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3 北大陳平原:中國大學對“世界一流”執念太深、焦慮太重

轉自:高校科研處

就目前中國大學的現狀而言,首先是明白自己腳下的歷史舞臺,尋找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而不是忙著制定進入“世界一流”的時間表。

观点||北大陈平原:中国大学对“世界一流”执念太深、焦虑太重

此前一千年,大學作為一種組織形式,為人類文明做出了巨大貢獻

國人都說,都全球化時代了,我們不能再沉默,一定要發出中國人自己的聲音,否則,會被日漸邊緣化。面對如此宏論,我“欣然同意”,只是如何落實,實在心裡沒底。比如,什麼是中國人“自己”的聲音,如何“發出”,還有這“聲音”是否美妙,都沒把握。不提別的,單說“全球化時代的‘大學之道’”,感覺上便是危機四伏。

在西方,大學已經定型了,路該怎麼走,大致已經確定,作為個體的知識分子,你可以發言,但說了基本上等於白說。而在中國不一樣,你會發現,那麼多讀書人都願意暫時擱置自己的專業,爭相談論大學問題,那是因為他們相信,大學問題還在自己努力的範圍內,今天的“百家爭鳴”,也許會影響到日後中國大學的發展方向。

至於我個人,既研究過去百年的“大學史”,也關注“當代中國大學”。我心目中的“當代中國大學”,是著眼於《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頒佈之後,這15年中國大學所走過的路。我曾用了10個“關鍵詞”來觀察、描述、闡釋這15年的中國大學。那就是:大學百年、大學排名、大學合併、大學分等、大學擴招、大學城、大學私立、大學改革、大學評估和大學故事。具體的我不想多說,就說一句:此前一千年,大學作為一種組織形式,為人類文明做出了巨大貢獻;以後一千年,大學將繼續展現其非凡魅力,只是表現形式可能會有很大變化。至於中國大學,仍在轉型過程中,有很多問題需要我們勇敢面對。

“世界一流”的焦慮

當今中國,各行各業,最時尚的詞,莫過於“世界一流”,可見國人的視野和胸襟確實大有長進。提及“中國大學”,不能繞開兩個數字,一是“211”,一是“985”,而且都叫“工程”。在21世紀,培育100所世界著名的中國大學,這自然是大好事,可中國畢竟財力有限,於是政府做了調整,轉而重點支持北大、清華等“985”工程大學。

观点||北大陈平原:中国大学对“世界一流”执念太深、焦虑太重

哈佛大學,已經成為當今“世界一流大學”標準的代名詞

其實,從晚清開始,中國人辦現代大學,就是從模仿起步的。一開始學的是日本和德國,上世紀20年代轉而學美國,50年代學蘇聯,80年代以後,又回過頭來學美國。現在,談大學制度及大學理念的,幾乎言必稱哈佛、耶魯,連牛津、劍橋都懶得提了,更不要說別的名校。儼然,大學辦得好不好,就看與哈佛、耶魯的差距有多大。在我看來,這已經成為一種新的“迷思”。過去,強調東西方大學性質不同,拒絕比較,必定趨於固步自封;現在,反過來,一切唯哈佛、耶魯馬首是瞻,忽略養育你的一方水土,這同樣有問題。

我常說,中國大學不是“辦在中國”,而是“長在中國”。各國大學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是歷史形成的,不是想改就能改,你只能在歷史提供的舞臺上表演。而就目前中國大學的現狀而言,首先是明白自己腳下的歷史舞臺,尋找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而不是忙著制定進入“世界一流”的時間表。

再說,“大學”是否“世界一流”,除了可見的數字(科研經費、獲獎數目、名家大師、校園面積、師生比例等)外,還得看其對本國社會進程的影響及貢獻。北大百年校慶時,我說“就教學及科研水平而言,北大現在不是、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論北大對於人類文明的貢獻,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學所無法比擬的。因為,在一個東方古國崛起的關鍵時刻,一所大學竟然曾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這樣的機遇,其實是千載難求的”。我這麼說,並非否認中國大學——尤其是我所在的北京大學,在教學、科研、管理方面的很多缺陷,只是不喜歡人家整天拿“世界一流”說事,要求你按“排行榜”的指標來辦學。

我在好多文章中批評如今熱鬧非凡的“大學排名”,認定其對於中國大學的發展,弊大於利。排名只能依靠數字,而數字是很容易造假的。以為讀書人都講“仁義禮智信”,那是低估了造假的巨大收益,而高估了道德的約束力。即便是老實人,拒絕弄虛作假,可你潛意識裡,著力於生產“有效的”數字,必定扭曲辦學方向。大學排行榜的權威一旦建立,很容易形成巨大的利益鏈條,環環相扣,不容你置身事外。在我看來,此舉將泯滅上下求索、特立獨行的可能性。好大學必須有個性,而你那些“與眾不同”的部分,恰好無法納入評價體系。“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大學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大學將日益趨同。差的大學可能得到提升,可好大學將因此而下降。這就好像辯論比賽,裁判稱,按照規則,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其餘的平均。這被抹去的“最高分”,可能是偏見,也可能是創見。當你一次次被宣佈“工作無效”,不計入總成績,自然而然的,你就會轉向,變得日漸隨和起來。當然,你也可以固執己見,可那就成為“烈士”了。

所謂爭創“世界一流”,這麼一種內在兼外在的壓力,正使得中國大學普遍變得躁動不安、焦慮異常。好處是舉國上下,全都努力求新求變;缺點則是不夠自信,難得有發自內心的保守與堅持。其實,所有理想型的論述,在實際操作中,都必須打折扣。所謂“非此即彼”或“不全寧無”,只適合於紙上談兵。

今天中國,不僅僅是“開放”與“保守”之爭,在“接軌”與“閉關”之外,應該還有第三、第四條路可供選擇。全球化時代的大學,並非“自古華山一條路”,而很可能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如果連標榜“獨立”與“創新”的大學,都缺乏深刻的自我反省能力,那就太可怕了。

“教學優先”的失落

我之所以對各式排行榜心存忌憚,很大程度基於我對大學功能的理解。在我看來,大學不同於研究院,即便是研究型大學,“教書育人”依舊是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學校辦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論文、專利、獲獎等,還得看這所大學教師及學生的精神狀態。好大學培養出來的學生,有明顯的精神印記,關注的是心智,而非專業技能。而所謂“心智”或“精神”,都是以人為中心,注重長時段的影響,而非一朝一夕、一時一地的表現,故無法落實到各種硬指標上。

自從有了“世界一流”的奮鬥目標,加上各種“排行榜”的誘惑與催逼,大學校長及教授們明顯地重科研而輕教學。理由很簡單,教學(尤其是本科教學)的好壞,無法量化,不直接牽涉排名。不管是對教師的鑑定,還是對大學的評估,都是“科研”很實,而“教學”則很虛。其實,當老師的都知道,在大學裡教好書,獲得學生們的衷心擁戴,很不容易。我說的,主要不是指課堂效果,因為那取決於專業、課程、聽眾以及教師的口才等,更重要的是用心教書,對學生負責,以及真正落實教學目標。今天中國大學,教授們普遍不願在學生身上花太多的時間,原因是這在各種評鑑中都很難體現出來。這是一個很糟的結果。我甚至認為,高懸“世界一流”目標,對那些實力不夠的大學來說,有時不啻是個災難。這很可能使得學校好高騖遠,挪用那些本該屬於學生(尤其是本科生)的資源,投向那個有如肥皂泡般五光十色的幻境。結果呢,連原本可以做好的本科教學都搞砸了。

這讓我想起西南聯大的故事。今天,大家都在懷念炮火紛飛中聯大師生的“笳吹弦誦”。毫無疑問,這個生存在戰爭年代的大學,“生產”了很多著名人物,包括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李政道,還有眾多兩彈一星的元勳。但請大家注意,聯大校友中,理科方面的著名人物,絕大多數都留過洋。事實上,西南聯大最大的“學術成就”,是成功的本科教育。

現在大家談西南聯大,有點過高估計了他們的學術水平。楊振寧、何炳棣都再三說,西南聯大的學生到美國念研究院,比美國最好的大學一點都不差。這話有道理,但必須加註。當年西南聯大的學術水平,和美國著名大學之間,是有較大落差的,問題在於,培養出來的學生,差距並不大。原因是什麼?第一,大學經費有限,無力發展研究院,西南聯大九年,培養出來的研究生,總數不超過一百,還沒有今天一個院系一年培養的多。第二,因實驗設備等實在太差,教授們沒有能力從事專深研究——我說的是理工科。因此,無論校方和教授們,全都專注於本科教學。我翻查了很多史料,包括當年的各種教材、教師薪水錶、圖書館資料、儀器設備,還有當事人的日記和回憶錄等,確認西南聯大的學術環境實在很糟糕。可另一方面,當一所大學的所有著

名教授,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本科教學裡面,這個大學培養出來的本科生,水平一定高。

观点||北大陈平原:中国大学对“世界一流”执念太深、焦虑太重

西南聯大舊址

回過頭來,看日漸成為神話的西南聯大,確實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包括吳大猷教授如何發現李政道,扶上馬再送一程。根據楊振寧回憶:“當時,西南聯大老師中有學問的人很多,而同時他們對於教書的態度非常認真。”李政道則稱:“他們看見有一個優秀的學生,都是全副精神要培養的。”為什麼會這樣?我的理解是,除了教書育人的共同理念,還有就是剛才提到的,沒能力大規模發展研究生教育,沒條件強調學術成果,這一缺陷,反而成全了西南聯大的本科教學。

而今天,中國的大學不願意把主要精力放在本科生身上,這是今天中國大學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很多著名教授不願意給本科生上課,這其中存在制度方面的原因。比如,在大學裡教書,只有論文或著作才能體現你的學術水平。加上很多不太自信的大學,會把每年發表多少論文作為一個硬槓桿,那就更促使老師們不願意在本科教學上用心了。

所謂“教學”與“科研”可以互相扶持,且相得益彰,我認為,那是一種“理想狀態”,缺乏實驗數據的支持。確實有既長講課又擅科研的,但即便是如此完美的教授,其備課、講課及輔導學生,同樣會影響科研工作——畢竟,我們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而更多的教師則是學有偏勝,或長於教學,或長於著述。假如我們認定,大學的核心任務是“教書育人”,那麼,如何讓長於教學的教師發揮更大的作用,而不是硬逼著他/她們去寫那些不太管用的論文,是個亟須解決的難題。在我看來,大學教師的“育人”,不僅是義務,也是一種成果——只不過因其難以量化,不被今天的各種評估體系承認。

“提獎學術”的困境

我的基本判斷是:中國大學——尤其是“985”工程大學,可利用的資源會越來越多,可隨之而來的是,工作壓力也會越來越大。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很窮,但有很多可自由支配的閒暇時間,供你潛心讀書做學問——那是最近三十年中國學術得以迅速崛起的重要因素。現在不一樣了,誘惑很多,要求大家都“安貧樂道”很不現實。以後呢,收入還會逐漸增加,但工作會越來越忙,忙得你四腳朝天。我們必須適應這個變化了的世界,但不一定非“隨風起舞”不可。對於大學教師來說,單說“支持”而不講“責任”,那不公平。我只是希望這種壓力,不是具體的論文指標,而是一種“氛圍”,以及無言的督促。現在都主張“獎勵學術”,可如果缺乏合適的評價標準,獎勵不當,反而徒增許多困擾。必須逐步摸索,建立一套相對合理的考核與評價體系。

我曾在《人民日報》上撰文,提及中國的學術著作出版那麼多,但絕大部分都是半成品。說“半成品”,意思就是,立意好,作者也下了功夫,但火候未到,還沒打磨好,就急匆匆出來了。之所以“精品不精”,背後因素是市場的誘惑,剝奪了學者們本該有的從容、淡定和自信。以我的觀察,最近三十年,好的人文學方面的著作,大體上有三個特徵,第一,個人撰寫;第二,長期經營;第三,基本上沒有資助。強大的經費支持,對人文學者來說,不是最關鍵的,有時甚至還壞事。為什麼?因為拿人家的錢,就得急著出成果,不允許你慢工出細活。目前的這套項目管理機制,是從理工科延伸到社會科學,再拷貝到人文學。延伸到社會科學,還有道理,最不適應這套管理機制的,是人文學。

現在提“獎勵學術”,都說要以課題為主,尤其是有關國計民生的“重大課題”,我不太同意這一思路。如果是獎勵人文學,我主張“以人為本”,而不以工程、計劃為管理目標。原因是,人文學的研究,大都靠學者的學術感覺以及長期積累,逐漸摸索,最後才走出來的。還沒開工,就得拿出一個完整的研究計劃,你只能瞎編。如此一來,培養出一批擅長填表的專家,學問做不好,表卻填得很漂亮。而且,我們還以項目多少作為評價人才的標準。我建議改變現有的這套評價體制。

外面傳說,北大有一個規定,兩個人同樣評教授,一個人有課題,一個人沒課題,如果成果一樣,那就應該給那沒課題的。因為,沒有政府的經費支持,還和你做得一樣好,可見他的學術水平更高。這屬於美好的誤會,北大其實沒那麼“另類”。最近學校開會,還在提醒我們儘量爭取課題。只不過,北大的教授們,確實不太願意申請各種各樣的課題,越有名的教授越是如此。我的建議是,允許學者不做課題,但出了成果,擺在那裡,請專家鑑定,真好的話,你說吧,值多少錢,10萬、20萬、50萬,你給我,我繼續做研究,至於怎麼做,我自己決定。在國外,也有這種情況,獎勵你科研經費,後面的活,你自己做。這樣的話,什麼時候發論文,什麼時候出書,我來把握。現在的狀況是:按工程進度,一年或三年,必須結項,做不出來,你也必須硬撐,送上一堆夾生飯。對人文學者來說,每天忙著填表,不是好事情。

在《當代中國人文學之“內外兼修”》一文中,我曾談及,當代中國人文學的最大危機,很可能還不是在社會上被邊緣化,在大學中地位急劇下降,而是被按照工科或社會科學的模樣進行“卓有成效”的改造。經過這麼一番“積極扶持”,大學裡的人文學者,錢多了,氣順了,路也好走了。可沒有悠閒,沒有沉思,沒有詩意與想象力,對於人文學來說,這絕對是致命的。原本強調獨立思考、注重個人品味、擅長沉潛把玩的“人文學”,如今變得平淡、僵硬、了無趣味,實在有點可惜。在我心目中,所謂“人文學”,必須是學問中有“人”,學問中有“文”,學問中有“精神”、有“趣味”。但在一個生機勃勃而又顯得粗糙平庸的時代,談論“精神超越”或“壓在紙背的心情”,似乎有點奢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