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程英铁摄影

东北民居,一种充满着关东风情的文化载体,一种具有传奇色彩的乡愁。

我的老房子在东北的长白山麓、松花湖畔。那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屯落,地理偏僻,依山傍水,环境优美。

我初到这里时,小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那是冰封雪盖的冬天,到处是林海雪原,只有一条条的羊肠般的雪道,通往星罗棋布地坐落在山沟各处的人家。如果不是有这些蜿蜒的雪道,不是有在雪地里显露出的灰黑色的篱笆杖子构成的一座座不规则的几何图形的菜园子,你根本不会发现,那里会有人家。因为家家户户的房屋,都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当然,那里还会时而传来几声嘹亮的鸡啼,还会看得见一股股袅袅炊烟,从一株株枯树桩上很是诗情画意地冒出来,氤氲成山村特有的烟云雾霭。其实,这些能冒烟的枯树桩,是一座座山村民居的烟囱。这里是林区,所以连烟囱也是天然的枯树筒子做成的。当然,如果你敢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在夜晚走出屋子,就会看到一盏盏如豆的灯光,散落在灰黑色的夜幕中,有昏黄色的,有绿色的,在呼啸的寒风中一闪一闪的,似乎被冻得眨动着的眼睛。那昏黄的是居户人家窗口透出的油灯的光亮。那绿色的成双成对的,则是关东野狼的眼睛。偶尔还会从山林中传来一两声凄厉地狼嚎,尔后便引来一两声狺狺犬吠,然后是一犬吠影,引来百犬吠声——整个屯子里的猎狗都会狂吠一阵。

绝户套和他的地窨子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程英铁摄影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曲波的一部《林海雪原》,把我从山东诱惑到了这座深山老岳中来,成了最年轻的闯关东者。由于没有亲戚收留,生产队长只好把我安排到一位叫做小老宋的猎户家寄住。小老宋五十多岁,光棍一人,不足一米六的身量,瘦瘦的。他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老资格的闯关东者,最拿手的活计是下圈套套野兽。他是这个山村唯一不用枪的出色猎手。因为他下的套子从来不会跑空,所以他得一绰号——“绝户套”。

小老宋骄傲地向我介绍的他的房子,原来是一间地窨子。他创造性地倚山靠坡地掏出了一孔陕北才有的半个地坑式的窑洞,依仗着山坡搭盖上了房顶,顶上严密地铺上一卷卷白桦皮算作防水材料,桦树皮上覆盖上厚厚的土层,然后随坡就势地踩实,如此,屋顶就和山坡浑然一体了。每当大雨来,雨水都会顺着山坡流走。屋顶照样干燥不湿。向阳面的外墙是木头栅栏,两边涂上厚厚的黄泥巴。这样,一间东北山区特有的地窨子民居,就建成了。

小老宋说,不要小看这地窨子,它可是满族人最喜欢的住屋呢,冬暖夏凉,建造简单。

这间地窨子的门隐蔽在人字窝棚之下,进门需要下五个台阶,迎面是厨房,没有间壁墙,灶台直通一铺横山大炕。灶台在火炕一侧。炕与灶台之间用石头垒砌着一段矮墙,上边放着一盏煤油灯,一旦点燃,可以照亮整个地窨子。油灯后是一个写着“山神之位”的木牌。木牌前有个装满小米的小碗,里面还燃着三炷香。土台旁的墙上挂着着几十盘钢丝套,有粗的,有细的。小老宋每次进山前,都要首先给山神牌位点燃三炷香。他告诉我:这不是迷信,是信仰和希望。靠山吃山,山神保佑,就能套住野物。那个冬天的所有夜晚,我都是在这个简陋而温暖的地窨子里度过的。当然,这个冬天的每个夜晚,我都躺在地窨子的火炕上,伴着野外的凄厉狼嚎,听他讲如何下圈套,如何套住狍子、狐狸、野猪、甚至老虎。他说狼是横草不过,比狐狸都难套。他的最大功绩,是曾经用吊死鬼圈套套死过一只东北虎。他的英雄行为曾经上了省里的报纸,让这个屯子也出了名,因此队长很敬重他。他边说边伸开短短的手臂比量,那老虎有他三庹还长呢!以后我套住十几只狍子和一百多斤重的野猪的战绩,也是得他传授。

据说,小老宋原有个媳妇,名字叫郑大莲,夫唱妇随,也喜欢跟着小老宋下套子狩猎。有次小老宋喝醉了酒,偏撵着媳妇替他进山遛套子,结果媳妇误触他下的吊死鬼套子被倒吊在树杈上。幸亏小老宋酒醒得早,害怕媳妇有危险急急赶到山上。还好,媳妇还没冻死,但又冻又怕,结果救回家就病倒了,从此病病殃殃不到三年就殁了。小老宋狠狠抽了自己一顿嘴巴后从此戒了酒。但每每进山都要哭咧咧地唱着他自编的小调:提起宋老三,酒喝得塌了天,他有个好媳妇,名字叫郑大莲……然后就是呜呜咽咽地一路走一路哭。

年后的春天,小老宋也死在了山上。那天大雪弥漫,他独自进山下套子,也蹚上了不知自己何时布下的吊死鬼套。他的一条腿套在套子上,触动机关,被高高地倒吊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深山老林无人救援,就被活活冻死了。等我报告队长“宋大叔没回来”的消息时,全村人连夜打着火把出动。找到他时,他那被倒吊着样子,让所有猎人不敢正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进山前,他曾经虔诚地拜过山神的。有人说,他那不分公母都套的绝户套太绝了,是报应。但我不敢再独自居住他的地窨子,因为他的音容笑貌,始终留在这个空间里。

挖参人的大窝棚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我的第二个房东是陈大叔,一个在长白山里挖参为生的放山老把头。长白山中把人参叫“棒槌”,把进山挖参的活动叫“放山”或者“挖棒槌”,把有经验、能带队的挖参人叫“老把头”。

陈老把头是乾隆年间就逃荒到东北的闯关东人的后代,只是到了他这一辈子没有说上媳妇,成了山里的“老跑腿子”。当时,我好奇地看着他这没墙没顶的房子发愣。陈大叔说,没见过这种房子吧?这叫关东大窝棚。棒槌伙子夏天放山挖棒槌,都是在山里搭建这种人字窝棚住,省事,快当。不过,夏秋住的放山窝棚绝对没有我这大窝棚保暖。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这种窝棚都是以渔猎为生的满族人创造的呢!满族人原先不会种庄稼,不像咱们关里人那样故土难离——因为土地的关系而在一个村子世世代代居住下去,因此房子要修得结实耐用,最好是祖孙居住。满族人是游猎民族,他们逐山水而居,哪里的野兽多,哪里江河中鱼虾多,哪里有背风向阳的好地方,他们就在哪里搭建大窝棚。当然,能够冬天居住的大窝棚,必须像我这个窝棚一样,冬暖夏凉。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大多数都是搭建我这种人字大窝棚,因为省事,当天就能搭成挡风遮雨的房框子,十天半月就能彻底整成有门有窗,屋里搭上火坑的房子。

陈大叔家的窝棚很宽敞,有六米宽八米长,总有四五十平方。我仔细观察着,这座大窝棚是用四根小碗口的木材,首先在两头搭建成两个人字架。两个人字架上搭着一根横脊木梁,再每隔一尺多远,依次在这根横梁上斜倚上一根根小碗口粗的椽子,就搭建成了人字形大窝棚的骨架,然后再在椽子上横着绑缚上树条子编制成的片片房箔,房箔上涂上厚厚的黄泥巴,外边苫上茅草,如此大窝棚的框架基本完成。再把人字架的北头用木栅栏堵死,涂上厚厚的泥巴,在向阳的一头弄出门窗,这样独居特色的关东大窝棚就大功告成。

陈大叔的大窝棚和猎人小老宋的地窨子内部格局一样,也是进门就是厨房,灶台连接着火炕。只是陈大叔的灶台和火炕之间是用半截直径足有一尺半的木方隔断,上面放着一盏马灯。马灯旁是一个擦得油光铮亮的酒坛子,一进窝棚,就可以扑鼻酒香。窝棚的后山墙上,设着一个小神龛。陈大叔说,那里面供着山神爷——放山人的保护神。山神爷的牌位下,是陈大叔赖以成名的全套武器——用一块红布包裹着的挖参用具:鹿骨签子、棒槌笼头、棒槌斧子、棒槌剪子、棒槌刀子等等。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陈老把头在屯子里具有绝对的权威,因为他具有长白山中老参把头的全套绝活——观山、察地、寻参、露宿、避险、认路。有次,棒槌伙子把窝棚搭建在离河较近的一处山洼里,附近有几座往年其他棒槌伙子搭建的窝棚遗址,四围高山耸立,坡陡崖高。那天放山归来,由于挖到了一苗“六品叶”的大货,大家都十分兴奋,因为“六品叶”是长白人参的最高品级。所以,好多人都张罗着喝酒庆贺。陈老把头仰头看看晴朗的天空,感觉一下闷热的空气,立即命令大家卷起铺盖转场。那天酒没喝成,反倒又因为搭建新窝棚一个个累得够呛。大家闷闷不乐地吃了点饭,钻进窝棚倒头睡去了。下半夜,山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连续下了几个小时后,有轰轰之声不断传来,如洪水决堤。第二天清早,雷停雨住,大家好奇,走到原住处一看,悬崖崩塌、山体滑坡,巨大的泥石流把昨晚原先的窝棚驻地掩埋得沟满壕平,寸草不见。众人看得毛骨悚然,魂飞胆丧。倘若昨晚不是陈老把头坚持搬家,整个棒槌伙子将全军覆没。于是十名棒槌伙子齐刷刷地给他跪下,发誓今后必定听他调遣。回村后,队长主持在树荫下摆下板条大宴,全屯每家做两个菜带来,然后男人领着老婆孩子一拨一拨地跪下给陈老把头磕头——因为他救了全村!

陈大叔好酒,每顿必喝,有时还要拽着我陪他喝。我若推辞,他会气呼呼地说,不会喝酒,还是男人吗!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常说自己头疼脑胀心里发闷,乡村医生说他患高血压和冠心病,要戒酒,但谁也劝不住。第二年的一天,陈大叔酒后躺在自家窝棚的大炕上,永远地睡着了。从此,这个小山村少了一位优秀的挖参人、放山老把头。

我不敢再住在陈大叔永远睡去的大窝棚里,曾哭着对队长说,有人说我命硬,小老宋和陈把头都是我克死的。队长大笑:小老宋是绝户套,命硬着呢,他的死纯粹是个意外,与你无关。陈大叔是著名的棒槌把头,他一年挖棒槌就能顶得上十几个劳力的贡献,何况还救过全村棒槌伙子的命,积下了大德,命更硬,你能克死他?笑话!他那叫寿终正寝。好着呢。他老爹也是这么睡过去的,这是家传。我让你寄住的人家都是不拉家带口的老光棍,他们俩都是因故、因病而死的,与你没关系。再说,有家有口的人家,男男女女的都有,你一个小伙子住着不方便。所以,你下一家的东家,还是一位老跑腿子。

赵炮头的霸王圈

我的第三个房东,是个典型的满族猎人,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老人平板脸,魁梧的身架,络腮胡子,一副剽悍的少数民族仪态。他说他汉姓姓赵,满族姓是爱新觉罗氏,大清朝的皇家姓氏。他说他是多尔衮那一支的后裔,多尔衮死后被顺治皇帝废黜了王位,后代都逃亡回关东的长白山里来了。从此他世代回归了狩猎生涯。

队长说,老赵头是山里有名的炮头,枪法百发百中。炮头,就是山里枪打得准,能带人围猎的猎人。当然,旧社会山里的土匪绺子中的好枪手也叫炮头!譬如,奶头山匪首许大马棒手下的郑三炮。赵炮头年轻时有个满族媳妇,夫妻俩齐心合力盖起了一座霸王圈,那是屯里唯一的一座霸王圈。后来,赵炮头的媳妇难产,一死两口。赵炮头左手抱着死去的媳妇,右手抱着出生就死去的孩子,不用车拉,也不用爬犁运,自己一路走一路唱着萨满神调,一步步走进深山,架上枯木干柴,一把火把媳妇和孩子烧了,然后坐在火边大口地喝酒,又大声地唱大声地喊,像狼嚎像熊嗷,一连三天,谁也劝不回。三天后,赵炮头回到村里,拒绝续娶,一个人独居。他是生产队的大功臣。每年都要为生产队打几只狗熊,光熊胆一项换回的钱,就能买回几匹骡马几头牛。

赵炮头的霸王圈,是把一根根木材的两头砍出凹槽,然后横竖相搭成房子的长方形房框,最后用木材横铺在上边做成房顶,房顶上压上几层桦树皮遮雨。墙壁的缝隙里边用黄泥巴塞实,外头塞满林间石头和古木上生长的苔藓。这苔藓像海绵体,可以把木缝塞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一到春夏还可以重新长出翠绿的苔藓。赵炮头告诉我,这屋子所以叫霸王圈,是因为这种房屋坚固,可以抗得住老虎、狗熊、野猪等猛兽的攻击性破坏,其实它的土著名字叫“木刻楞”,连他也不知这是满语发音,还是俄罗斯语的发音。他说黑龙江边密林中的俄罗斯人,最喜欢住木刻楞。那里的满族、赫哲族人,也喜欢建筑木刻楞居住。

赵炮头的霸王圈外的东南方向,竖着一根几米高的梭罗杆子,梭罗杆顶吊着一个木斗。他每天早晨都要往木斗里装玉米、高粱和红豆、绿豆等杂粮。那是专门喂乌鸦的。赵炮头说,乌鸦曾经救过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命,因此被封为神鸟。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赵炮头喜欢猎狗,他家有五六条高大的猎犬,但都是伤痕累累,那是与猛兽搏斗的勋章。一般人谁都不敢到他家去。我到他家寄宿时,赵炮头喊来所有的猎狗,指着我告诉它们,说我也是这里的主人,不能对我不客气。否则,他就对它们不客气。我不知道这些猎犬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但我看到那些曾对我横眉竖目,虎视眈眈的家伙,听到他的话后,立马对我摇尾晃头地友好起来。

第二年秋天的时候,我正在山坡上割谷子,赵炮头的一只猎犬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窜到我面前,撕拽着我的裤腿,仿佛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怀疑赵炮头出了事情,急忙告诉队长。队长立刻喊来十多个社员,大家拿着猎枪、猎刀,又带上几条猎狗,跟着赵炮头的那只受伤的猎狗,向山中走去。那只伤狗在头前跑得很快,却不停地回头等着我们,口中哼哼唧唧地呜咽着,好像嫌我们磨蹭,还像在嚎哭!

队长判断说,这狗如此伤心,如此性急,赵炮头怕是出事了,大家快走!

果然,在一处山洼里,赵炮头和他的头狗倒在血泊中。旁边是一只死去的遍体鳞伤的大个头的狗熊。狗熊的肚皮豁开了,血淋淋的肠子被扯出好远。赵炮头奄奄一息,左胳膊被狗熊生生咬断,脸部被狗熊抓得满脸开花。队长高喊一声,快绑担架,先抬回卫生所包扎,会计带好钱快送他去公社医院,一定要救活赵炮头!

赵炮头忽然醒来了,低声对队长说,死不了,你急啥?队长大怒:我他妈的急你蛮干!这狗熊足有五六百斤。俗话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这排行老二的狗熊,一旦凶性发作,老虎都要退避三舍。你赵炮头应该留下猎狗跟踪狗熊,然后回村招呼其他的猎手来合围。你不该独自拼命呀!赵炮头呲牙一笑:满族巴图鲁(英雄),不是死在战场,就是死在猎场。受点伤算什么!

队长也是猎人,送走赵炮头后判断,狗熊被赵炮头打破了肚皮,肠子从肚皮中涌出来,狗熊塞不回去了,就把肠子残忍地撕断了,然后和赵炮头拼了命。他的头狗肯定是为了救主人奋勇抵挡,才被暴怒的狗熊愤而撕作两半。赵炮头或许是为了救头狗,又来不及装枪弹了,就攥着猎刀劈掉了狗熊的一只胳膊,而自己躲避不及也被狗熊咬断了左臂。其它的猎狗肯定是为了救援主人,也被垂死的狗熊咬伤了。队长说完,亲自操刀取出了熊胆。他把一颗小葫芦一样饱满的熊胆托在手掌上,含着热泪说:老少爷们,赵炮头用命给队里换来了一颗最好的金胆,卖了它,足够买十匹好骡马呢!

爱情公寓大马架子房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程英铁摄影

后来,我当了老师,搬进了一座比之地窨子、大窝棚、霸王圈稍微气派一些的房子——关东马架子房。这是一种介于大窝棚和关内土墙茅屋民居之间的长白山常见的民居建筑。它是先用木头树起密密的栅栏,夹成房屋的四面墙壁,再在木栅栏墙上、装上边檩,边檩之上安装上人字架,人字架顶尖装上脊檩,再在脊檩和边檩上每隔尺多宽挂上一根根椽子,椽子上铺上木柈子或者树条子,涂上黄泥,苫上茅草,木栅栏墙壁上里里外外涂上厚厚的泥巴,马架子基本框架建成。剩下的工作就是外边安装门窗,里面垒灶砌炕。马架子和地窨子、大窝棚一样,都是向阳的山墙开门开窗。据说,马架子的由来是过去的满族人饲养马匹的建筑,满族人反倒住在霸王圈和大窝棚或者地窨子中。他们说,那里更暖和,更安全。只不过后来这些饲养马匹的马架子房,被闯关东的山里人改造成了房屋,原因是它的形状更像关内的房屋。

学校的马架子房比较宽敞,因为墙上都开有窗户。屋里面对面地砌着两铺火炕。中间夹起一道间壁墙,分成了男女教师宿舍。

这个屯落位于方圆200多平方公里的山川湖畔的中心,周围散布着二三十个屯落,因此是生产大队和中心小学的所在地。这座马架子房中住着我们三男三女六位老师,后来居然两两恋爱成了三对,所以,我们把马架子房叫做爱情公寓。

热恋时的青年男女恨不得一有空儿就黏糊在一起。但是山区的孩子年龄偏大,老校长怕带坏学生,不准大家在学校卿卿我我。可是办公室和教室不准谈恋爱,而宿舍中间又有一道泥巴栅栏墙成了隔断牛郎织女的天河,怎办么?

于是有人想出了情书表心的绝招——把你的山盟海誓写到情书里,送给情侣欣赏。有人又提出了新花样——情书外的信封上不准写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字,只能写一个成语或者一句诗词。为了防止双方通气作弊,这句成语或者诗词必须由在场的旁人临时提议。谁知,情书竟然没有一人拆错。说明对方的字体早已刻印在了心中。

后来有人提议,无论谁的情书都要由收信人当众朗读。这就逼得所有的人都不能在情书中写过分私密的话。如此,一场恋爱下来,我们三对青年男女,几乎都成了情书作家。直到现在我们三家聚会的高潮时,还要每人当众朗读一份当年的情书,才能作罢。

粗犷而温馨的关东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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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一栋关东老屋。这是我要结婚时花了五百元钱买下来的一座只有两间的山区旧房子。原先的房主人说,它的房龄没有超过二十年!但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长白山区来说,已经称得起老房子了。

关东老屋的形态基本和关内的泥草房的结构一样,但它的墙壁不是用黄沙土夯实的干打垒。这里黄土稀缺,黑腐殖土没有黏性,夯不住,所以,它先是用黄土掺上沙子和有韧性的荒草合成比较干燥的泥巴,然后用铁叉叉起泥巴,结结实实地垛成一人高的墙壁,再在两边墙壁的柱脚上安装上人字架。人字架上先安装脊檩,再根据房屋的宽度,在人字架的斜杈上安装三根或者五根檩子,在檩子上顺着房坡挂上椽子,再在椽子上横铺上木柈子做房箔,上面也涂上黄泥巴,泥巴顶上苫上茅草,泥草房基本落成。

关东老屋和上述土著房屋的几大区别是:一有黄土叉垛的墙壁。二有正面开设的门窗。三是房架高,地面宽,有门有窗,更像关内的房屋的样子。四是凡是关东大屋都能砌得开对面大炕。因而,它是山中最气派的房子。

我的关东老屋有当时最时尚的标配。老屋原本破破烂烂,但经过妻子的巧手修饰,立即变成了报纸糊墙、花纸糊棚,墙上贴年画,柜上摆花瓶的温馨的住室。明亮的大镜子悬挂在居室正中的山墙上,镜子两旁是镶满相片的镜框。镜子下放一架座钟,座钟两边摆着玻璃工艺品花瓶。棚杆上的摇车是要有的。我的两个女儿都在摇车中睡大。炕上铺着典型的花纹炕席。两铺炕中间靠柜子的地上,有一张办公桌,那是全家学习、写字、备课、批改作业的地方。中间的地上,火盆还是要有的。那是冬天为了取暖,也为了给孩子烧烤地瓜和土豆。木板墙上钉着长长的衣挂,上面挂着全家的围巾、帽子、衣服,还有我锻炼身体的一柄木剑。墙壁缝隙中,斜插着几根长长的野鸡翎和别的鸟雀的羽毛,那是女儿的杰作。前后窗户的底扇镶上整块的大玻璃,窗户上扇新糊上洁白的毛头纸,纸上贴窗花。外屋是厨房,砌着南北两个灶台。灶台后一边是水缸,一边是酸菜缸,也是关东老屋的标配。

我的关东老屋前有园后有林。每当下班回来,我和妻子便会在菜园中快乐地栽菜、摘菜,栽瓜,摘瓜。这是妻子的乐园,她最喜欢下班后全身心地泡在菜园子里。房后栽着十几颗杏树、李子和梨树。每当春暖花开,一树树白的粉的红的花儿,开得满枝满树,云蒸霞蔚。阵阵花香,直飘屋内。若到果子成熟的季节,果园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两个女儿会邀来她们的童伴、同学,爬到树杈上不下来,任谁吆喝也不肯回来吃饭。

我的关东老屋位于松花湖畔。涨水时,不远处就可以泊舟。家在对岸居住的学生上学前常常早早地划着船来到家门,扔下一筐鲜鱼,说:这是今早上学的路上新捕捞的,请老师吃个新鲜。你不收都不行。今天这个学生捎来,明天那个学生送来。我家鲜鱼吃不完,还常常给邻居。邻居也吃不完,就只好晒成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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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关东老屋位于山麓林缘,周围屯落的学生上学时这个抱来一只套死的山兔,那个拎来两只山鸡。他们说:老师,这是昨晚顺道在林子里下的套子,今早起来就有了收获,上课不能带进教室,就送给老师了。我们执意不要,学生就偷偷地把猎物挂在菜园篱笆杖子上。山里人厚道,尽管在那里挂一天,邻居们也不会偷偷摘走。

后来,我到城里工作,妻子便带着两个女儿在这老屋里苦熬。每当春节假日回来,妻子早已裱糊好了屋子,准备好了白酒啤酒,于是学生、同事、朋友都来看我,我们欢聚一堂。我的关东老屋就变成了山村聚会的地方。

过年,我在关东老屋内挥毫泼墨为乡亲们写对子,一副副对联铺满南北火炕,满屋飘散着墨香,屋子里洋溢着欢笑。山里人求我写对子,不好意思空着手,有的拎来一串蘑菇,有的带来一包木耳,有的拎来一只鸡,湖边的渔民则提着鱼。你想拒绝都拒绝不了。于是妻子便炒菜烫酒,凡来求对子的人,都先喝上一顿。于是大家尽欢而散。

关东老房子的共性特点

有人说,你住的山村房屋也太原始、太落后了吧?是的。开初,我也这么想,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居住长白山区的人,是多么富有智慧。

长白林海多的是树木,只要选择一处背风向阳的地方,砍掉树木,平整出一块土地,就可以盖房子。但这里缺少关内筑墙垒坯的黄土。土地是厚厚的长白山腐殖土,没有黏性。所以, 在这里用黄土是一种奢侈。因为需要大费周折才能在某些地方挖开厚厚的黑土层,才能找到黄土。于是,这里的黄土便成了这个屯落的人共有的稀缺资源,谁家也不可能独霸使用。建房便只能就地取材,扬长避短,以木材为主,黄泥为辅。最重要的是,土著的满族人为了度过半年多的冰雪期,只能因陋就简地建造地窨子、大窝棚、马架子、霸王圈。这种简易的房屋子正好满足他们随时迁移搬家的习惯,建起来,不费事,丢下了,不可惜!后来,大批的闯关东者来到长白山区,于是完全接受了这种满族人的土著房屋形式,使大批的地窨子、大窝棚、马架子、霸王圈如雨后春笋般地在山林水畔崛起……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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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关东的那些老屋太显简陋,太显原始,太显粗犷,甚至透着荒蛮和野性,恐难登大雅之堂。但是,你想过吗,这些无论地窨子、大窝棚、马架子、霸王圈还是关东老屋,全都是老关东的一副副写实画,历史诗。遗憾的是,它们如今已经湮灭在时代车轮前进的烟尘中了。国家的泥草房改造政策,让所有山区农民全都住上了既温暖又宽敞的砖瓦房。若问起80后,90后,00后,甚至上追到70后,他们根本不知道过去的关东老房子是什么样子……

其实,所有老关东房舍具备历史上关东民居的一切特征,这些特征都充分集中到关东俗语“几大怪”上:

第一怪,木头杖子当村寨——长白山中民居没有关内的土石垒砌或者青砖垒砌的院墙,只能用木头柈子夹成篱笆,充当院墙。

第二怪,烟囱修在山墙外——由于冬季寒冷,屋内灶下需要不断地烧大木柈子,如果烟囱和关内的房屋那样在山墙上修烟囱,很容易引发火灾。

第三怪,窗户纸,糊在外——关内民居的窗纸都是糊在房内的窗棂上。但是长白山中必须把又厚实又有韧性的毛头窗纸糊在外头的窗棂上。因为冬季不断烧火,锅内热水沸腾,屋子内空气潮湿,糊在屋内的窗纸会因为洇湿而脱落。一旦脱落了,十冬腊月天,外面的寒气倒灌屋内。人会受寒生病。

第四怪,两铺大炕对面开——为了冬季取暖,关东老屋都砌有对面两铺大炕。一铺大炕就是一面巨大的散热器,可以抵御北国的严寒。

第五怪,养个孩子吊起来——火炕的炕沿之上一人多高处,都安装着一根摇车杆子,摇车杆子上吊着一架摇车。婴儿都要放到摇车里悠着睡。这种养个孩子吊起来的方式,传承自东北满族等少数民族。为了方便狩猎和采摘,女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孩子放到桦树皮做成的摇车中,随时随地挂在树杈上,防止地面上蛇虫和野兽的侵害。随手悠荡几下子,孩子很快就会睡着。

第六怪,炕上笸箩架烟袋——长白山里人喜吸旱烟,那是为了驱除蛇虫蚊蝇。凡蛇虫嗅到旱烟的气味都要快速躲避。凡蚊蝇闻到烟气都要逃之夭夭。因此,见面让客人先抽袋烟,就是必不可少的山中礼貌。所以,山里人家的炕上家家必须摆上烟笸箩,上面架着一杆大烟袋。

第七怪,新鲜白菜腌酸菜——任何新鲜的大白菜都无法在东北长达六个多月的冰天雪地中保鲜越冬。因此为了保证冬天有菜吃,就必须在地窨子、大窝棚、马架子、霸王圈或是关东老屋中,把新鲜白菜腌成一缸缸酸菜。

还有许多“关东之怪”,但那与关东的房子无关。

关东风情,东北民居的生死传奇

程英铁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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