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1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樓主的話:

相信對於很多人來說,林青霞成為“神”,是從看到她演的東方不敗開始的。

她男扮女裝、在微風中邪魅一笑的三分鐘,英氣十足又性感魅惑——原來,女人可以這麼美、這樣美。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而一直到看到林青霞下面的這篇文章之前,我都不知道,在拍攝東方不敗時,她有多狼狽、多艱難。那個邪魅英氣的出場,是在一面躲避可能刮傷臉龐的樹葉、鴿子,一面死死的守住嘴角一笑的狀態下拍出來的。

在東方不敗之後,林青霞又接演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拍王家衛的片子,是出了名的難。而對於林青霞來說,首先最難的是怎麼洗脫掉已經大獲成功的東方不敗的那一套。看林青霞談王家衛,就不難明白,為什麼王家衛鏡頭下的演員都能閃耀出特別的光亮。

還沒看過以下兩部片子的童鞋,強烈建議可以找來看看。特別是看了以下兩篇文章再看,估計會有不同的體會。(以下文章來自南方週末授權)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東方不敗》

“用力!用力!再用力!”我用盡了全身吃奶的力猛地一甩頭,好不容易從夢魘中醒了過來。“撐著點,別再睡著了又醒不過來。”眯著眼晴往窗外望去,漫山的煙霧,許多光著膀子的大男人,手裡提著裝滿點燃稻草冒出大量輕煙的水桶,一邊叫嚷著,一邊漫山遍野地跑,製造出煙霧瀰漫的氣氛,攝影機架在高臺上,特大號風扇在攝影機的後側,攝影師正在試鏡頭,導演用大拇指和食指託著下巴,微皺著眉,正在跟攝影師交換意見。我坐在破舊的七人小巴(小型汽車)裡,穿著東方不敗的戲服,在那荒山上也算是個男人。唉!這是何苦?大姑娘家的,三更半夜混在這些“臭”男人堆裡扮男人,累得差點醒不過來。

副導演請我就位,到了現場才知道我得站在高高的樹頂上,表示東方不敗武功高強。武術指導把兩條“威亞”穿過戲服,扣在戲服裡繃得緊緊的威亞衣上。

“一!二!三!拉!”我上了樹。個把鐘頭後才聽導演喊“預備!預備!預備!開風扇!放鴿子!Action!”一大群鴿子朝我這兒飛,“啪”的一聲,一隻鴿子打在我臉上。臉滾燙。我心想千萬別眨眼,忍著點,挺起胸來扮威武。否則重拍更辛苦。結果因為鴿子沒演好還是得重來——這是東方不敗的出場。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十六年後居然有人跟我說,那天晚上,把我吊在樹上個把鐘頭,是武術導演在整我。還好當時我不知道。

東方不敗練功。沙塵滾滾。

我在沙灘上,張開雙臂奮力向前奔,大風扇吹起紅木泥,銀幕上的我神勇威武,銀幕下的我灰頭土臉。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東方不敗要從海面升上來。

拍這場戲前一晚,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早睡。

但是,電話鈴響了,是楊凡找我打麻將。“不行!今天我要早睡,明天早班要下水。”“拜託啦!三缺一。”他說。“絕對不行,現在已經十點了,要打到什麼時候呀?”“有尊龍呀——”“有尊龍?好吧——為了看明星——最晚不能超過十二點。”

我只好就範。

那晚楊凡特別開心,笑得連小舌頭都看到了。打了四圈,到十二點我堅持要走。其他三家千求萬求地不讓走。好吧!勉為其難,再打四圈,就這樣四圈又四圈,一直到天亮六點才“收工”。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覺也沒睡就到了拍戲現場,化好裝準備一會兒下水。左等右等還沒輪到我,也不敢睡覺。直到黃昏才叫我穿上戲服。

海水裡,幾個武行拿著滅火器製造水泡,表現東方不敗的爆炸力,一臺油壓升降機讓我站在上面手扶著杆子,穩穩地浮出水面。“預備!開機!”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幾個滅火器開啟,水面咕嚕咕嚕的,像煮開的水,我抓著升降機,還沒到水面,假髮就給升降機夾住了,嚇得我猛往上躥,生怕上不來給淹死。導演以為冒出水面的,會是一張美麗的臉孔,沒想到出來的是一張恐怖扭曲的臉。

天馬上要黑了,再戴假髮也來不及。我提議,不如把我的長髮往後攏一攏拍好了。滅火器也因為效果不佳而取消。

結果在夕陽的餘暉下,東方不敗由平靜的水面緩緩上升,配合著強勁的音樂,反倒成了最美最自然的一個畫面。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最後一場戲在安達臣道石礦場拍。第一天到現場,下著大雨,好冷好冷。我剛到化裝間就聽說十幾個臨時演員都冷得跑了。大家推舉我打電話給徐克。“導演,天氣太冷了,又下雨,臨時演員都跑了,還拍不拍?”“下刀子都要拍!”結果這天拍過的戲都要重拍,因為我的臉給凍得都腫了。

《東方不敗》最後一個鏡頭又是黃昏,又得趕拍。武術導演手舉著笨重的攝影機,因為要拍出東方不敗死前掉下山崖最後一瞥的眼神,攝影機必須配合演員轉動。時間緊迫。這個鏡頭要在太陽下山之前拍成。武術導演心浮氣躁地一邊調整焦距,一邊移動腳步,踩得碎石沙沙作響,嘴裡還罵著粗話。在這兵荒馬亂時刻,我告訴自己要鎮定,要鎮定,這個鏡頭很重要,千萬別受環境影響。於是我整一整假睫毛,滴上眼藥水。我說:“來!”“ROLL 機!”我含著眼淚,帶著東方不敗複雜的情緒,微笑著跟著攝影機轉半個圈。這三秒鐘的眼神讓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電影終於殺青了,導演徐克設宴在福臨門。我舉杯敬導演:“好高興哦!這部戲終於殺青了。”“你明天幾點上飛機?”徐導演問。我心裡正以為導演對我關心而感到溫暖。我說:“十一點。”徐克說:“明天九點通告,加拍一個東方不敗出場特寫。”我還沒高興完,馬上又收起笑容,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徐克忍得很辛苦才讓自己不笑出來。

結果東方不敗出場的第一個鏡頭,是由樹林裡飛出來,臉上的面具因為穿過林子,被枝葉刮掉而見到他的真面目。武行在面具上綁著“威亞”,等飛到鏡頭前就拉走。幸虧我運氣好,沒把臉劃花。

孟子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上天雖不至降大任於我,至少我得擔得起“東方不敗”的稱號。

《東方不敗》的票房,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好,所有的辛苦都變成了甜美的回憶。

《東邪西毒》

十四年之後再重看《東邪西毒》,不只我看懂了,其他人也看懂了。不知道是不是王家衛的思想領先了我們整整十四年?

十四年前在威尼斯影展,我第一次看《東邪西毒》沒看懂。心想:“為什麼每個人說話都沒有眼神接觸?好像個個都對著空氣講話。到底誰愛誰?到底誰跟誰好?這麼多人物,誰是誰都搞不清楚,怎麼會好看?”看完電影我失望地吐出三個字:“不好看!”

十四年後,經過重新配樂(馬友友演奏)和調色,音樂美,顏色濃。每個畫面就像是一張完美鮮豔的油畫。加上人生閱歷多了,對人、對事、對感情的看法也不像從前那麼幼稚了,我終於看出了苗頭。整部戲講的就是一個“愛”字,每一個人都有對愛的渴求,因為每一個人都很孤獨。無論你被愛或不被愛都逃不掉那種孤獨感。導演用現代的手法加古典的氣韻來表達這種孤獨感。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看他的電影是一種享受,拍他的電影卻是一種磨鍊。

那年在榆林,每天將近黃昏時分,所有演員都得把妝化好,在山洞口等到天黑下來。吃完便當,天一黑就得進山洞。就那麼一點大的空間,又打燈,又放煙,再加上工作人員抽菸,空氣壞得使人幾乎窒息。拍到天快亮了,導演還一次次要求重新來過。我一頭亂髮,眼神散渙,木無表情,導演還笑著說:“青霞快瘋了。”

其實他就是想要我那瘋了的感覺。

記得很清楚,張國榮第一天到榆林,悶悶不樂的。原來之前他在香港拍的戲都報廢了。我也是演員,所以很能體會他的感受,很替他難過。有一天晚上,在拍戲空檔,我坐在洞口躺椅上休息,他走過來告訴我他後腦勺給蠍子蜇了。大家傻了眼,蠍子是有毒的,這可怎麼了得?收工後回酒店,見他坐在大廳椅子上低著頭,旁邊兩個黑黑瘦瘦的當地人,拿著一瓶滿是蠍子泡的水讓他擦,說是比看醫生還管用。國榮已被嚇得六神無主,只有一試。那晚,他一直沒敢閤眼。第二天就沒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以毒攻毒的效果。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東邪西毒》定妝那天,我的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剛結束上映沒多久,票房是意想不到的好,我更是火紅得厲害。帶著《東方不敗》的餘威,信心無比地到澤東電影公司。然而妝定下來後,我的信心卻完全被瓦解了。導演要求我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拍照,無論我怎麼擺,他都說我像東方不敗。我心想,我不是演男人嗎?男人不就得這個樣子嗎?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第一天到片場,混在所有大牌演員(梁朝偉、張國榮、張學友、梁家輝、張曼玉、劉嘉玲、楊采妮)之間,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演才好。記得那天是十一月三日,正好是我的生日,公司準備了一個大蛋糕,讓所有演員圍著蛋糕唱生日快樂歌,可是我一點都快樂不起來。後來聽劉嘉玲說,那天我還哭了呢。真丟臉,這點小事……

結果《東邪西毒》裡的我,還真的不像東方不敗。那是一種帶點神秘感的男人味道。

林青霞:14年後我才看懂《東邪西毒》

開鏡之前,我想先做做功課,所以不停地跟導演要劇本,沒想到導演說:“我就是不要你們做功課。”

後來導演實在被我逼得急了,送了個劇本給我,但他說,等戲拍出來肯定跟劇本不同。

我一直不理解,導演為什麼不給演員劇本,為什麼要瓦解演員的信心,為什麼演員千辛萬苦演的戲會被剪掉?

經過這許多年,自己開始寫文章了才體會到,原來攝影機對導演來說,就好比他手上的一支筆,他要下了筆之後才知道戲該怎麼走下去才是最好的。他要演員拿掉自我,走進角色。他像雕塑一樣,把那些多餘的、不好的去掉,剩下來的才是真正的精華。

二十多年拍了一百部戲,巧的是第一部《窗外》和第一百部《東邪西毒》的版權都在王家衛的手上。即使拍了一百部電影,仍然因為沒有一部自己滿意的作品而感到遺憾。看完《東邪西毒》,我跟導演說:“我少了遺憾,多了慶幸。”

2008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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