也找不到好工作,現在只能開開網約車,過過日子。”

“那麼有沒有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的人?”

“有,很少。”

“他們怎麼樣呢?”

“他們現在發達了。知青帶家屬離開後,那邊留下的人就很少了,田地都沒有人種,農場後來就關了。農場關閉前,就把土地分給還留著的人。現在有各種開發,我那些小朋友就靠這些土地發財了。……是的,我最近兩年回去看過,大片大片的土地,我那些小朋友都很有錢。”

“你後悔嗎?”

“講不清楚,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吧?如果當初大家都沒有回來,留在那裡,這麼多人不可能都發財吧?人的命運大概就是這樣的。”

“有一次接了一個福建人。我用香港話問他:鮮傷,雷去邊度啊?(先生,你去哪裡啊?)他跟我講國語:几几島。我好奇怪地問,几几島嗨邊度啊?他說,就在太古城啊!太古城的几几島啦!好大好大的。我講:鮮傷,太古城沒有島的。他講,有啊有啊,就是太古城的几几島啦。我講,鮮傷,我滴現在就在香港島上,香港島的北邊是沒有島的。他不耐煩地講:啊呀,你就開過去啦,我知道滴啦。沒辦法,我就開去太古城,在那裡繞了幾圈,他叫,停下,停下,就是這裡,你看,就是這個几几島!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吉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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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講得興起,又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客人很安靜地上了他的車。他跟客人打招呼:

“鮮傷,雷猴!”(先生,你好!)

“哈衣!”哦,原來是個日本人!

“鮮傷,去邊度?”

“哈衣,邊度!”

“鮮傷,請問雷去邊度啊?”

“哈衣,邊度!”

“鮮傷,是我問雷要去邊度啊!雷倒問我邊度,我唔幾雷要去邊度啊!雷叫我噶車開邊度啊?”(先生,是我問你要去哪裡啊!你倒問我去哪裡,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裡啊!你叫我這車開到哪裡去啊?)

“哈衣,邊度!哈衣,邊度!”

這個日本人汗都急出來了,趕緊掏出手絹邊擦汗邊“哈衣,哈衣”地點頭。然後從包裡拿出筆和本子,哆哆嗦嗦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遞給師傅。師傅一看,是四個字:“海怡半島”。

“今年春節就不回去了。”

“為什麼?還是在上海賺錢?”

“不是,是陪孩子在上海過年。”

“孩子不願意回老家過年?”

“是啊!現在孩子不喜歡鄉下,剛畢業,有了工作。讓他一個人在上海過年不放心。所以,我年後再回去看父母。”沒問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來上海二十多年了,96年來的。”

“習慣上海了?回鄉下不習慣了吧?”

“上海也習慣了,但回鄉下住段時間還是會習慣的。還是很想回去的。”

“在上海這麼長時間,孩子也大學畢業了,還是很不錯的。買房了嗎?”

“嗨,怎麼說呢?應該說,國家給了我們機會了,我沒抓住!當初就是一根筋,沒買房子。現在這個機會過去了。當時有個朋友,在老家縣城做房地產,後來資金緊張,轉不過來了,把開發的房子便宜地賣了,動員我買,5萬塊錢一套。我就是沒買。現在怎麼說,都得50萬了。”

“老家是哪裡?”

“四川內江。”

“有什麼產業嗎?”

“以前有個磚廠,效益很好的。早期,附近造房子,都到它那裡買磚,還買不到,要託關係。後來,領導人貪汙,生產的磚頭偷工減料,質量越來越差,廠就倒閉了。”

“你說想回去,回去幹什麼呢?”

“在大城市,工作壓力大。回去,把自己家的房子整一整,我還有點自留地,可以挖魚塘養魚,自己吃吃。……賣?一個小魚塘,能有多少魚可以出賣的?就是自己養了玩玩。然後和朋友喝喝茶,打打麻將。”

“地現在還種嗎?”

“沒有人種了。地都被承包了。……哦,都是幹部承包的,他們把大家的地承包了,付一點費用。……他們在那地上種了許多樹什麼的。據說,國家給補貼。他們就那個補貼,就賺了許多錢。種了就不用管,也不知道是什麼用處。……我們這樣的承包不到,辦手續很麻煩。他們種樹也沒有什麼成本。現在我們那裡都有養老院,他們就讓老人們去種樹,不用付工資,到吃飯的時候就讓他們回養老院吃飯,所以,沒有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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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些朋友啊?現在回去跟他們也沒什麼說的。弄不懂他們,工作嫌這嫌那的,也不願意多做,差不多就不做了,情願喝酒打麻將。我們在大城市哪像他們啊?每天都要幹十幾個小時。人在年輕的時候不努力賺錢,以後哪裡還有機會啊?跟他們講不明白。”

“我父母喜歡來上海的,但時間不能長,時間長了不習慣。現在都八十多歲了,來不了了。……我這邊春節過後,孩子上班了,再回去看他們。那時車票、機票都好買了,價格也便宜。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我們五兄弟,一人一個月,輪流照顧他們。”

“你在上海工作,怎麼去照顧他們呢?”

“我給哥哥工資,他幫我照顧。多少錢?我給他6000塊錢一個月。……哦,我一個月收入大概13000元。對,我一年相當於拿出一個月的工資給我二哥,讓他幫我照顧父母。他做臨時工,一天100塊錢200塊錢,也不是天天有的做。他有時還不滿意,嫌煩,電話裡跟我嘰嘰咕咕的。我想,他本身又賺不到什麼錢,我給他6000塊,這樣在我們鄉下已經很好了。我這樣每天十幾個小時,掙錢也不是容易的。”

“人麼,還是要開開心心的。總會有不順的時候,不順了,不開心也沒用啊!開心才是對自己好。錢賺多賺少,是沒辦法的,努力了就可以了,也不用太苦自己。我們有的老鄉來上海,總想賺大錢,老是想。我跟他們說,上海這個地方,肯定能賺大錢。但是想沒用,關鍵你要看你自己有沒有能力賺,還不如實實在在該幹什麼幹什麼,這樣就開心了……你看,我今天跟你聊得很開心,我感覺你人好,很謙和,所以我看高架上車堵,就開到地面了,地面雖然紅綠燈多,但不會堵死,到高鐵站時間是有保障的。有的客人很那個,他會以為我是繞道,會投訴。當然,我事先也是徵得你同意的。有的客人就是不一樣。我們乾脆就按導航慢慢開,即使他沒趕上高鐵,也不是我的錯。我可不想好心找罪受……你有時間了,可以去我們四川玩玩,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峨眉山、青城山、都江堰……”

這兩天生意好。為什麼?車子少了啊!做網約車的,許多回老家了,做出租車的,也有一部分回老家了。但是,打車的並沒有少那麼多啊。

駕車人語——底層的零碎世相


我平時一天賺多少?一般500多吧。這兩天?600多。現在不能和以前比,車子太多了。全杭州出租車一萬多輛,網約車有四萬多輛!

我以前是全職開出租車的,現在兼職了。……不是兼職開網約車。我在學校裡做廚師,休息日兼職開出租。廚藝?沒有廚藝,學校裡給學生燒菜,過得去就可以,沒什麼技術。

現在收入少多了,以前開出租的,哪個口袋裡不是隨便可以拿出幾百塊的?現在學校裡,工資很低的,又是死工資,花一塊,少一塊。以前全職開出租,後來開著開著沒有信心了,要坐車的人就那麼多,出租車卻多了很多,競爭太激烈……

我是良渚人。是的,那裡現在變化很大,不過還在開發中。我就在那裡的學校燒菜,每天兩頓,早飯和中飯。下午我就在家休息。

那裡還是有農地的,良渚地方很大的,雖然在開發,還是有很多農地的。我們現在都不種了。田,現在都被大隊裡收著(師傅50歲左右,農村這個年紀以上的,許多還是習慣叫大隊或生產大隊,而不說鄉或鎮)。……就是不讓我們種了,集體收著,每年給我們補貼,一畝田大概1000多吧,相當於口糧錢。這不是徵用。有個規定,一旦徵用,收入就按全大隊人口進行平分……人口是在變化的,有的可能出去了,有的可能去世了,又會有新生的。離開的,就沒有資格分了。……對,對,因為還在開發中,哪塊地什麼時候開發,不知道的,要開發的時候才徵用。每次徵用的土地,牽涉的人家都有變化。所以,為了方便隨時徵用,現在把土地集中起來。每次徵用,收入就按全部人口平分,這樣大家沒意見。……土地閒置怎麼辦?由大隊書記承包給別人臨時耕種,具體也搞不清楚。

駕車人語——底層的零碎世相


這兩年接觸了不少出租車司機,總的感覺,農村來的,經過一代或兩代的努力,基本上都實現了階層的上升。農村來的,雖然自己還在拼搏,但孩子大多上了大學,或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有一次一個師傅說,孩子進了銀行,我感到特別親切,直到下車,終於忍住,沒說自己也是銀行工作的,但還是祝福他的孩子在銀行工作順利。大城市本地城郊的,或城中村的,因為開發、改造,不僅有房,還有豐厚的補貼,也算是進入中產了。相對而言,土生土長的城市居民,壓力更大一些。由於有了網約車,行業競爭激烈,所以,都感到壓力大。不過,他們大多數還是比較樂觀的。

我的駕齡有25年以上了,也算是個駕車者。因為工作關係,現在很少駕車,又算不得一個駕車者。既然他們已經說了那麼多,我就不說了。大家過年吧!

2020年1月20日星期一豬年臘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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