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6 散文:祖父的喪禮


散文:祖父的喪禮


沒有人注意天上那輪圓月,露出樹蔭中的半張臉時,鄉野一片灰藍色。它開始散步了,就在深藍的蒼穹。很奇怪,此刻萬籟俱寂。靠山老屋的喪樂停了,田裡的蛙竟也不鳴了,除卻風像憋久了的一聲咳嗽。

白日的青山成了厚重的黑障,挨近天幕的樹梢,分明是剪壞的劉海或是鋸齒。月亮走得極慢,它悄悄的,有些做賊心虛,似我就著夜色在田埂上踱步。它在一朵灰雲的底端停留,我在田埂中間站立。它穿過另一朵灰雲,又擋了半邊臉,夜色將我塗成一抹糊色。它走來走去,沒走出山坳。我走來走去,沒走進老屋。

很快,天幕、灰雲、山樹、我,幾乎都成了黑色,只有月亮還在散步,它照亮了一部分山坳,比小村裡唯一亮著的那間老屋的燈還要亮。


散文:祖父的喪禮

父親沒注意看月色如銀的鄉野,他坐在地上睡了,雙腿彎曲,頭歪靠在裝雜物的麻袋,額頭的青筋似一條條灌滿了水的溝渠,好幾夜沒閤眼的父親在胃的絞痛下得到了片刻的休息。閒時,我總埋汰父親,心裡裝了太多事,都擠到額頭了,再想下去,額頭都不夠裝了。

老屋內的許多人都沒有注意看天上的月亮,他們睜著疲憊的眼睛,坐或站,為我的祖父哀悼。在我看月亮之前,我和這些人一樣,無所事事又忙忙碌碌。

我的祖父,已經結束他的一生了,此刻,正安詳地躺在明廳左邊的房間床榻上,壓了冰塊保鮮。我從九百多公里的城市趕回鄉村,沒見到祖父最後一面,壓著冰塊的祖父,都是聽別人說來的。

我坐在菜櫃旁,背靠一面木牆,看廚房忙碌的親人,明廳的嘈雜,看樓下樓上,走路、倒水、說話、放炮。

“你靠著你阿公呢!”一個叔叔打斷我的冥想,唬我一大跳。他走到灶前,用鉗子夾出一根柴,點燃嘴裡的煙,有味地吃起來。

“你阿公就躺在你後面!”他笑眯眯地告訴我。我下意識地將背脫離那面木牆,原來,祖父就在我的後面,就在這面牆的後面。叔叔說完,灶間坐著的人都笑了。


散文:祖父的喪禮

明廳方桌上供有祖父的遺像,香火味、紙錢屑、鞭炮屑填滿明廳。法師口中唸唸有詞,母親和嬸嬸們在一旁披麻戴孝候著,法師一聲令下,我和她們一起叩首,站立,再叩首,站立。母親再一次跪倒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我的淚就在這時候下來了。我對祖父沒有什麼感情,知道他走的那一刻,我在異鄉哭過,之後再也沒有掉眼淚了。

後半夜,法場移到了二樓,不用叩首,但要打圈慢跑、踩火,木地板“轟轟轟”響,震落一層層灰,香火燻得人淚漣漣。這場法事,持續一夜。

月亮好奇呀,時而走近老屋,時而又被屋內的氛圍勸退幾步。我從老屋走出,扎進鄉野,與散步的月亮打了照面。

我站在白天父親蹲著咬狗尾草的田埂上,月亮停了,停在樹梢。


散文:祖父的喪禮

下午,天上的雲也是兩朵,大而白,父親蹲在此處,隨手摺斷一支狗尾草,像牛吃草般,反覆咀嚼。他的前額成了梯田,久久沒有舒展。

“阿公真走了嗎?”我問父親,他點點頭,嘴裡仍在咀嚼草屑。知道祖父病危,父親就進村了,一直到祖父去世,也沒歇過。我來到村子,父親從老屋走過田埂來接我,他蹲下,我也蹲下,田野的稻穗簇擁著我們。

“躺在我手上走的。”父親苦笑,手臂上的青筋凸起。人們都說,阿姐抵達老屋,在明廳喊出那聲“阿公”時,祖父就走了。他走前,像個孩子,哭哭啼啼,怕沒有人給他換上新衣服。臨死了,祖父活明白了,他後悔不曾對我的父親好過,如今,值得信賴的只有這個沒有一丁點血緣關係的孩子……

“你阿公怕走了沒人給他穿衣服,我答應了他,人這東西,沒用啊。”

祖父一斷氣,“噔噔噔噔”,三嬸從木樓梯俯衝而下,哭天喊地。“爹啊,你走得好啊!”三嬸的鬧劇,將祖父去世的氣氛,弄得有些滑稽。之後,

父親和二叔給祖父換衣,小叔跑走了,他害怕死去的祖父。

“你哭了嗎?”我又問,父親沒有看我,打從我走進村子後,父親就沒真正看過我一眼。他輕聲說道:“你阿公怕沒人穿衣服哭,我也哭了一下。”我沒見父親哭過,只是聽說過兩回。一回是父親自己說的,另一回是別人傳話給我的,說的是葉叔去世前,父親蹲坐在床畔與他講著閒話。葉叔告訴父親:“我要走了,就要有新房子住了,你還沒呢!”父親就哭了。


散文:祖父的喪禮

奔喪的人陸陸續續從城市走入鄉村,從山道走向老屋。父親吐出了口中的狗尾巴屑,望向遠方。山道傳來拖拉機的“轟隆隆”聲,彎彎繞繞。喪宴所需的桌椅運來了,父親丟棄狗尾草站了起來,成片的稻穗開始簇擁瘦骨嶙峋的父親。我仍在田埂上,看鄉人將桌椅從車斗卸下搬進村子。

月亮停了很久,它大概走累了。夜深,山村開始發涼。

天快要亮時,父親囑我在山道上等候接小嬸女兒進村的阿姐。月亮已經回家了。山道上來了好些人,一部分是昨夜臨時走到鎮上住的,一部分是從城關來的。阿姐從樹與樹之間躥出來了,趕上了送祖父最後一程。

穿好新衣的祖父躺進了棺材,在通往火葬場的山道,一件件白衣叩首、起立,三嬸和小嬸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二叔也不是祖父的親兒子,他答應祖父,要給他辦一場風光的葬禮。二叔說話算話,祖父的葬禮成了這個村子迄今為止最為風光的。山道上塞滿了鼓樂、白衣,村口,一排排汽車列隊等候。

祖父的棺槨放上靈車,一輛接一輛的汽車,一路奔馳前往城關的火葬場。小嬸的女兒哭鬧著要回去上課,小嬸說,她愛學習,考試成績很好,讓阿姐又將她送回城關去。三嬸的兒子是祖父唯一的孫子,本要手捧祖父的遺像,三嬸說給兒子算了一命,與祖父相沖,沒讓他來。小叔說,太累了,想在家睡一覺,火葬場就不去了……我那跟祖父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無奈地接過遺像。


散文:祖父的喪禮

火化的祖父,徹底告別了人世間。我見過他燒化的白骨,有許多是黑色的。工作人員將大塊的骨頭敲碎,留了稍稍完好的頭骨,按照從腳到頭的順序,將祖父的骨灰裝進骨灰盒中。父親抱著骨灰盒,二叔打著黑傘,與祖父有關的一切,離開了火葬場……

我沒有再見過那麼悠閒散步的月亮,它似宇宙旁觀者,沒有生,不知死。它同我一樣看了一場人間鬧戲。

祖父走的日子不好,法師說,祖父的墓誰也不能去掃,不能給祖父燒紙錢,違之,得災厄。祖母不信這個邪,在一個春雨如絲的清明,偷偷在老屋內給祖父燒紙錢,聊表記掛與惦念。同一時刻,騎著摩托去鄉間的二叔,摔斷了腿,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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