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3 我和文壇

我和文壇/葉廣芩

我和文壇

文壇是一群人,大家因為文學聚在了一塊兒,時散時聚,沒有定式。有人出了大名,有著眾多粉絲,參加各樣會議,把生活搞得轟轟烈烈,色彩斑斕。有人默默耕耘,沒有名氣也沒多大建樹,但心裡很踏實,很快樂,把寫作當成了一種生存狀態。

我大概屬於後者。

我和文壇/葉廣芩

細想想進入文壇已經近四十年,文壇裡的事兒一言難盡,文壇的眾多文友每一個人都有無盡的故事,都有值得我細細說道的友情,溫馨、苦澀、歡樂、淒涼,五味雜陳。倒在桌上,五光十色,如珠如璣,不知該撿拾哪個。

我最初在工廠醫院工作,病房的病號愛看雜誌,20世紀70年代電視不普及,雜誌剛剛復甦,往往一本文學雜誌被傳遍病房,十分珍貴。我看了雜誌上的文章,覺得我也能寫,就寫了一篇小說,寄到《延河》雜誌去了,因為《延河》在西安建國路,是陝西的雜誌。寄出後並沒怎樣盼望,知道自己水平不行,也沒有名氣,沒有背景,過紅鹽白米的日子才是本分。當時家裡負擔重,我每月工資36塊,還有小孩,丈夫是個教書的,掙的工資也有限。

有一天收到《延河》一封信,打開看是《延河》小說組組長路遙寫的,信裡稱讚了我的小說文筆流暢、老練,他以為我是位老作者,用了筆名。信末說了一句:葉廣芩你到底是誰?遺憾的是我也不知道路遙是誰,我不是文學圈子裡的人,平時也不關注活躍在當時文壇的寫家。那時候盛傳一篇傷痕小說《怎麼辦》,寫得很好看,到現在我也不知作者是誰,主要是不關心。記得工廠裡有幾個青工,曾經約我去新城劇場聽賈平凹、和谷、商子雍們的文學講座,我問賈平凹是誰,他們說是西安的一個青年作家,我說,小孩呀!就沒去。後來賈平凹名氣越來越大,我才知道,原來這是個人物呢。20年後我和賈平凹在一個單位上班,低頭不見抬頭見,想想當初被我呼為“小孩”的文聯主席,有隔世之感。

我發往《延河》的那篇小說最初是編輯王小新看了,送路遙終審,路遙就寫了那封信。小說刊出,編輯部寄來76塊錢稿費,這對我是筆不小的數目,我用它買了兩斤毛線,給自己打了件寬寬敞敞的毛衣,因為我沒有毛衣。那是我掙的第一筆額外的錢。

我和文壇/葉廣芩

(老作家杜鵬程1991年5月最後的留影)

小說刊出後接到老作家杜鵬程打來的電話,約我到省作協談談。當時我有點兒受寵若驚,一位全國知名大家,找我這個只發表過一篇小說的作者談話,會是真的嗎?我去了,杜鵬程住在作協的一間平房裡,穿著農民式的黑棉襖,矮小瘦弱,全沒有小說《保衛延安》裡叱吒風雲的氣勢。杜老隨和親切,整整用了一個下午,將我的小說逐段分析修改,末了將改好的雜誌交給我說,這個你拿去,將來你出集子的時候就照我改過的收進去。

天哪,老頭連我將來出集子的事兒都考慮到了,好像我真像回事兒,真能把這條道走到底似的。但是,老人對文學的敬畏精神、認真態度深深打動了我,對後輩的扶植、愛護,讓我一踏上文學之路便走在正道上,這是我的福氣。在以後我十幾年的編輯生涯中,時刻不敢忘記老人的教誨,在對待業餘作者的作品上,從不敢掉以輕心,不敢有絲毫怠慢。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沒幾個月,我便接到了省作協通知,讓我參加第四期“讀書會”,脫產三個月集中讀書學習。說實在的,我沒有進入一個新領域的精神準備,我是學醫的,我就想好好當一個家庭主婦,上著簡單的班,相夫教子,過溫馨的小日子。學習班設在解放軍政治學院,去報到那天,我磨磨蹭蹭不想去,一直捱到了晚上九點,後來我丈夫用自行車把我馱去了。我站在街拐角的路燈下,死活不進去。他說,不行你就回來,對你來說,文學的大門就這麼難進?!

我說,我還是害怕。

他問我怕什麼,我說怕那些作家。

讀書會一共11個人,領導我們的是作協幹部黃桂花,她是一個四川籍的胖大姐,美食家。學習班有市文聯的評論家李健民、陝西人民出版社的編輯李佩芝、漢中工廠的幹部韓起、漢中文聯的作家王蓬、咸陽創研室的作家文蘭、寶雞文聯的作家李昶怡、涇陽文化館的詩人馬林帆、銅川煤礦宣傳部的黃衛平、渭南的老漢王勇、興平的工人小夥裴寧,加上我一共11個人。仔細分析這11個人,大部分從事文學文化工作,其中李健民、李佩芝、馬林帆、文蘭在社會上已經相當有名氣,黃衛平、裴寧等人也發表了不少文章,只有我,是隻發表過一篇小說的業餘作者。所以,在班裡我只有虛心請教的份兒,開會輕易不敢張嘴,大家都說我的性格內向,其實是膽怯。學員們大部分是省作協會員,我不敢有當會員的奢望,悄悄問老大哥馬林帆,具備什麼條件才能加入省作協?馬林帆告訴了我一個大概,我知道自己還差得遠。學習班發稿紙和信箋,上面有“西安作家協會”字樣,我很珍貴地節省著使用,把它們保留至今,儘管那些紙已經發黃髮脆,也仍舊留存著。那是一個普通人對作家協會的崇敬和嚮往,對文學的憧憬和喜愛。

學習班最後一個月是到南方遊歷,此時我們彼此已經熟悉了,我還記得,我、文蘭、李佩芝、李昶怡等人站在武漢長江大橋上對著滾滾的江水發誓,苟富貴勿相忘,無論哪個將來出名了,都不能忘卻朋友,否則就……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當年發誓的人中現在只剩了我和文蘭,這使得我們的友情越發顯得彌足珍貴,對逝去生命的更加敬重和對今日生活的感激,這份情感恐怕要珍藏一生了。

遊歷回來連著發了幾個短篇,我發現寫作對我來說其實不是那麼難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藝術感受力,大概是兒時戲看得多,書讀得雜,內心世界豐富的緣故吧。20世紀80年代初期,省作協的活動非常多,動輒就把作者們約了來,有時候在作協的禮堂,有時候在文化局招待所,聽專家講課,聽領導講精神,一大幫“作家”,進進出出繁榮熱鬧,大家都很熟悉,像個大家庭。給我們講課的有老一輩作家胡採、杜鵬程、董得理、王汶石,年輕的有肖雲儒、白描,我很愛聽他們的課,只要授課,我基本一次不落。

我和文壇/葉廣芩

在一次新春茶話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路遙,他說,他想象中的葉廣芩可不是這個樣子。我問什麼樣子,他說老態龍鍾。我說我會老態龍鍾的。他介紹自己,說自己是雜種,漢人和匈奴的雜交,所以他的性情有些桀驁不馴,有些不太合群。在我以後和路遙的接觸中,明顯感到他思想言談的獨到,與眾不同,是個有理想、有魄力,堅韌不拔的作家。有一回國慶節,我和愛人、孩子逛街路過作協,順便彎了進去,偌大院子空空曠曠,滿地落葉一片淒涼。院中有間小屋開著門,我走過去,發現是路遙在伏案謄寫稿子,抄好的,沒抄的,將睡覺的門板堆得滿滿的。門板就架在幾摞磚頭之上,桌子上扔著中午吃剩的飯……我說,大過節的,太艱苦了,像是坐禁閉寫檢查。路遙說,寫作就是寫檢查,心靈的檢查。

我明白了寫作是一件很孤獨、很寂寞、很痛苦的事情,這是一個人的戰爭。坐不得冷板凳,耐不住清冷的不要當作家。既然走上了這條充滿荊棘的不歸之路,多苦多難也要走到底,不可半途而廢。

經常去的地方是《延河》編輯部,不是為稿件,就是為跟他們說說話,聽聽他們對文學的見地,瞭解一下全國文壇的情況。編輯部有兩位可親的大姐,高平和聞彬,她們說話輕聲細語,性格平靜如水,我很喜歡她們。路萌是老編輯,每回給他送稿件我心裡都非常不安,怕看他那雙眼睛,他的眼睛充滿睿智,能洞察一切。主要原因是,我的稿件很多時候寫得並不怎樣好,我怕他說,這樣的貨色也敢拿到這兒來!

我對自己的寫作永遠沒有自信,包括現在。

我和文壇/葉廣芩

1982年5月22日,胡採(前排右三)杜鵬程(前排左三)、李若冰(後排右二)、王汶石(後排右三)、路遙(後排左二)、肖雲儒(前排右一)、修軍(後排左三)、卜昭文(前排左一)、胡小海(後排左一)、魯雄錄(前排左二)、趙向紅(前排右二)曹谷溪(後排右一)等人在梧桐園合影

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留學從日本回來,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杜鵬程故去了,第二個消息是路遙得了茅盾文學獎,悲喜相加,讓人說不出話來。我讓《延河》編輯子心陪我到杜老家去,望著遺像,我著著實實痛哭了一場,對這位領著我步入文壇的長者,我至今感念頗深,這份恩情我永遠不能忘記,我會記著老人的教誨,勤懇地創作,不為虛華所動,做一個本本分分的作家,做一個善良的、充滿愛心的人。從杜家出來,子心和我去看望路遙,路遙正坐在凳子上洗腳,燈光下,他的臉色發青發暗,我問他身體怎麼樣,他說好著呢。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病得很重了,他不願意說,不願意將自己虛弱、痛苦的一面示人,這大概是陝北漢子倔強不服輸的一面。一直到他病重住院,他除了幾個至親以外,拒絕任何人去探望,這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和韌勁啊,我怕是不行。

大約是1993年深秋的一個早晨,我在白水煤礦董川夫那裡,早飯後我們在山坡上散步,從廣播裡我聽到了路遙去世的消息。渭北原上,周圍寒風瑟瑟,枯草搖曳,霧靄從地下升起,我面對荒野,對董川夫說,路遙走了……

董川夫說,走了……他還很年輕。

是的,當時我們都還年輕,對死的理解比較簡單直接,除了感到沮喪和酸苦,便是一種兔死狐悲的難言失落。

這種失落是接二連三的,那一段時候不知是怎麼了,我的文學夥伴們在年紀輕輕的時候,便如同枯乾的玉米粒,一顆顆掉落下來。

“讀書會”的同學李健民,在政協會上舉手表決的時候,突然倒在桌子上,再沒有醒過來。

“讀書會”的同學李佩芝,一個美麗又細膩的女性,全國知名度很高的散文家,她寫的《小屋》,至今許多人還記得。在讀書會里,只有我和她兩個女學員,我們倆走得最近。在陝西女作家中,李佩芝的文筆是最好的!她得了癌症,住在醫學院的病房裡。我去看她,進病房前先調整了情緒,但是忍不住我還是哭了。李佩芝在病床上靜靜地看著我,面帶微笑,最終她對我說,你的手錶很好看。

我和文壇/葉廣芩

寶雞李昶怡也得了不好的病,我和西安文聯的朱文傑、商子秦去看望他,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我看見他摸索著用手指在穿衣鏡上畫了一隻肥碩的老鼠,我的心在發顫,李昶怡、朱文傑和我都是屬老鼠的,我們是同齡人。他的月份比我和朱文傑大,是大老鼠,沒多久,大老鼠走了……

鄒志安,禮泉人,人稱陝西文壇上的一匹黑馬,他寫的中篇小說在全國得了優秀小說獎,我對他十分敬重和欽佩。他亦是因病住院,住在大差市的商業醫院裡。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去看望他,看來他的心情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他笑著對我說,連你也來看我了,可見我已病入膏肓,救不得了。我說,你別瞎想,你好著呢!

離開的時候,鄒志安把我送出樓道說,葉廣芩,咱們就此別過。再見啦!

看著他的精神頭和體質,我想雖然病情不好,也說不定會有奇蹟發生。

但是那一語雙關的“就此別過”卻真的成了我們的永訣。

接下來還有……

我不想再寫下去。

田長山和李星是我的文學摯友,我們經常一塊兒在茶館裡喝茶。那時候,我的創作正處在艱難的爬坡階段,家族小說的進入,讓我懵懂忐忑,有些拿捏不住分寸,語言的輕飄、結構的把握在我都是問題。兩位老大哥對我說話比較直接,不客氣。田長山對我的創作幾乎沒說過什麼好話,對我的作品他好像從來沒有滿意過,甚至說出“一蟹不如一蟹”的言辭,但我知道他是出於真心,這樣逼得我在生活中不斷讀書,寫作上力求深入沉穩,努力顯出自己的創作風格。李星批評相對柔和,但是找毛病找得非常準,喝完茶,你回家慢慢想去吧,那比聽一堂課收穫還大。作家特別是還不太成熟的作家能有這樣的朋友真是幸運。一針見血,就是讓你痛,痛了你才會努力地追求,才會知道自己的不足。可惜,現在坦誠、尖銳的批評少了,作家們聽不同意見也打了折扣,時代在變,人也在變。

想念那些文壇諍友。

我和文壇/葉廣芩

8-1996年全國笫五次作代會。左起:王蓬,陳忠實,葉廣芩,賈平凹,閻綱,劉成章,白描

我看重和文學朋友的友誼,有些回憶富有戲劇性,很珍貴。20世紀80年代初,有一天我走在岐山縣城的大街上,天氣很熱,體育場在開槍斃人的公審大會,大喇叭口號陣陣,亂哄哄的。我一邊走一邊啃一塊才買的大鍋盔,滿嘴掉渣,又幹又噎,伸脖子瞪眼,模樣不怎麼樣。我知道小縣城裡沒有熟人,就表現得很放肆,很不吝。猛聽得馬路對面有人叫我名字,望過去才發現是岐山的農民馮積岐,他揹著一個大面口袋,沾得半拉臉都是白麵,穿著布鞋、掉角褲子,很是原生態。馮積岐是當地業餘作者,我們一塊兒在省作協開過青年創作會,有過一面之交。那次馬路相見,彼此形象都不夠精彩,都是在社會最基層趴著的小人物,臉上都沒有掛油彩,可謂是赤誠相見了。後來,馮積岐當了省作協專業作家,到扶風掛職副縣長,我也到了文聯工作,在他《村子》作品研討會上,我們說起了那次會面,與會者聽了都哈哈一笑,可是隻有我們知道,從底層走出來的業餘作者,破繭而出是多麼的艱難,沒有長期堅持不懈的寫作,沒有多年不停筆的文字磨礪,沒有鍥而不捨的一再堅持,沒有年深日久的冷落寂寞,不可能得到讀者的認可。

後來我調到報社文藝部工作。在我的工作歷程上,發生過一個重要轉折,1994年,我成了待業中年,沒有單位,沒有工資,整整大半年在家裡晃盪,哪裡還有心情寫作。我們這一代人,向來將“單位”看得重,在黨的單位裡幹了大半輩子,突然你什麼都不是了,我怎能心甘!無奈中我想到了作協,想到了平時的作家朋友,我找到了賈平凹。我說,平凹你得救我,現在我什麼都沒了,我得吃飯,得有單位管。賈平凹問我什麼意思,我說了大概情況,說你們得收留我。賈平凹說他會在文聯黨組會上竭力促成,但是黨組的蘇裕生、周大鵬、馮明軒也需要我找人去做工作,讓人家對我有所瞭解。於是我又找到了陳忠實,陳忠實非常爽快,一口答應了。這樣,很快我調進了西安文聯,在賈平凹的推薦下,在創研室當了一名專業作家。

什麼是朋友呢?這就是朋友。平時極少來往,淡泊相處,在關鍵的時候幫你一把,讓你邁過這道坎兒。現在調動需要請客送禮,甚至塞銀子,而當時我沒給人家送任何東西,包括一本書。我想,為求人而送禮,難道彼此間的友情和信賴就值這點兒東西嗎?我們應該學會助人,更應該學會感恩,無論什麼時候,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文學朋友的知遇之恩我永遠銘記在心。文聯單位的接納、扶植我要以真情來報答。

48歲的時候我成了專業作家,開始正式思考文學,思考寫作這件事情,作家協會為我搭起了這個平臺,創造了極好的寫作條件,這份情意、這份關切陪伴著我,罩護著我,讓我從1995年一直走來,還將走下去。

暖意融融。

我和文壇/葉廣芩

(本文選自陝西省作家協會成立60週年(1954—2014)紀念叢書——《作家與作家協會》 葉廣芩《我和文壇》)


我和文壇/葉廣芩

葉廣芩

葉廣芩,北京市人(在居西安),滿族。1948年出生北京。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安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人大代表,西安市第十、十一屆政協委員,西安培華學院女子學院院長。曾被陝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有特殊貢獻專家”稱號。當今中國文壇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實力派女作家。中國作協第九屆全委會名譽委員。代表作品 有《本是同根生》《採桑子》《狀元媒》《青木川》等。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長篇紀實文學《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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