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新世紀福音戰士》是上世紀末一部社會影響巨大的日本動畫。它借用了大量宗教元素，在重新構築起的末日世界中嚴肅地思考了人類種族的起源與進化、缺陷與補完、以及人類性與生殖的本質意義：靈肉融合與種族延續，而這一點和叔本華的生存意志論是一脈相承的。劇場版《Air/真心為你》中的人類補完儀式以一種象徵性的性交和生殖過程被描繪了出來，展現出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這部動畫中性與生殖的表達對我們思考現實中性與生殖的意義具有很強的啟發作用。
《新世紀福音戰士》人物形象
《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以下簡稱《EVA》）是由庵野秀明擔任原作和導演、主要由日本GAINAX動畫公司製作的一部系列動畫，包括1995年放送的26集電視動畫和1997年公映的兩部劇場版《死與新生》、《Air/真心為你》，2003年重製的30集電視動畫和2007年開始的《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系列。《EVA》借用了猶太教的宗教世界觀，重新構築起一套獨特而宏大玄秘的末日世界設定，運用帶有濃重精神分析色彩的藝術手法，講述了14歲少年碇真嗣與少女惣流·明日香·蘭格雷、綾波麗為了保護人類而一起駕駛巨大的人形機器人EVA與不明生物體使徒戰鬥的故事。動畫一經上映，就在日本乃至全球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成為日本動畫在新世紀到來之前的里程碑。在這個殘酷的末日故事中，影片嚴肅地思考了人類種族的起源與進化，探討了人類性與生殖的本質意義。本文將在95年26集電視動畫和97年兩部劇場版的基礎上[1]，探討《EVA》中性與生殖的表達，以及它對我們理解現實中性與生殖所具有的啟發意義。
《新世紀福音戰士》人物形象
一、世界設定：生命起源與人類補完
《EVA》中，一切的生命都起源於猶太教經文中作為第一和第二個人類出現的亞當和莉莉絲。亞當是第一使徒，亞當之卵——埋藏於南極地底的白之月孕育出了第二到十七使徒。使徒擁有源自亞當的生命之果，因此有無限的生命和能量，無需繁殖。莉莉絲是第二使徒，莉莉絲之卵——埋藏在日本箱根的黑之月孕育出了第十八使徒（即李林，在猶太教中是莉莉絲所生下的後代），第十八使徒擁有源自莉莉絲的智慧之果，形成了智慧與文明，卻因A.T.Field（以下簡稱ATF）不穩定而無法維持統一的形體，分散為不同的個體，即人類。和其他使徒相比，人類的生命和能量極其有限，需要通過繁殖來實現種族延續。並且因為每個人類個體都擁有ATF，人與人之間形成了無法相互理解的"心之壁"。
《新世紀福音戰士》人物形象
2000年，亞當於南極被發現，人類對其進行的人體接觸實驗導致亞當甦醒並釋放力量，引發了"第二次衝擊"。南極融化，海平面上升，地軸偏轉，半數人口死亡。之後，在第二次衝擊前就已存在、以將人類進化為完全形態為終極目標的神秘組織SEELE及其直屬組織人類補完計劃委員會成立了人工進化研究所NERV以進行EVA的研發和使徒的殲滅。SEELE將亞當還原成胚胎形態保存起來，將莉莉絲用朗基努斯之槍封印在NERV總部的地下。然而，這一切都是SEELE根據《裡·死海文書》中的末日啟示安排的劇本：由於人類相比於完美的使徒顯得殘缺不全，SEELE希望引發"第三次衝擊"，實現亞當（生命之果）與莉莉絲（智慧之果）的禁斷融合，使所有人放棄自我、互相補完，融合為進化的終極形態——完全的"神"，這就是人類補完計劃。
二、人類的缺陷：性與生殖的意義
人類之所以需要補完，正是因為相對於使徒和"神"的缺陷。把使徒與人類放進對比的座標系裡，影片中反覆出現的性與生殖意象的意義便能夠得到解釋。每一個使徒都是一個種族，同時也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個體，擁有著無限的生命和能量，能夠自我再生。因此，使徒是一元性的存在，它們不分雌雄，無需生殖，本身已是永恆的生命體。相比之下，人類的存在則是脆弱而不完整的。人類是由無數個體所構成的種族，每個個體只擁有短暫而有限的生命，因此人類是二元性的存在，每一性都是不完整的，需要兩性交合才能繁衍後代，即只有通過性與生殖實現才能種族延續。並且，作為同一種族的人類個體卻因為每個人心之壁（ATF）的存在而無法互相理解——人類補完計劃的目的就是要使全人類合為一體，消除與人之間的心之壁，實現種族的永生。
《新世紀福音戰士》機械戰士
實際上，心之壁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尤其是在後現代主體破碎的時代。無論如何，每個人都生而孤獨，固守著個人心靈空間的結界，卻又因個體的脆弱與寂寞需要依賴他人。借用片中的一個比喻，人就像一隻豪豬，渾身帶刺而又希望靠近他人來獲得溫暖。
片中的兩位主人公，碇真嗣和明日香，就是這種人類的典型。真嗣從小就失去了母親（母親在實驗中被EVA初號機吸收後存在於初號機內，初號機是真嗣駕駛的機器）、被父親拋棄，他無法找到自己的主體地位，只會順從他人，害怕與人交流，害怕產生衝突，一旦遇到困難就只會懦弱地逃避，但同時他又渴望著來自他人的愛和信賴，希望得到他人的幫助，希望明白生為何物。明日香同樣從小沒有父親、失去母親，即使母親在世時她也很少感受到母愛，因此她極度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總是不斷宣揚著自身的存在，希望他人能認可自己的價值。看似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兩人其實都是躲在自己的AT力場中，拒絕與他人相互理解的同時又渴望著他人理解的人類個體。
正因為人類有著如此的缺陷，所以我們想要補完，想要破除我們的心之壁，想要實現生命的延續——這就是人類性與生殖的作用。影片中曾多次出現了與性和生殖有關的場景和暗示，如NERV指揮官葛城美里通過與真嗣接吻和進行性暗示來鼓勵他戰鬥，如整個人類補完儀式的過程（見第三部分論述）。在劇場版《真心為你》中，葛城美里進行性行為時有過這樣一段話：
"也許呢，我是為了確定自己在這裡，才會做這種事吧。"
"即使只有身體被需要著"
"感覺到自己被需要是很愉快的呢"
"這就是很輕鬆地想證明自己還是有價值的想法吧"
"互相描繪出心融合的樣子"
這一段話點出了殘缺的人類進行性行為的意義：人與人通過性交，在突破了彼此身體的同時也突破了心之壁，確認了自我的主體地位，在感覺到自己被需要的同時實現了與他人的心靈交流，從而補完了自己的身心。而性行為的另一方面——生殖活動，則是這種補完的美妙成果——通過性交播下生命之種，新的生命由此誕生。殘缺的人類個體通過性與生殖，
一方面破除了心靈的隔閡，一方面實現了種族的延續——這就是《EVA》中性與生殖的意義。
三、對性與生殖現實意義的啟發
儘管《EVA》只是一部科幻性質的虛構動畫作品，但這個開放式文本所包含的表達：對宗教的引用、對性與生殖的隱喻和象徵、對人類種族之生死的思考，無疑是嚴肅和深刻的。"一切宗教都源於性或包括性"——這是因為性和宗教都被用來解釋人類種族生死存亡的命題。《EVA》直接或間接地使用了大量的宗教元素並形成了自己宏大而自洽的宗教世界設定，然而這些宗教性最終落實到了性與生殖的層面上——
它必須在性與生殖之中處理人類種族存在與生死的終極原因。在這個意義上，這部隱秘的、神聖的、撕裂的、殘酷的、恢弘的動畫作品，對我們理解宗教與性之間的關係、思考現實中人類的性與生殖活動的本質意義，有很強的啟示意義。
從性的角度來說，《EVA》為理解人類性行為提供了兩個啟示。一個是心靈交流，一個是主體確認。靈與肉的關係是西方宗教哲學與人文藝術界始終在探討的一對關係，從柏拉圖的精神戀愛到中世紀的禁慾主義，從文藝復興重拾性表達到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變本加厲的性壓抑，代表著肉一方的性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起起伏伏。而到了現代個體愈發原子化、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愈發嚴重的新世紀，《EVA》則指出了一條從肉到靈的路徑：當我們難以突破心之壁障相互理解的時候，性則可以
"描繪出心融合的樣子（融け合う心を寫し出す）"，達到心靈的交流。如此，男性的陰莖突破女性生殖器的壁障、精子一路攀援溯游最終突破卵子的表面，這種生理上的突破與結合也具有了別樣的形而上的崇高意義。就像倭黑猩猩用性行為來保持群體關係的和諧一樣，這種對性的理解在人類社會歷史中也到了實踐。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美國60年代性解放的口號——"Make love, not war"。當時美國青年反戰運動的重要標誌之一就是對自由性行為的倡導，通過"make love"（做愛，字面意思是製造愛）達到人與人之間進而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相互理解，消除戰爭的災難。這種觀念雖然隨著革命的消退不再成為一種浪潮，但對現代性觀念仍然有著深遠的影響。除了心靈交流的作用外，《EVA》對性行為意義的另一個啟示是性對主體發現自我、確認自我的作用。性行為必須和他人共同完成，在這個過程中，主體通過他者的存在、通過被他者需要而達成了對自我的確認，在身體交流和釋放中達到發現自我的目的。同樣是美國60年代的性革命中，一個名叫"沙岩（Sandstone）"的組織為上層社會精英提供聚會交媾的場所，它"主導思想是解放，是通過自由的性交往發現自我"，這個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我們所生活的後現代是一個主體破碎的時代，性交這一純粹的肉身活動，或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具有更重大的意義。
《新世紀福音戰士》機械戰士
《EVA》對我們理解人類的生殖活動也同樣具有啟發作用。通過重構猶太教創世紀的故事，《EVA》用人類補完這個宏大的儀式揭示出了生殖活動的本質意義：種族的進化與延續。這種重構幫助我們突破錶象的個體層面的狹隘視野而上升到宏觀的種族層面去理解生殖的意義——如果我們讀過叔本華的著作，就會發現《EVA》對人類生殖的理解和這位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是一脈相承的。在叔本華那裡，世界萬物的本質和核心就是生存意志，而世界萬物終有一死，為了戰勝死亡而生存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繁殖——這就是生殖意志。生殖是一切生命的來源，所以生殖意志是生存意志的根本。
在《愛與生的苦惱》和《性愛的形上學》中，叔本華淋漓盡致地用他的唯意志論闡釋了人類的情愛、性和生殖現象背後的終極原因：種族意志，即人類種族的生存意志。叔本華認為人類個體是種族意志在時空形式中不完全的表象（正如《EVA》中人類作為第十八使徒是不完全的生命體），個體生命是有限和殘缺的，因此需要找到契合自身缺陷的另一半通過生殖來維持種族的典型（正如《EVA》中人類需要補完）。
因此人類個體之間產生了情愛與性愛，個體甚至可以為此犧牲自身的生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種族意志的作用。然而，正因為人類是種族意志不完全的表象，我們才擁有了無數的個體和無限豐富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EVA》所啟示的生殖第二個層面的意義於此顯現：生殖意味著新的個體生命從母體分離，新的個體意志的誕生。儘管人生的本質是痛苦的，但新的生命卻無法否定幸福的可能。正如《真心為你》中真嗣在最後選擇放棄補完計劃、選擇了有他人存在的世界時，真嗣的母親唯說道："不用擔心。所有的生命都有想要復原的力量，都有想要活下去的心。只要想要活下去，哪裡都可以成為天堂。因為還活著嘛。哪裡都有能變得幸福的機會。"
結語
當我們站在這個高度去理解人類的性和生殖活動時，我們或許能夠在思想和藝術的力量中觸碰到生命令人震撼的終極本質。無限的、永恆的種族意志，賜予了人類以精妙的進化形態和億億萬萬個不同個體以頑強的生命意志。就像億億萬萬個精子努力尋求和卵子的相遇與結合而創造新生命一樣，億億萬萬的人類個體儘管無法完全地相互融合，卻也不斷地努力尋求著與他人的相遇和理解，不斷地創造出新的生命，保持著那微弱的希望——創造出幸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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