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0 李一鳴:岳父的眼神

事隔半個月後,岳父走進我的夢中。

“我已安頓好了,住在五號院,讓大家放心吧!”朦朧中,他所居住的院子積滿了水,許多黑黑的棺柩泊在汪汪水中,我的心隱隱有些作痛。

半個月前,岳父告別了這個讓他留戀又使他痛苦的世界。幾百天病痛的折磨,已把他熬幹了。軀體瘦成一把骨頭,可大腦卻一直清醒,“不要再給我治了,不治了……”他的發音已經模糊,咬字幾乎不清,因瘦弱而顯得大大的眼睛慈愛地環視著床邊的親人。我知道,他是擔心花錢多,拖累子女。老人啊,心中何曾有過自己!

記得第一次到妻子老家去,高高的綠樹掩映著向陽的北屋。還是毛頭小夥的我正忐忑不安,思忖進門後如何講第一句話,不料目光卻被門框上的對聯吸引住。那已是斑駁的紅紙底子上,黑潤漆亮的毛筆字大氣凜然,沉著頓挫,酷愛米體的我好似遇到了故知,第一面見到岳父,問的竟是對聯是誰寫的,岳父本是欣喜的眼神閃過一絲羞澀,他連連擺手:“文盲,文盲,不會寫字,不會寫字”。岳父本沒正規地上過學,只是跟人上過幾天私塾,但他不僅書法功底深厚,而且古文才器足可過人。大姐夫母親去世,他們兄弟幾個張羅著立紀念碑,遍尋能寫墓誌銘的,卻數月未果。最後想到岳父,岳父強辭不下,揮筆疾書,一午立就。文中悉數老太挈子將女,歷盡寒苦,松柏其心,冰霜其志的事蹟,鋪敘之中有議論,褒揚句句蘊深情,選詞之精到,用語之貼切,讓我這中文系畢業的所謂高材生汗顏不止。平常在家,他的桌上、床上也總是擺著古書,以至病臥床榻,仍手不釋卷,至今想起那段時光,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個固定的場景:岳父側身躺在床上,單薄細長的手顫抖著扶著半本古書,夕陽透過玻璃窗子,照著他雪白的頭髮和瘦弱的臉頰,他那已是微弱的眼神仍然默默貫注在書頁上,房間裡沉寂異常,偶爾傳出一聲深深的嘆息和書頁翻動的聲響……我許多朋友第一次見到他時,不謀而合地把他當作了退休教師,而完全沒有認為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妻子這輩共有姊妹七個,其中四個考上了大學,這在那個偏遠的小村,甚而在其周圍一二十里的村落,都讓人們歎為觀止、傳為佳話,這不能不說是家學淵源發揮的影響吧!


岳父這輩子是吃苦的命。十九歲那年就隻身離開老家,到了百里外的渤海和黃河交界處的鹽鹼灘謀生。那時的黃河三角洲是一望無際、瘦骨嶙峋的荒原,滿眼是蘆葦、紅荊叢和刺蓬,天上是流火的太陽,地下幾十裡不見人煙。岳父就在蘆葦叢中搭起了窩棚。為了防寒,窩棚的地基須從地面下挖一米多深,然後鋪上就地收割的乾草,一天一夜的工夫,四壁滲出的水就將之灌滿了。冬天到了,怒吼的北風和著遠方的海嘯挾著刺骨的寒氣撲來,窩棚在蘆葦的海洋裡飄搖。而到了夏天,蚊大如鷹,積聲如雷,蟲豸肆虐,難以入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岳父披星撿豆充飢,戴月割葦編席,每隔一段時間就駕馬車把換來的糧食送回幾百裡外的老家,那裡,有他鰥居的大伯、有年邁的父母、有三個年幼的弟弟、有等待的妻女……為大伯和父親送終之後,年輕的他又為弟弟一個一個蓋了房,成了親——讓我們回想一下自己十九歲的經歷,看看周圍十九歲的青年,還都是不很懂事的孩子呢!到了六十年代,三十來歲的岳父作為生產隊隊長,又帶領一幫青年人,回到汪汪洋洋的蘆葦蕩,開荒、割柳、收葦、編筐,救活了全隊的老老少少,度過了那個政治掛帥、食不果腹的年代。

隨著孩子們一個個大起來,老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岳父考慮再三,毅然把老人和弟弟留在相對安穩的老家,將老婆孩子接到了“窪”裡。那些年,岳父、岳母帶著七個孩子度日,風起萬里土,雨來無處住,大的大,小的小,你喊我叫,日子可想多麼難熬!可是,屋漏偏遭連陰雨,貧賤夫妻百事哀。岳母的身體經受不住生活的重壓,三天兩頭躺到了炕上。為給岳母看病,岳父自學了中西醫,學會了打針和針灸。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在灶前開始忙飯:趕餅、蒸窩頭、下麵條、炒蝦醬……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擔心影響孩子睡眠,他悄無聲息、輕拿輕放。忙完家裡再忙外頭,在生產隊裡,他領著群眾忙活一天,骨頭架都快散了,星夜回家,又有一大堆家務在等著……儘管那時他年紀並不大,可是莊裡鄉親都尊著他。誰家出了大事,請他去幫著拿主意;哪家兩口子吵架,他去三言兩語就能使他們和好如初;婚喪之事,他去全盤謀劃;嫁娶之時,前前後後也離不開他。一片熱心腸,一堆苦難事。但是不管多苦多難,日子多麼緊,他是咬著牙也要把打下的糧食先送回老家,把孩子的學費省下。每年春節,無論妻子孩子多麼盼望與他一起過年,可是他都堅持去老家,回到老孃身邊,陪老人度除夕、過大年。二十幾年吶,年年如此,直到八十年代末老孃過世,歲歲不移。倏忽間,岳父就成了老人!


送走了老孃,岳父的心思,全都放到孩子們和孩子的孩子們身上。為了方便,幾個子女把他接到城裡,但他堅決自個兒找間房子居住,他是擔心給孩子們添麻煩啊!我們的哥哥——他唯一的兒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半載見不了一面,他就經常拿出兒子與孫子的照片看,一看就是半天,一看就是半天,眼睛花了,照片放遠,又拉緊,擦擦眼角,多繭的手輕輕撫著照片,又看出神。那照片上戴眼鏡的兒子文質彬彬,對著鏡頭的孫子則是虎頭虎腦,大眼睛,大腦門,兒子屬狗,孫屬龍,他為之題照曰:“犬子龍孫”。對近在膝下的外孫他則更是含飴,更為放任,孩子表演,他鼓掌歡呼,孩子調皮,他當大馬騎,看著孩子們在眼前蹦呀跳呀,他哈哈大笑,可不小心眼淚就又流出來。每當我們回到家中,他那慈愛的眼神,總讓我想到羊媽媽的眼睛:眼球似乎總是含著淚,眼角彷彿紅紅的,眼光是那麼的綿軟、那麼的溼潤,那麼的柔弱,那麼的善良,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不管在忙什麼,只要一抬頭,就能感應到他的眼神。有一次,我因為什麼事與妻子激烈爭論了幾句,憤憤難平時,不經意發現岳父坐在旁邊,他的身體似乎想站起來,卻又塌下,可是禁不住又扭了一扭。他的眼瞼不被覺察的一顫,瞥了我們兩人一眼,然後慌忙轉向窗外,那眼神的傷痛、無奈和無助,一下子擊中我的內心。一個是對之從小連大聲說話也捨不得的女兒,一個是自己欣賞和疼愛的半子,他該怎麼辦?從此之後,每當我因為什麼事情要和妻子爭吵時,彷彿總會感到那雙眼睛正在看著我們,心中油然頓生內疚之情。我們怎能讓他老人家傷心!

誰會想到,轉眼間,岳父就老了。走路邁碎步了。拄上柺杖了。

誰會想到,突然間,他就病了。

躺在病床上,岳父常常艱難地翻著家譜,提起自己的爺爺、爹爹和老孃,唸叨著兒子和孫孫,他的眼睛陷的那樣深,平素深邃的眼珠已渾濁了,看起人來總是痴痴定定的。兒女們不管誰來,他都逐個觀察他們的眼神。誰有什麼心事,不管怎樣掩飾,他一眼就看出來。他輕描淡寫地談自己的病,總是說,“沒事沒事,放心放心!”沒人時,卻皺著眉頭,偷偷呻吟。

那段日子,我正複習參加副廳級考試,岳父鄭重地囑託:“還是幹教育好啊”。是他看透了官場的傾扎、難處麼?我想,他一定是擔心他的女婿在複雜的官場上太直露、太單純,會受到傷害吧。

岳父疼愛我,儘管他從未說起過。不然,為什麼他會託夢給我?

那次夢後,妻子和姐妹們到岳父的墳前祭奠時發現,那裡共有本家的五個墳頭,前幾天有人澆地時,大水把墳塋淹了……

不知怎的,這幾天總懊悔岳父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陪陪他。很慚愧,那時候太年輕,總想著日子長著呢,誰知道天上人間,只一瞬爾!

又想起岳父六十大壽時,我從古詩中精選並委託一位書法家為他贈送的條幅:偉哉彼泰山,五嶽專其名!

岳父這一生配得上這詞兒。

李一鳴:岳父的眼神

李一鳴,男,1965年11月生,山東博興人,文學博士、教授,現任中國作家協會辦公廳主任。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曾任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副院長、常務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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