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 夢如蓮花，醒似寒塘

我的蓮花，永遠都不允許它凋萎。

文、攝影by迷途迦摩

今年夏天，在武漢出差，心之旅約在沙湖觀荷。立在寬闊浩蕩的沙湖邊，看朵朵蓮花迎風舉袂，團團蓮葉翩然起舞，縱無菩薩顯身，卻似有無邊的佛法充盈。

在這佛陀結跏趺坐講經的朵朵蓮臺之中，有的挺立傲然，但更多的已在漸次凋去，一些綠瑩瑩的小蓮蓬露出玲瓏的身子來，在那些嬌小可愛的身子裡，藏著一顆顆清苦的蓮子。從蓮蓬直下水中，想來一節節七竅玲瓏的蓮藕，定然也在淤泥裡靜靜地成長。蓮落子生，這是佛法向眾生演化的大道嗎？一隻潔白的仙鶴，羽毛收斂，悄然靜立荷塘之中，如參禪入定。

沿著沙湖，和心之旅邊談邊走，遊人如織，卻無大聲喧譁，許多孩子們正興致勃勃地照著蓮花寫生，許多愛花之人，對著一湖蓮花猛拍不停。

心之旅，是我仰慕的才子，一支生花妙筆，常常曲盡紅塵之妙，道盡情事幽隱。最初見到他本人時，他伸出手來握，笑著說：“啊，果然是個矮子！”因為我寫過一篇戲筆《我是矮子我怕誰》，我也笑著回應：“果然是個矮子！”因為他分享我這戲筆時，分享文字是：“我TM怕過誰！”

才子風流，必擅言辭。與他談天，不涉柴米，不問油鹽，專及雪月風花。蓮在眼前，當然說蓮，當然從名字開始：蓮花荷花芙蓉芙蕖菡萏水芝佛座須……每一個名字，都如一顆念珠，每一顆念珠上面，都是一篇詩文，每一篇詩文，都是一聲喟嘆，一段傳奇，一段情感歷程。

眾花裡面，很少有像蓮花這樣，如此常見，如此普通，卻又在三千來年，從《詩經》而下，每朝每代的詩文、傳奇、小說都拿它來演繹作者的情感和觀念，甚至佛陀向眾生傳授大法，皆要以它為寶座。

想一想，如果沒有蓮花。如果沒有蓮花——《國風》裡的沼澤邊，將會是什麼盛開呢？屈子又拿什麼為衣為裳呢？李白用什麼贈佳人呢？王昌齡用什麼來形容少女的腮紅呢？王冕畫什麼呢？劉禹錫喻什麼呢？金聖嘆臨死時，跟兒子說什麼呢？

最重要的是，佛陀演化大道的時候，坐什麼呢！！！

……

沒有哪一種花，有著蓮花這麼多的傳奇。

所謂一念攝心，蓮花一物，串起一個上午的閒談。意念裡，和心之旅在這沙湖邊，走過的路，說過的話，已然模糊，但總覺步步生蓮，襪不佔塵。

這真是一場極好的詩課。

談興未了，我要去車站坐車。臨別，我笑道：“感謝心之旅，很開心聽你妙說蓮花。”心之旅淡淡一笑：“秋天有機會再來此地一遊，那時一湖殘莖，無邊蕭索，如若夜晚觀之，正是寒塘渡鶴影，別是一番境界。”

出於天生的敏感，聽到“寒塘渡鶴影”這話，我悚然自警。

三個小時的時間，幾公里的路程，我看到的是蓮花，心之旅說的是結局。寒塘，正是所有蓮花的歸宿啊！人的一生，中國文人的命運，啊，不，應該就是所有的人命運——不正是從蓮花到寒塘的過程嗎？！

這無端地讓我想起，杜甫曾有一句詩：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這似乎應該是“寒塘渡鶴影”在文化傳承上的由來。

寫這句詩時，杜甫大約48歲，已近知天命了。以48年的人生閱歷和顛沛流離裡的挫磨，鳥影度寒塘，透露的不是哀傷，而是落寞：命如此，我認，我認。

於杜甫，蓮花到寒塘，或許是他命定的必由之路。

這句詩，被《紅樓夢》裡史湘雲發揮一番，意境更是清奇無比：寒塘渡鶴影；林黛玉跟著對出了大哀傷的一句：冷月葬花魂。這樣兩句蕭索冰冷的句子，如由48歲的杜甫吟出來，也不過類似“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般，在《杜工部集》裡再增一傷感的妙句；但由湘雲和黛玉這樣青春正當時的少女啟紅唇輕唱，這種歲月的反差卻使人不禁黯然：命運雖然剛剛開始，我卻看到了結局。

湘雲和黛玉無知無覺地文字遊戲，或許是作者曹雪芹無法開釋的哀傷。

從蓮花到寒塘，我的年紀，我的命運，正走在這條路上。在近四十年的歲月裡，看盡了所有的花開花落，草枯草長。我所有的努力，都為著保留一顆不死的心，企圖以少年的銳氣，掠過歲月所有的摧折。

我的蓮花，永遠都不允許它凋萎。

在和心之旅告別的時候，他說他要為這沙湖的荷寫一文，我說我也要寫一文紀念和你的相遇。數月後，我和心之旅在文友文冰詩下的留言裡相遇，我顧左右而言它地留下評論：“夢如蓮花，醒似寒塘。”我的評論，不一定是文冰所要表達的詩意，但被心之旅看到，稱為妙句，文冰也說評論經典。此時已近寒冬，正是“寒塘渡鶴”時，想起與心之旅的觀荷，我跟文冰說要以此為題寫一文。但我遲遲不敢動筆。蓮花固然美，寒塘亦堪傷。我哪敢輕易動筆呢！

又數日，見老婆買藕段回來，說煲湯很好喝。瞬時間，如同一陣棒喝，頓時了悟：蓮花也好，寒塘也罷，都是佛法的表象。這潔白的藕段，在淤泥裡生，黑暗里長，七竅玲玲，不為討好，不為諂媚，你煲湯也好，棄置垃圾也好，它都是它，供養你的肉身是它默默的本份，如若棄置垃圾，則是它無言的命運。它不笑，它不爭，它想起蓮花，那是最初、最美的夢。

哦，原來蓮花是佛法昭彰的初始，玲瓏潔白的藕段才是它的結局，怪不得我念念不忘啊！如果有藕，蓮花的凋萎，也是大道，寒塘又有何懼呢！不是嗎？

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就是如此吧。

本文作者

迷途迦摩（desertedkama）：書蟲 。裝逼犯。業餘攝影師。不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