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3 人間世:記錄村裡留守兒童經歷的傷痛與悲劇

人間世:記錄村裡留守兒童經歷的傷痛與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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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與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廣東省相鄰。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聽到有人說去廣東打工這件事。

那時在我的印象中,廣東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走在路上都能撿到錢。至少聰根就這樣跟我說過,因為他在廣東的街上撿過5毛錢。

聰根的父母,是我們村最早一批去廣東打工的。那時候我超級羨慕他,羨慕他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既不用受父母管制,還有很多零花錢花。

尤其是每到過年時,他爸媽總會從廣東帶回來很多我沒見過的東西——彩色電視機、小霸王遊戲機、DVD……

他家後來成了我們的“快樂大本營”,我們一放學就往他家跑,打遊戲,看碟,玩得不亦樂乎。

就這樣,聰根成了我們村上最自由的孩子。他不用幹農活,想去哪玩就去哪玩,當大家還沒出過村的時候,他就已經經常去鎮上的遊戲廳打遊戲了,後來,他還敢獨自搭車去縣城玩。

聰根的學習成績很差,一直留級。比我先上一年學的他,到最後還比我低一個年級,我上初中了,他還在小學。

那個年代的鄉下,“讀書無用論”很盛行,人們普遍覺得自己的小孩不可能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我們對於讀書這件事基本沒什麼感覺,反正上完三年初中,就會奔赴廣東等沿海地區打工賺錢。

聰根的父母就是這麼想的,每逢暑假,他們就會把聰根接到廣東去——讓他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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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小學4年級的時候,聰根開始得病了。起初是小腿上有點紅腫,他爺爺奶奶不懂,只是帶他去看看赤腳醫生,敷敷草藥。病情一拖再拖,到後來,小腿上開始灌膿,他爸媽依然沒有重視,年邁的爺爺奶奶繼續帶他看赤腳醫生,敷草藥。

就這樣敷了一兩年,以致於我們都習慣了,每次到他家就聞到一股熟悉的中藥味。有一回,我去他家,他正在敷草藥,我看到了他腳上那塊腐爛的地方,周圍暗黑的小腿表皮上有一個很深的洞,裡面似乎全是膿水,散發出一股腥臭味。他似乎習慣了,把草藥往上一鋪,用紗布快速包起來,很輕鬆的樣子。

有一回,我們騎自行去玩,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腿上的傷口弄破了,一時間膿血往外噴湧。我被那個情景嚇呆了,他卻若無其事一樣,在路邊扯了一把青草,把腿上的膿血一擦,拿出一張紙,卷細來起插進腿上那個洞裡止血。

沒有誰知道這是什麼病。他的腿疾一年比一年嚴重,而他父母卻一直在廣東打工,在電話都極其稀缺的年代,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才回家,對於聰根的病情他們所知甚少。

那時候,我們都已經在長身體了,小時候他一直都比我高,上初中之後,我一下就超過他了,連比他小好幾歲的弟弟都比他高了。同齡的我們逐漸進入青春期,喉結凸起,開始變聲,他卻一直沒有變化。他的身體似乎一直停留在他生病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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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高中那年,聰根還在讀初三,初三沒念完,他便輟學了。自然地他去到了廣東他父母打工的地方。他腿上的病依然還沒好,他媽媽每天給他燉各種湯藥補品。半年之後,他爸媽終於把他帶去醫院檢查了。在醫院待了好幾個月之後,最後從惠州轉回到了我們本省的醫院。

那年過年他們沒有回家,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一直在醫院住院。他父母對聰根的病情諱莫如深,過完年後,聰根被送回了家,我以為他治好了。

回到家不到一星期,他便死了,年僅18歲。

聽我媽媽說,聰根得的是血癌,因為拖的時間太長,已經到了晚期,沒治了。聰根死之前,我大媽去他家看了一次。大媽說,那時聰根瘦的跟一隻小貓一樣,“已經不成人樣了”。

村裡人都在議論,說是他父母的漠不關心延誤了病情。從發病到離世,整整經歷了5、6年時間。期間,除了爺爺奶奶給他看赤腳醫生和敷中草藥,沒有去過任何正規的醫院。

聰根下葬的那一天,他爸爸嚎啕大哭,抱緊棺材不讓下葬。他媽更是從此之後腦子都不靈光了,說話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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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根大概是我們村裡最早的一批留守兒童。我上大學之後,村裡的留守兒童已經非常多了。他們和當年的聰根一樣,跟著爺爺奶奶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每次回家,我都能看到一批留著五顏六色頭髮的孩子,他們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通宵打牌看碟,睡到中午起床,騎著摩托車到處跑。他們父母都在外打工,一張張稚嫩又陌生的臉,我都認不出這些孩子誰是誰家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學每年都在擴招,對我的家鄉卻沒有產生任何的影響,村裡的孩子別說是上大學就連上高中都寥寥無幾。由於父母不在身邊,他們通常都是沒念完初中就輟學,然後一起結伴去往廣東東莞、惠州等地打工,不停地從一個工廠跳到另一個工廠……

大二那年暑假,我也去到了惠州打暑假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踏上廣東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熱土。此時我才知道,原來聰根的父母這些年是在惠州一個叫龍溪鎮的地方打工。由於在那“深耕”多年,聰根的爸爸在那做上了一個小小的工頭,村裡的很多男人都放棄了種田投奔於他。

做了一個月的暑假工,回家前的一天晚上,我去到了惠州龍溪鎮。

那是一個木材加工工地,聰根他爸“萬生”和村裡的其他叔叔大伯都在這個工地謀生。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木材鋸成合適的尺寸,然後裝貨,運走。每月休一天,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純體力活,非常辛苦。只有到晚上他們才有少許的休息時間。

這跟我小時候對廣東的想象完全不一樣。這個地方在惠州偏遠的鄉下,跟我們老家差不多,他們乾的活比家裡的還要苦和累。來惠州這麼多年,他們沒有去過惠州市中心,也聽不懂一句粵語。

那天晚上7點左右,我們坐在工地的木頭上納涼。聰根他媽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後隔了幾秒鐘,她大喊了一聲:噶就要死啊。聲音中帶著一種巨大的驚恐和悲傷。我被她的聲音驚到了,心裡“咯噔”了一下,轉身去看她,發現她的手在狂抖不止。

我至今無法忘記這個畫面。我意識到她家裡肯定發生什麼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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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完電話,她就哭了,說春生的兒子“胖仔”在老家池塘淹死了。她邊說邊哭,“老天啊,這下這麼辦啊,我們這大家子就是時運不好,上輩子作了什麼孽……”

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自己的兒子聰根了。

春生是她家堂弟,40多歲,跟萬生一起在這個工地搬木頭,她在工地負責做飯。家裡打電話給春生並沒有直接說他兒子淹死了,而是說在醫院搶救。

當天晚上,春生便連夜回了家。

過了幾天,我也回家了。村裡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我聽他們還原了那天的經過:那天下午天氣很悶熱,剛下完了一場雨,胖仔和村裡幾個留守小孩去後山的池塘撈魚。胖仔剛撈到一條大魚,腳下忽然一滑,掉進了水坑。當時還沒有沉下去,手在水面上亂扒。同伴的幾個小孩試圖用手裡的雨傘讓他抓住,但沒有成功。

孩子們發現村裡的一個大人“四寶”在不遠處幹農活,便跑過去向他求救,哭著說,胖仔掉到水裡快淹死了,趕緊去救他。

四寶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什麼原因,他拒絕了孩子們的求救,說,“我不會游泳”。當時他讀高中的兒子“細狗”也在場,據幾個小孩描述,細狗當時說了句,“爸爸,我們回家吧,不關我們的事。”

就這樣,胖仔在水面上扒拉了一會之後,就沉下去了。

胖仔是幾個小孩中年齡最大的,當時10歲。等從家裡過來人把他撈上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據現場的人描述,胖仔被撈起來之後,肚子鼓得很大,體重比一個大人還重,倒過來之後從嘴裡流出了很多汙水。

村裡的赤腳醫生簡單地看了一下,便斷定已經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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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是8月份,後山那個池塘已接近乾涸,只有幾個稍微深一點的地方還有一點點水。回來之後,我特意去後山看了看那個水坑,是池塘中一個小小的窪地,面積不足4平米,水也不深,一個大人下去,水不到胸口的位置,但足以淹沒一個小孩。

對於四寶不施救的行為,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以為是小孩子們添油加醋,後來通過多方求證才知道都是真的,甚至有小孩當場給他下跪了。

據說,當天四寶回到家之後,不知道是心裡愧疚還是恐懼,他竟然大白天的跑到床上睡覺去了。

聰根的媽媽事後去責問他,“你當時為什麼見死不見啊?”

他說,“我不是男人。”

除此之外,春生一家再也沒有找過他要說法。他們兩家從此斷絕了來往。

春生痛失愛子,悲痛之餘,竟怪罪自己年邁的老母親,說她沒看管好胖仔。本來第二天,她就要把胖仔送到惠州去的,沒想竟在臨走前一天下午發生意外。

聰根的媽媽堅信,“這是命,逃不掉。”

我有幾次路過他家門口的時候,都看到春生的老母親仰躺在一個竹椅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團悲傷。

春生的老婆哭的死去活來,雖然還有兩個女兒,但胖仔是她唯一的兒子。後來,已過40歲的她去做了輸卵管復通手術,她家還想要一個男孩。很快她又懷孕了,但看上去蒼老了很多,

彷彿悲傷再也沒離開過她。

春生處理完胖仔的後事之後,沒有回去龍溪的工地,他說,我現在做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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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回家,我才知道,原來春生老婆又生了一個女兒,可能因為年齡實在太大了,他們終於不再要生男孩了。

春生的兩個大女兒已經去廣東打工了,小女兒依然留在家裡給老母親帶。自從90年代末期打工潮在我們村興起以來,村裡的孩子被留守的命運似乎就很難改變。

《南方週末》報道稱,“目前中國共有6102.55萬的留守兒童,這個相當於英國全國人口數的巨大群體,長期過著沒有父母相陪的‘一個人’生活,而湮沒在歷史時光中的留守者,至少有整整一代人。”

我一個堂弟,從小到大都是由爺爺奶奶帶大,到現在無法說出口,叫自己的父母爸爸媽媽。已經結婚生子的他,雖然工作很辛苦且收入不多,但依然堅持把小孩帶在身邊,而不肯交給正“年富力強”的父母帶。他媽媽很不解,他也不會溝通,只是不停地買各種育兒書籍看。她媽媽在村上跟人談起這事就唉聲嘆氣。

她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問題的根源在哪裡。

小時候,每次看到聰根的爸媽從廣東帶回來各種新奇玩意的時候,我就希望我爸媽也去廣東打工。現在,我覺得我算是幸運的——我的童年雖然不富有,但至少有父母的陪伴,我的童年生活沒有失控。

現在的家鄉,已經完全沒有了小時的模樣。中途回家,家鄉儼然是一個空巢村,人少的可憐,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大片的田地荒蕪,村裡的野草卻長得很高。

改革開放解放家鄉的勞動力,讓他們擺脫了土地的束縛與桎梏,給這個閉塞的小村莊帶來了外面的世界、財富和自由。與此同時,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甚至是像聰根、胖仔那樣的留守兒童的生命。

就在前幾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一條尋人啟事的消息,是四寶的女兒“園會”發出來的——她留守在老家的女兒於2016年5月20日在她婆家禮堂前走失了,至今沒有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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