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 「小說」菲利普·迪克——《父怪》

「小說」菲利普·迪克——《父怪》

「小說」菲利普·迪克——《父怪》

我小時候一直有這樣一種印象:我老爸其實是兩個人的合體,一個好人,一個壞人。

好爸爸有時會消失,會被壞爸爸取代。我覺得,很多小孩都會有這種感覺。如果事實真的是這樣子呢?

這個故事也屬於我經常寫的一種類型:一種自然產生的慣有的感覺,本來顯而易見是假的,可是突然變成了真的……更要命的是,這事兒你還不能跟別人說。

幸運的是,故事中還有其他小孩,可以聽你講這件事。小孩有一份獨特的洞察力:他們要比成人更睿智……嗯,我差點兒就想說:‘比愚蠢的人類更睿智。’

菲利普·迪克寫於1976

* 本文約7000字,預計閱讀時間為20

分鐘。

“晚飯做好了。”沃爾頓夫人招呼道,“去叫你爸來,讓他洗手吃飯。你也一樣要洗手,小夥子。”她端著一口冒著熱氣的砂鍋走向收拾整齊的餐桌,“他應該在車庫裡。”

查爾斯猶豫了一下。他才八歲,可腦子裡的煩惱,怕是能令希勒爾*無所適從。“我……”他欲言又止。

*希勒爾(公元前70-公元10年),全名希勒爾 ·哈·撒根, 習稱大希勒爾。公元前後巴勒斯坦猶太人族長, 猶太教公會領袖和拉比。其闡釋的猶太教經書對後世猶太教解經學傢俱有重大影響。編有《古代猶太拉比格言集》, 成為後人編寫《塔木德》的依據之一。

“有什麼不對嗎?”瓊·沃爾頓察覺了兒子語氣中的惶惑,作為母親,她心裡馬上警覺了起來,“泰德沒在車庫裡嗎?天哪,他剛剛還在那邊磨剪樹籬的大剪刀呢。他沒去安德森家吧?我跟他說過,晚餐馬上就要做好了。”

“他就在車庫。”查爾斯說,“但他在……自言自語。”

“自言自語!”沃爾頓夫人解下鮮豔的塑料圍裙,把它搭在門把手上,“泰德嗎?怎麼會?他從來都不自言自語。去叫他來。”她把滾燙的黑咖啡倒進小小的中式青花瓷茶杯裡,然後把奶油玉米舀到盤子裡,“你到底怎麼了?快去叫他!”

“可我不知道該叫哪一個。”查爾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他倆長得一模一樣。”

瓊·沃爾頓握著鋁煎鍋的手指一鬆,鍋中的奶油玉米鍋差點兒灑出來。“小夥子……”她正要發火,泰德·沃爾頓就大步走進了廚房。他一面使勁聞食物的味道,一面期待地搓手。

“啊,”他開心地叫道,“燉羊肉。”

“是燉牛肉。”瓊嘟囔著糾正道,“泰德,你剛在外面幹了什麼?”

泰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餐巾,“我把剪刀磨得像剃刀一樣鋒利。還上了油,現在它快得很。最好別碰它,你的手會被割掉的。”他是個帥氣的男人,剛剛三十歲出頭。濃密的金髮,強壯的臂膀,靈巧的雙手,方臉,一雙閃亮的棕色眼眸。“哇,燉肉看起來真不錯。今天上班真累。週五了,你懂的。好多事兒堆在一起,我們必須在五點鐘之前理清所有賬目。艾爾·麥金利說,要是我們把午餐時間安排得更合理一些,我們部門的工作效率就能提高百分之二十。他想讓我們錯開吃飯時間,這樣就始終都有人在工作。”他招呼查爾斯坐過來,“坐下,我們開飯吧。”

沃爾頓夫人給大家盛上凍豆子。“泰德,”她慢慢地坐下,問道,“你有什麼心事嗎?”

“心事?”他眨眨眼睛,“不,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平常那些事兒。怎麼了?”

瓊·沃爾頓不安地看看兒子。查爾斯僵硬地坐在他的位置上,面如死灰,毫無表情。他沒動,既沒打開餐巾,也沒碰一口牛奶。她能感覺到空氣裡瀰漫著緊張情緒。查爾斯把椅子從他父親身邊挪開。他蜷縮著,身體緊繃,儘可能遠離父親。他嘴唇翕動,唸唸有詞,但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怎麼了?”她探身向前問。

“另外一個,”查爾斯正在小聲嘟囔,“進來的是另外一個。”

“你是什麼意思啊,親愛的?”瓊·沃爾頓大聲問,“什麼另外一個?”

泰德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表情,但轉瞬即逝。在那個短暫的瞬間,泰德·沃爾頓的臉變得極為陌生。怪異、冷漠的神情閃現在那張扭曲、抽搐著的臉上。他的目光失去了焦點,瞳孔向後收縮,一層古老的隔膜覆蓋在眼珠之上。完全不是平常那副疲憊的中年居家男人模樣。

然後他就恢復了常態,雖然仍舊有細微的差別。泰德咧著嘴笑,狼吞虎嚥地開始吃燉肉、凍豆子和奶油玉米。他大笑,攪動他的咖啡,一邊開玩笑,一邊吃。但事情很不對勁。

“他是另外一個。”查爾斯說。他臉色煞白,雙手開始顫抖。他突然跳起來,從餐桌前退開。“你滾開!”他喊起來,“滾到外面去!”

“嘿,”泰德凶神惡煞地吼道,“你中了什麼邪?”他嚴厲地指指男孩的椅子,“你乖乖給我坐好了吃飯,小子。你媽媽辛辛苦苦做飯,不能讓你隨便糟蹋。”

查爾斯轉身,跑出廚房,向樓上自己的房間跑去。瓊·沃爾頓非常震驚,坐立不安,“這…這到底是……”

泰德繼續吃飯。他的臉色難看,眼神兇狠。“那個熊孩子,”他咬牙切齒,“就是欠教育。也許我應該私下跟他好好談談。”

查爾斯蹲下來,聽著樓下的動靜。

那個父怪正走上樓梯,離他越來越近。“查爾斯!”他憤怒地大叫,“你在那兒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無聲地退回房間,把門關嚴。他的心怦怦直跳。父怪已經踏上二樓,再過一會兒,就將進入他的房間。

他快速跑到窗前。他很害怕。那怪物已經在黑暗的走廊裡摸索門把手。他掀開窗戶,爬到房頂上。伴隨著一聲悶哼,他跳到正門旁邊的花園裡,搖晃了一下,痛得直抽冷氣。然後他跳起來,逃到透出窗口的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漆黑的夜晚,燈光在地上刻出一方金黃的印記。

他來到車庫。它矗立在前方,像是矗立在地平線上的黑色方塊。他呼吸急促,在衣兜裡翻找手電筒,然後他小心地推開滑門,進入車庫。

車庫裡是空的,汽車停在庫門口。左邊是他爸爸的工作凳。錘子、鋸子之類的工具掛在木板牆上。牆邊放置著割草機、草耙、鐵鍬、鋤頭,還有一大桶煤油。到處都釘著廢舊車牌。水泥地板上積了一層灰,房間正中有一大攤油跡。在手電筒晃動的光線照耀下,還能看到幾簇沾滿黑色油汙的野草。

門後就有一個巨大的垃圾桶,桶蓋上放了一堆皺巴巴的報紙和雜誌,已經潮溼發黴。查爾斯搬動它們時,聞到一股刺鼻的腐朽味道。蜘蛛從報紙雜誌中掉落到水泥地上,驚惶四散。他踩爛它們,繼續尋找目標。

接下來看到的情景讓他尖叫。他扔掉了手電筒,本能地向後跳開。突然之間,車庫又是一片漆黑。他勉為其難地跪下來,在黑暗中摸索著手電筒。他有時會碰到死蜘蛛,有時會摸到油膩的青草。像是花了無數個世紀,他終於找到了手電筒。他壓抑著自己的恐懼,將手電筒的光照進他搬開那堆雜誌後露出的井口一樣的地方。

父怪把它藏在了桶的最底端,就藏在枯葉和碎紙板之間,在腐爛的雜誌和窗簾布之間,在媽媽從閣樓中取下來準備燒掉的雜物堆裡。那東西還有一點爸爸的形貌,足以讓他辨認出來。他找到了它,但它的樣子讓他想要嘔吐。他手扶著垃圾桶,閉上眼,好一會兒後才有勇氣再看。桶裡是他爸爸殘留的身體。他真正的爸爸。父怪不需要的殘渣被丟棄在此。

他拿來草耙,伸進桶中去戳那殘骸。它很乾,被草耙輕輕一碰,就散架了。那些碎片就像是被丟棄的蛇蛻,單薄易碎,只是一層空殼,裡面的部分都不見了。那些才是重要的部分。他爸爸就剩了這麼點兒,只有一層易碎的幹皮兒,被揉作一小團,丟在垃圾桶最底下。這就是父怪留下的;他已經吃完了其餘的部分。他吞噬了父親的精華,然後取代了他。

有聲音。

他丟下草耙,快步趕向門口。父怪正沿著院子裡的小路向車庫走來。他的鞋子踩在砂石路面上。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過來。“查爾斯!”他生氣地叫嚷,“你在裡面嗎?別被我抓到,你這小混蛋!”

接著房子門廊處亮起燈光,他能看到媽媽豐腴的身形,她顯得緊張而僵硬,“泰德,別打他。他只是被什麼事嚇得厲害。”

“我不會打他的。”父怪沒好氣地回答。他停下來,擦亮一根火柴,“我只是想要跟他談談。他需要學著講規矩。就那樣離開餐桌,大半夜往外跑,還爬上房頂……”

查爾斯偷偷從車庫溜出來。火柴光照亮了他跑動的身影。父怪吼了一聲,猛衝上來。

“到這裡來!”

查爾斯逃掉了。他比那個父怪更瞭解周圍的地形,雖說對方對環境也挺熟悉。他吞噬了父親的精華,吸收了其中的知識,但沒有人比男孩更瞭解周邊環境。他到達籬笆牆,翻過去,跳進了安德森家的院子,鑽過晾衣繩,然後再沿著他家房子的側面狂奔,進入楓樹街。

他蹲下來,屏住呼吸靜聽。父怪沒有追來,他已經回去了,又或許他繞道房子外的人行道。

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他必須繼續逃。或早或晚,那傢伙總會找到他的。他環顧左右,確定他沒在暗中窺視,然後彎下腰,像小狗一樣快速跑掉。

“你想幹嗎?”託尼·佩雷蒂挑釁地問。託尼十四歲。佩雷蒂家的餐廳以橡木板裝修而成。他坐在餐桌前,身邊都是書本和鉛筆,還有吃了一半的火腿花生醬三明治和一杯可樂。“你是沃爾頓家的孩子,對吧?”

託尼有份校外兼職工作,在鎮上的約翰遜電器商店拆裝爐具和冰箱。他個子很高,神情木然,黑頭髮,橄欖色皮膚,一口雪白的牙齒。他揍過查爾斯幾次。附近幾乎所有的小孩都捱過他的揍。

查爾斯扭扭捏捏地說:“那個……佩雷蒂。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你想幹啥?”佩雷蒂覺得很煩,“找人打得你鼻青臉腫嗎?”

查爾斯鬱悶地低下頭,握緊雙拳,支支吾吾地簡單講了此前發生的事。

等他講完。佩雷蒂輕聲吹了個口哨,“不是耍我的?”

“這是真的。”他馬上點頭,“我帶你去看哦。你跟我去,我就指給你看。”

佩雷蒂慢慢站起來,“行啊,帶我去吧。我想看。”

他從自己房間裡拿來BB槍*,兩人一起沿著黑暗的街道走向查爾斯的家。路上他們都沒怎麼說話。佩雷蒂沉著臉,想著心事。查爾斯還沒回過神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仿真玩具,可發射較不具殺傷力的塑膠子彈(BB彈),也可譯作“彩彈氣槍”。

他們在安德森家的私人車道那裡轉彎,從他家後院斜穿過去,爬過籬笆,小心地跳進查爾斯家的後院。周圍沒有一點兒動靜,院子裡很安靜。房子前門緊閉。

他們透過起居室的窗戶往裡看。百葉窗已經關閉,但還留著一條窄縫,從中透出金黃色燈光。沃爾頓夫人坐在沙發上縫補一件棉布T恤衫。她的大臉膛是一副難過又焦慮的表情,無精打采地忙碌著。在她對面,就是父怪。他正靠坐在爸爸的安樂椅裡面,脫掉了鞋子,讀著當天的晚報。角落裡的電視機開著,但卻無人觀看。一瓶啤酒放在安樂椅的扶手上。那個父怪的坐姿跟他爸爸一模一樣,他還真學會了不少。

“看起來跟你老爹沒什麼兩樣。”佩雷蒂狐疑地小聲說,“你真的沒騙我?”

查爾斯帶他去了車庫,給他看垃圾桶。佩雷蒂把他曬黑的長胳膊伸下去,小心地把乾枯、焦脆的殘渣取出來。兩人鋪開那東西,爸爸的輪廓漸漸顯現出來。佩雷蒂把殘骸放在地上,然後將散掉的部位歸位。那殘留物帶著點兒像琥珀一樣的黃色,幾乎算是沒有顏色,近乎透明。它薄得像紙一樣,乾燥,而且毫無生氣。

“就剩這點兒了。”查爾斯含著眼淚說,“他就剩下這麼一點兒,怪物已經把他裡面的東西吃乾淨了。”

佩雷蒂臉色變得蒼白。他哆哆嗦嗦地把殘骸放回垃圾桶。“這可真是嚴重了。”他咕噥著,“你之前說,你見過他們兩個在一起?”

“他們在談話,兩個人看起來一模一樣。我是碰巧跑進來的。”查爾斯擦掉眼淚,打了個寒噤。他已經無法繼續隱瞞,“那怪物是在我眼前把他吃掉的。然後他走到房子裡,裝作是我爸爸。但他不是。他殺了我爸,把他皮膚之下的部分都吃掉了。”

佩雷蒂默然半晌。“我跟你說,”他突然開口,“我以前也聽說過類似的事情。這事兒很棘手,你必須開動腦筋,不能光顧著害怕。你現在不害怕了,對吧?”

“我不怕。”查爾斯硬撐著小聲說。

“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找出殺死他的辦法。”他搖了下自己的BB槍,“我不知道這個有沒有用。你爸爸可是個大塊頭,不會輕易就被人控制住。”佩雷蒂想了想,“我們還是離開這裡吧。他可能還會回來。人們說殺人犯總是會回到現場。”

他們離開車庫。佩雷蒂蹲下身,再次透過窗戶往裡看。沃爾頓夫人已經站了起來,她正焦急地說著什麼。他們隱約能聽到裡面的聲音。父怪丟下報紙。兩人正在爭吵。

“看在上帝的分上!”父怪喊道,“不要做這樣的蠢事。”

“一定是出事了,”沃爾頓夫人傷心地說,“發生了可怕的事。你讓我給醫院打個電話問問。”

“你不用給任何人打電話。他沒事,很可能就在街上玩兒。”

“他從來不會這麼晚出門,他也從來都不會不聽話。他今天就是被嚇壞了——被你嚇壞了!我覺得今天不能怪他。”她難過地哽咽,“你到底是怎麼了?現在的樣子真奇怪。”她走出房間,來到門口,“我要到鄰居家看看。”

父怪惡狠狠地看著她背影,直到她消失。接著,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查爾斯驚叫起來,就連佩雷蒂也在小聲咕噥。

“你看,”查爾斯小聲說,“那是……”

“天啦。”佩雷蒂瞪大了眼睛說。

沃爾頓夫人一出門,父怪就癱倒在椅子上。他開始變軟,嘴巴張開,眼睛無神地瞥向一側。他的頭向前垂下,像個被丟棄的提線木偶。

佩雷蒂從窗前退開。“這就清楚了。”他小聲說,“我已經弄清了真相。”

“這是怎麼回事?”查爾斯問。他又驚又怕,不明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被關閉了電源一樣。”

“正是如此。”佩雷蒂緩緩點頭,臉色陰沉,忍不住戰慄著,“有什麼東西在外面控制他。”

查爾斯被嚇壞了,“你是說,他被我們世界之外的某個東西控制?”

佩雷蒂不耐地搖搖頭,“只是這座房子外面而已!就在這院子裡。你知道怎麼找到那東西嗎?”

“不是很懂。”查爾斯強打精神,“但我認識一個很會找東西的人。”他努力回想那個名字,“博比·丹尼爾斯。”

“那個黑小孩?你說他會找東西?”

“他最棒了。”

“那好吧。”佩雷蒂說,“我們去找他來。我們必須找到屋外的控制者。那東西派他進入房子,還搖控著他……”

“它就在車庫附近。”佩雷蒂對那小個子、瘦臉盤的黑人小孩說,後者正跟他們一起蹲在黑暗處。“受害者就是在車庫裡被它攻擊的。所以,從那邊找起吧。”

“從車庫裡面?”丹尼爾斯問。

“是車庫周圍。沃爾頓已經翻找過車庫裡面了。我們就在周圍找。它不會跑遠。”

車庫旁邊有一片小花壇,還有一大叢雜亂的竹林。車庫到房子之間散落著廢舊物品。月亮已經出來,一層冷冷的、霧一樣的光輝照耀著一切。“如果我們不能馬上找到它,”丹尼爾斯說,“我就得回家。我不能熬太晚。”他比查爾斯大不了多少,好像只有九歲。

“行。”佩雷蒂同意,“開始找吧。”

三人分散開來,小心地搜尋地面。丹尼爾斯的動作快到難以置信。他瘦小的身體迅速地移動著,令人眼花繚亂。他爬過花叢,翻開石塊,探看房子下面,然後分開植物枝幹,熟練地在纏雜著堆肥、荒草的樹木枝葉間翻找,每一英寸都不肯放過。

佩雷蒂找了一會兒就停下了,“我來站崗吧。這事兒或許有危險,父怪也許會跑來阻止我們。” 他拿著BB槍站在後門臺階上,查爾斯跟博比·丹尼爾斯繼續搜尋。查爾斯動作比較慢,他很累,身體冰冷麻木。一切看起來都不像是真的,那個父怪,還有他親生父親的遭遇。但恐懼還是促使他繼續尋找。萬一同樣的劫難降臨到他媽媽,乃至他自己身上呢?或者其他人身上?甚至整個世界。

“我找到它了!”丹尼爾斯尖細地叫起來,“你們都快過來看啊!”

佩雷蒂舉起他的氣槍,小心翼翼地靠近。查爾斯快步走過去。他將手電筒的黃色光柱照向丹尼爾斯站著的地方。

那個黑人小孩剛才翻開了一大塊石頭。在潮溼、腐臭的泥土裡,光柱照亮了一個泛著金屬光澤的東西。這是隻細長的節肢動物,數不清的彎折的腿正在拼命掘地。它像螞蟻一樣,體表覆蓋著甲殼。這隻紅棕色的甲蟲正迅速從他們面前消失。它成排的細腿兒扒拉著,地面很快就被挖開。它拼命向自己挖開的隧道中逃竄,長得醜怪猙獰的尾巴在空中瘋狂搖擺。

佩雷蒂跑進車庫,拿回草耙,用它插中了那蟲子的尾巴,“快動手!用氣槍打它!”

丹尼爾斯抓過槍來瞄準,第一槍就把那蟲子的尾巴打折了。蟲子在地上狂扭,沒用了的尾巴拖在身後。它還掉了好多條腿。蟲子足有一英尺長,像一條巨大的千足蟲。它還在拼命掙扎,想要逃入地下。

“再打!”佩雷蒂下令。

丹尼爾斯笨拙地擺弄著那支槍。蟲子扭動著身體低聲嘶鳴,它的頭來回晃動,扭轉身來咬那支釘住它的草耙,小黑豆似的眼睛裡閃著仇恨。它徒勞地攻擊了草耙一陣子,然後,毫無徵兆地,它的身體突然開始猛烈地抽搐起來。所有人都驚恐地後退。

查爾斯感覺到自己腦子裡有嗡嗡的響聲。嗡嗡聲響亮、急促,帶著金屬音色,像是有十億根鋼絲同時在震動。那股力量搖晃著他,金屬的噪音讓他耳鳴不止、頭暈目眩。他搖擺著站起來,向後退去。其他人也一樣,全都臉色蒼白、心驚肉跳。

“如果用槍打不死它。”佩雷蒂急促地說,“我們可以淹死它,或者燒死它,或者用針刺穿它的腦子。”他緊握草耙,把蟲子死死釘在地面上。

“我帶了一小罐甲醛,”丹尼爾斯咕噥說。他用手指緊張地擺弄著氣槍,“這玩意兒到底怎麼使啊?我好像沒有辦法……”

查爾斯把槍從他手裡搶過來,“我來殺了它。”他蹲下,一隻眼睛盯著準星,摳住了扳機。那條蟲子還在扭動、掙扎。它散發出的力場仍在衝擊他的鼓膜,但他握住了槍,手指收緊……

“好了,查爾斯。”父怪說。他強有力的手指抓住了他,那力道讓他手腕發麻。他徒勞地掙扎,槍掉在了地上。父怪還想推倒佩雷蒂。那男孩靈巧地跳開。但蟲子也趁機擺脫了草耙,成功地鑽進了隧道。

“我要狠狠打你一頓屁股,查爾斯。”父怪繼續說,“你吃錯藥了嗎?你可憐的媽媽擔心得都要瘋掉了。”

他一直都在,藏在暗影裡,蹲在黑暗中觀察他們。他平靜又無情的聲音,就像父親嗓音的偽劣複製品,迴盪在查爾斯耳邊。他拖著他走向車庫。怪物冰冷的氣息吹在他臉上,冰涼又清新,像是正在腐朽的泥土。他的力氣非常大,查爾斯什麼都做不了。

“別跟我鬥。”他平靜地說,“跟我走,去車庫裡。這是為你好。我想得很清楚了,查爾斯。”

“你找到他了?”他的母親打開了房子後門,急切地大聲問道。

“是的,我找到了他。”

“你現在要幹什麼?”

“教訓他一下。”父怪推開車庫門,“去車庫裡。”他嘴角露出虛假的微笑,既沒有歡欣,也不帶其他情緒,“你回客廳去吧,瓊。我來處理這些就行了。這更適合我,你從來都不喜歡懲罰孩子。”

後門不情願地關上了。光線暗下來,佩雷蒂趁機彎腰摸索氣槍。父怪馬上停住了腳步。

“你們都回家吧,孩子們。”他冷冷地說。

佩雷蒂手裡握著氣槍,拿不定主意。

“快走。”父怪重複說,“放下那個玩具,離開這裡。”他慢慢向佩雷蒂逼近,一手拉扯著查爾斯,一手抓向佩雷蒂,“城裡不準持有氣槍。你老爸知道你有這東西嗎?市規裡有這一條。我想你最好把那東西先給我,否則……”

佩雷蒂一槍擊中了他的眼睛。

父怪呻吟了一聲,按住被擊中的眼睛。他猛地撲向佩雷蒂。佩雷蒂沿著車道逃開,舉起了槍。父怪一個箭步,然後用強有力的手指從佩雷蒂手裡奪走了槍。他一言不發地揮槍撞向房子外牆,把它砸得粉碎。

查爾斯趁機掙脫他的手逃跑了。他整個人都麻木了。他能躲到哪裡去呢?怪物就位於他和房子之間。他現在已經過來找他了。那個黑影摸索著,凝視著黑暗的環境,仔細地搜尋著他的位置。查爾斯後退,如果有個地方能藏身就好了……

竹林。

他迅速鑽進竹林。竹子又老又粗。他鑽進去後,竹子就在他身後簌簌地合上了。父怪從衣兜裡翻找出一根火柴點亮,然後點燃了整包火柴。“查爾斯,”他說,“我知道你就在這裡,藏在某個地方。藏起來是沒用的。你只不過會使自己的處境更為艱難。”

他的心在狂跳,繼續蹲在竹林裡。這裡,垃圾和汙垢散發出腐臭的味道。到處堆積著野草、垃圾、廢紙、盒子、舊衣服、木板、白鐵罐、瓶子。蜘蛛和蜥蜴在他周圍亂爬。竹子在夜風中搖擺。到處都是蟲子和髒東西。

而且還有其他東西。

一個靜默不動的身影,像喜陰的蘑菇一樣從垃圾堆裡面長出來。它是一個白色的圓柱體,溼軟的一大坨,被月光蒙上了一層溼潤的光澤。層層織網包裹著它,就像發黴的蛹。在它身上,隱約可見胳膊和腿。還能模模糊糊看出尚未成形的頭部,只是其上還沒有清晰的五官。但他能看出它是什麼。

是長得跟媽媽一樣的怪物。它在車庫與住房之間的陰暗汙穢之處生長,就躲在高聳的竹子後面。

它就要成形了。再過幾天,它就會成熟。現在它還只是一個蛹,蒼白、柔軟、飽滿多汁。但太陽會把它曬乾、曬暖,使它的外殼硬化。它會變得強壯,顏色會變深。它將破繭而出。等哪天他的媽媽來到車庫,那個母怪就會……母怪後面,還有一個鬆軟的白色幼體,那是成蟲不久前才產下的。它剛長出來,還很小。查爾斯能看到父怪是從哪兒離開的。它也是在這兒生長,然後發育成熟。最終,他的父親在車庫碰到了它。

查爾斯魂不守舍地走著,經過那些發黴的木板、惡臭的垃圾和廢料,經過飽滿多汁的蘑菇蛹。他虛弱地伸手抓住籬笆,鑽了過去。

他又看到了一個,又一隻蛹。他之前沒看到這一隻。它不是白色的,色澤已經變深,表面的絲網、飽滿多汁的柔軟質感和水汽,都已經消失。它準備好了。它動了一下,微微挪動雙臂。

這是……查爾斯怪。

竹子被分開,父怪伸手緊握住男孩的手腕。“你待在這兒別動。”他說,“你站在這裡正好。別動。”他用另一隻手撕扯著查爾斯怪身上殘留的繭,“我得幫它脫殼,它現在還有點兒虛弱。”

最後一絲潮溼的灰色表皮也被扯開,查爾斯怪蹣跚走出。它試探著前進,父怪幫它清理出一條道來,方便它走向查爾斯。

“這邊走。”父怪輕聲說,“我幫你抓緊他。等你吃飽了,就會變強壯。”

查爾斯怪的嘴巴一開一合,它貪婪地向查爾斯伸出手。男孩拼命掙扎,但父怪巨大的手掌把他死死按在原處。

“別掙扎了,年輕人。”父怪命令道,“你要想好過點兒,就必須……”

父怪突然高聲尖叫,渾身抽搐。他放開了查爾斯,踉蹌後退,身體劇烈扭動,然後撞在車庫牆上,四肢抽動。他翻滾著、擺動著,像是在跳一段痛苦的舞蹈。他慘叫、呻吟,想要爬走。接著,他漸漸安靜了下來。查爾斯怪也靜悄悄地癱倒在地,躺在竹子和腐爛的廢物之間,身體綿軟無力,神色空洞,顯得愚蠢至極。

終於,那父怪也不再動彈。只有竹林還在夜風裡輕輕嗚咽。

查爾斯笨拙地站起來。他來到水泥車道上。佩雷蒂和丹尼爾斯向他走來,兩人都瞪大眼睛,神色戒備。“別靠近他。”丹尼爾斯嚴厲地說,“他還沒死透,還得等一會兒。”

“你們做了什麼?”查爾斯喃喃問道。

丹尼爾斯放下一大桶煤油,長出一口氣,“我在車庫裡發現了這個。我家住在弗吉尼亞州的時候,常常用煤油燒蚊子。”

“丹尼爾斯把煤油倒進了那隻爬蟲的洞裡。”佩雷蒂解釋說,他還是驚魂未定,“是他的主意。”

丹尼爾斯小心地踢了下父怪的屍體,“他現在死了。蟲子一死,他就會死。”

“我猜其他那幾只也會死。”佩雷蒂說。他推開竹子,檢查垃圾中長出的蛹。查爾斯怪不再動彈。佩雷蒂用小棍子扎它胸口,它都沒有反應。“這隻已經死了。”

“我們最好還是確保萬無一失。”丹尼爾斯沉著臉說。他抬起那桶沉重的煤油,把它拖到竹林邊,“我丟了些火柴在車道上。你去拿來吧,佩雷蒂。”

他們對視了一下。

“好的。”佩雷蒂小聲說。

“我們最好先把噴水龍頭打開。”查爾斯說,“萬一火勢蔓延。”

“我們動手吧。”佩雷蒂不耐煩地說。他已經向前走去了。查爾斯快步跟上,他們在月亮的微光下尋找火柴。

《父怪》收錄於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III

《預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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