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裡人常誇我聰明。
十歲時我常常想,到底什麼是聰明,什麼是傻?苦苦思索以後,答案終於如衣袖處的線頭顯現出來,當我理解了尋常人理解不了的事時,他們便說我是聰明的。
然而,大家也不能理解西西,但他們都說:西西是個傻子。
西西是我表弟。他的模樣,總比平常人要淺、要隨意一些。
但大家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樣子,無論他乾淨還是邋遢,無論他哭泣還是傻笑,人們總會衝他喊一聲:“二傻!”
西西便會抬起渾濁的眼,咧嘴嘿嘿地笑。
西西生下來就是個傻子,就像夜晚是黑的一樣無需證明。
愛,也來得很無厘頭。
李家三代單傳,而西西是個兒子。他爸爸去了,他媽媽溜回老家了。西西被扔給了外公外婆。
所以西西是個受盡疼愛的傻孩子。
我呢,生下來便差點兒被扔到河裡。後來,在媽媽的苦苦哀求下,外公答應收留我,而唯一的條件是,我做西西的童養媳。
2
除了每天做做家務外,我最主要的任務是照顧西西。
早上,我給西西梳頭。他的頭髮又硬又厚,像一餅乾泥巴,我幫他梳頭髮時,他總是嗷嗷亂叫。外婆一聽見他的叫聲,就會吼“你個瘟婆娘輕點嘛”。
我一不留神,西西就跑了。他的頭髮亂糟糟的堆在頭上,像頂了一窩鳥巢。
西西喜歡鳥,尤其是斑鳩。外公幹完農活回家時,鋤頭上總用毛線吊著一隻撲騰著翅膀的斑鳩。西西歡欣地接過毛線的一端,斑鳩張開翅膀往外飛,他就往回猛拽一下繩子,斑鳩被猛然拉回來,狠狠摔到地面。
西西不知疲倦地玩著這一把戲。
斑鳩的頸部有一圈黑色的斑點,像被人攥住了脖頸似的。我看著它一次又一次地掙扎,心裡揪成了一團。
我試過偷偷解掉斑鳩的繩子,斑鳩撲撲飛走了,西西嚎啕大哭,緊接著一個巴掌狠狠扇到了我臉上。
臉頰上那種火辣辣的痛持續了很久,甚至時隔多年後,我仍然覺得它在咬噬著我的心。
那時,西西怔怔的,似乎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
那個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每次我因為他哭而捱了打時,他都是定定地看著,眼角還掛著淚水。
糖太甜了,他哭;
鳥兒不吃他喂的東西,他哭;
太陽不出來,他哭……
有時我害怕他的哭聲引來外公外婆,就慌忙捂住他的嘴,再把糖摳出來在地上滾一滾塞進他嘴裡,或者拿手電筒使勁照他的眼,或者情急之下掐他的胳膊。他唔唔掙扎幾聲,就突然大笑起來。
我永遠也搞不懂他的心情。
外公外婆也不懂,村裡其他人也都不懂。
3
外公家旁邊有一所小學。
西西六歲,到了上學的年紀。校長讓他數一二三,他卻傻愣愣地一笑,抓住校長的手指就要咬。外公只好又把西西領了回來。
但我喜歡帶西西去學校玩。他蹲在牆角里面玩泥巴,我就偷偷趴在窗臺上看教室裡面。
一間方方正正的屋子,幾排整齊的桌椅,一群毛茸茸的青色腦袋,和一腔洪亮的聲音,組成了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晚上,我常常夢見自己有了灰青色的腦袋,在那琅琅的書聲裡搖擺。
那個衣服雪白的老師曾看到我,他的眼睛裡有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和神采,像陽光下的小溪一般。
有一天他找到外公,說我應該上學。
外公冷著臉把他趕出了家。我透過門的縫隙,看到他回頭看了看,搖了搖頭。
後來,他抓住趴在窗臺上的我,遞給我了一本書。
“你很聰明,不要浪費了。”他的手指纖長而骨節分明,他的眼神柔和而十分堅定。
我開始偷偷學習。
但有一晚,外婆在我的枕頭下發現了那本書。她罵罵咧咧地把我揪出被子,說我是“白眼狼”,就想扔掉西西跑路。罵累了,打累了,她逼著我把書扔進了灶堂。
火苗“轟”的一聲吞沒了書,殘留著老師餘溫的書迅速枯萎、化作灰燼。我忘記了眨眼,眼珠被火苗烤得滾燙,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4
西西九歲,除了個子高了一些,外貌和心智沒有絲毫變化。
某個下午,我上院子裡的槐樹摘槐花。
那槐樹枝葉繁茂,碧綠的葉子幾乎將我整個遮住。我扯了一串槐花,準備扔給坐在門檻上的西西。可當我撥開密密的葉子時,映入眼簾的景象驚得我一下子鬆了手,槐花簌簌地掉到了地上。
西西正直直地盯著遠方,眼神清澈,神情奇異,與往日的他判若兩人。聽見槐花落地的聲音,他臉上立刻又暈開了傻子的神情,彷彿才看到葉子後的我,手舞足蹈地叫喚起來:“阿姆!阿姆!阿姆……姆啊——”
我哆哆嗦嗦地滑下槐樹,慢慢靠近他。
見我下來,他叫得更歡了,“姆!花!花!吃!吃……”
我揀起地上四分五裂的槐花,一把拍到他手裡。他開心極了,一股腦兒把碎花往嘴裡摁,一邊胡亂地嚼,一邊哼哼嘰嘰地嚷:“好……好吃……阿姆,我還……還要吃……吃……”
我四下仔細打量他,並沒有從他的身上和臉上看出任何變化。
但我隱隱地感覺到,命運的轉盤正在悄然改變。
5
西西十歲那年,村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
開始,人們都不信他。他拿著旗子從村子過時,還有小孩朝他吐口水。可有一天,他突然立在山頂大吼:“大家快收拾東西啊,明天晚上要漲大水啦!”
大家停下手裡的活兒,抬頭看了看萬里晴空,罵了他幾句,就又把頭埋進了土裡。
他佇立在連綿起伏的大山上,像一顆馬上要被拔掉的釘子。我想,他為什麼不給算算命呢。
這時,西西突然奮力的搖起門檻來。
我拉住他:“西西,你幹嘛呢?”
他看也不看我,說:“漲大水。”
他用盡了全身力氣,臉脹得通紅。我一下被他認真的樣子逗樂了,於是朝那顆釘子喊到:“算命的——西西要找你算命哩——”
土裡的人們都笑了,但算命的沒笑,他還不知道西西是個傻子。他從山上滑了過來。
看見西西的一瞬間,他眼裡的光就陡然滅了。他知道自己被耍了,但也許是西西的舉動太過於古怪,他忍不住問到:“小娃娃,你在做什麼?”
西西停下,認真而艱難地說:“要……漲……水。”
算命先生笑了,但看起來更像是哭了。
西西似乎看懂了他的笑,站起身,抬手指著空蕩蕩的天邊,說:“你看!”
天邊,除了藍得出水的天和起伏的大山,什麼也沒有。
但下一秒,不可思議的事又出現了——西西的眼裡又變得清澈透亮,渾身散發出淡淡的光,就像傳說中的神。
算命先生也看到了!他整個身子猛烈地顫動起來,牙齒磕得咯咯作響。他看看西西,又看看天空,淚水如溪流一般流淌。
當西西放下手時,他一下撲過來,緊緊地抱住西西。他一張嘴,嘴唇也猛烈地顫動起來,發出嗷嗷的嚎啕聲。
6
村裡傻子吼著要漲大水,沒人信,誰知第二天村子就遭了災。
第二天傍晚,大雨如火山噴發,洪水嘶吼著,從大山那邊翻湧而來。半夜,咆哮聲驚醒了村民,隨著一聲驚呼——洪水來啦炸響,村裡的水和人都沸騰了。所有人都逃到了山坡上,除了我和西西。
西西不肯走,他死死抱著門檻,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於是,我被留下來照看他。
那晚,我第一次和西西一起坐在門檻上。
西西靠著門框睡著了,臉上還有淚痕,但嘴角卻又帶著笑。我端詳著他的臉,圓潤得沒有一絲波瀾。
我想到了那個眼神溫和的老師,想到了那個釘子般的先生,想到了那個杳無音信的媽媽,想到了自己……
洪水湧到了院子邊,雨還在下,茅草屋在吱吱呀呀地。
西西的呼吸很均勻,像一場平靜的夢。我想起了小人書上的故事,有一種鳥,它用一生去醞釀一場死亡,又用死亡換來絕美的歌聲。於是,我開始放聲歌唱。我第一次發現,我的聲音也那麼嘹亮、美妙。最後,我也睡了過去。
我到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屋子,那個老師伸出好看的手來:“西西,快來。”我翻開書,一片開滿鮮花的山坡徐徐展開,我衝下山坡,與風和雲擁抱。
一陣古怪的雷聲響起,天邊坍塌,耀眼的閃電湧進來。
接著,無數刺眼的光線吞噬了我的山坡。“姆——姆——”西西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我猛地睜開了眼,是西西那張熟悉的髒汙的臉。
剎那間,我淚如泉湧。我還活著!
混黃的洪水仍伏在院子邊,像伺機而動的猛獸。人們被困在山坡上,與村子隔水相望。他們圍成一圈,處在正中央的,正是算命先生。他把旗子舉得十分直,時不時抬頭往我這邊指一指。
西西扭來扭去,像被抓住的毛毛蟲。然後,他從門檻上翻下來,爬下階梯,走到了院子裡。
我吼他,“西西!回來!”
他不理我,仍兀自往前走。
我再要吼時,喉嚨突然被一股神秘而巨大力量死死擎住,山坡上的人影、西西的背影、教室裡的書聲、夢裡的山坡……各種圖像交織在我眼前,如洪水一般湧動著、低吼著。
西西的褲子歪斜,上衣沾滿汙泥,頭髮絞成了一蓬亂草。他踩著一重一輕的步子,歪歪扭扭地朝洪水靠近。
我看著離洪水越來越近的西西,內心忽然升起黑暗而冰涼的迷霧。我又想到了那些斑鳩,想到了西西手中的線頭……
西西在洪水邊停下來,洪水吐著蛇信子,舔舐著他的腳尖。
那股神秘而巨大的力量推著我,走向了他。洪水的蛇信子,也舔舐著我的心,它充滿魅惑的聲音在我耳邊縈繞,——沒有他,你就是自由的。
7
傍晚,洪水退去,村裡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唯一不同的是,洪水改變了算命先生的命運,他的小破屋裡,成了村裡最熱鬧的地方。
而西西的生活,也發生了鉅變。他不再是傻子了。
避水時,算命先生曾在山坡上說,西西是通靈之人。人們又看到,西西立在洪水邊,不多時,洪水就乖乖退去了。於是,除了我,所有人都把西西奉為了神。他們殷切地來給西西送東西,屏息凝神地傾聽他那咿呀含混的句子。
有那麼多好吃的,還有人陪玩,西西開心極了,把手都拍紅了。
但我的生活,除了更加艱難一點,並沒有什麼變化。外婆囑咐我,要加倍呵護西西,什麼都要順他的心意。
然而,西西還是一副傻樣兒,坐在門檻上,茫然地望著天邊。
一個多月過去,大家都沒有從西西的嘴裡聽出神諭。可是他們只好自認為,是自己太平凡了,搞不懂神的意思。
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天,算命先生走了。那面黃色的旗子拐來拐去,最終隱沒到了山間。
不久,人們又請來了一個巫婆。
他們把巫婆請到西西面前,“你解讀一下神的旨意可以嗎?”
西西不懂院子裡的人在幹什麼,他只知道有許多人在看著他,於是激動地拍打著門檻,鼻涕口水四處飛濺。
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的巫婆走上臺階,跪在西西面前,將手掌輕輕覆在他的頭上,閉眼念起奇怪的咒語。半晌,她睜開了眼,眉頭緊鎖。
她搖搖頭,面色凝重地回到了臺階下,緩緩開口道:“這個人與神靈相通的路斷了,所以暫時無法傳達神的旨意!”
眾人譁然。“那怎麼辦?”
這時,西西突然哭了。我趕緊領他去了茅廁。等我們再回到院子時,人都已經散了。
我問西西:“西西,你真的是神嗎?”
他不答,把大拇指按進嘴裡,口水流了滿手。
8
不久,外公和村民花了一大筆香火費,從巫婆那兒拿回來一包東西。
白天,大家把它供在祠堂,早中晚用香祭三次。晚上,又把它放在西西枕下。除了外公,其他人都不準碰。
一天中午,趁大家都在午睡,我偷偷蹩進祠堂。那包東西正擱在紅褐色供桌上,被包得嚴嚴實實,在繚繞的煙霧中。
祠堂的屋頂很高,安靜得有些駭人。我輕悄悄地邁開腳,一步,兩步,三步……
我的手顫抖著,緩緩地伸過去。那股神秘而巨大的力量驅使我,剝開了它。裡面,是一撮灰色的細粉。
我迅速用手指沾了一點,聞了聞——菸灰的味道?一嘗,竟真的是菸灰!
四十九天後,外公打開那包“藥”,一邊念著咒語,一邊把它小心地抖進碗裡,又用搜集來的晨露沖泡。西西在眾人緊張的神色裡,咕嚕咕嚕地將“藥”一飲而盡,一滴不落,然後他就倒頭昏睡。
那一晚,對於村裡人來說,格外的漫長。天剛剛擦亮,村民就都聚到了外公家。
9
然而,日上三竿,西西醒來。他張大了嘴,卻只發出了“嗷嗷”的聲音。
這聲音十分古怪,全然不似他平日那震天動地的哭聲。
擠在屋裡的人們面面相覷。
外公走過去使勁拍西西的背,西西躲閃著,賣力地“嗷嗷”叫著。他的嗓子像是被針縫起來了,神諭被死死堵在他的喉嚨間。
西西的叫喚越來越急迫,越來越揪心。
西西沒有與神靈相通,反而變成了啞巴!
憤怒瞬間點燃了整個村,人們急紅了眼,高舉著農具去質問巫婆。可當他們推開巫婆的門,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巫婆攜著村民們的錢,早已跑得沒影了!直到這時,大家才終於醒悟:他們被那老妖婆子騙啦!
人們又衝回外公的院子,要外公賠錢,不然就把西西賣了。外婆哭天搶地地護住西西,外公則顫顫巍巍地跪了下去。
我聽見外公顫抖的聲音:“他是李家的命根子吶!……再說,他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啊!”
這場鬧劇最終無疾而終,人們鬧夠了,就各自回家了。
一切又恢復了原樣。
只是村民們看到西西時,不再逗他,反而會露出厭嫌的表情,遠遠地衝他啐一口痰。
然而西西,除了聲音以外,生活並未受到絲毫影響。他依然長時間坐在門檻上傻笑。
我放棄了教他數數,隻日日帶他去學校玩沙。他若哭鬧,我就摘槐花給他吃。(作品名:《人們更愛一個傻子》,作者:夜放。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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