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9 龍門血(民間故事)

1944年的某天,一個叫龍門的地方,發生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血案。這血案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發生,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只是此案甚有些離奇:父親欲殺逆子,結果卻殃及了愛妻。

此人叫劉宋朝,娶富家女秦氏為妻。劉宋朝以機智果斷,武功奇崛聞名鄉里。秦氏天生麗質,貌若仙女。婚前,上門求婚者無數。有位叫張雄的富商,聞訊從吉峰鎮外趕來提親。在張雄想來,以自身財勢,以及力戰三五人不在話下的武功,撈娶秦氏輕而易舉。沒料想秦氏放言,唯劉宋朝不嫁。張雄求婚遇挫,惱羞成怒,揚言要與劉宋朝決鬥。劉宋朝笑而應答。決鬥當日,觀者如潮。劉宋朝僅出手三招,張雄便趴倒在地,動彈不得。

秦氏為劉宋朝生育兩男一女,女兒遠嫁吉峰鎮張家。大兒子幾年前已去部隊,只有小兒劉遠智待在身邊。

劉宋朝內心熾熱,外表冷酷,把忠、勇、仁、義幾個字,看得比命還重。

大兒子像劉宋朝一樣,勇猛彪悍,傳說當年進部隊時,劉宋朝曾和他有過一番爭議,他想頂替兒子從軍。

不行!大兒子說。

父親問,為什麼不行?

兒子告訴父親,首先是年齡問題。再說父親您有家人要照料。父親問,你以為我年齡很大了是嗎?告訴你,我五十不到。兒子問父親,你跑得過我嗎?你跳高爬山有我厲害嗎?父親反問,你以為呢?父子倆相爭不下,決定比賽分勝負,誰勝誰去!三場比賽結束,父親一勝兩敗……令劉宋朝痛心不已的是,兒子進部隊兩年就當上了排長,在一次和八路軍爭搶地盤的戰鬥中喪命。

劉宋朝發誓要為此雪恨……並將一切希望寄託在小兒子劉遠智身上。

劉遠智乖巧俊秀,十歲就顯示出錦繡氣象。那時候的龍門還沒有小學,劉宋朝請了一位私塾先生來家教識兒子。沒事的時候,劉遠智便騎上最喜愛的那頭水牛,在門前的荒坡或稻田裡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吹奏當地頗為流行的一首牛郎曲。

這天早上,劉宋朝精神矍鑠地和他的妻子上山幹活去了。時序九月,農忙已過,農閒不閒,雖然稻穀已經收割完畢,地裡還有芋頭、紅薯要收。

劉宋朝妻子揹著揹簍,劉宋朝扛著槍,他們上後山去收割玉米。天氣很好,雲彩飄逸,秋風送爽。

劉遠智鬧著要隨父母親前去。他說,他不想一個人呆在家裡。

不準去!劉宋朝說。

妻子說,遠智想去就讓他去吧,反正林先生這兩天回家去了,佈置的作業遠智也早做完了。

不準去!好好在家給我待著,要是讓我知道你在屋裡幹了壞事,小心你的骨頭!劉宋朝雖然很愛兒子,嘴上卻半點情面也不留。

劉遠智低頭不語,心裡不服。母親站在一旁,只能乾著急,找不出讓遠智跟去的理由。

劉遠智看著父母親逐漸遠去的背影,無奈地蹲在屋旁的石頭上,一會兒看著天上變幻莫測的雲層圖案。一會兒看著枝頭上飛來飛去的小鳥。撿起一枚石子往樹上砸去,鳥兒飛走了。他又摘下一片木葉放在唇上吹奏。木葉老黃了,缺失彈性,沒能發聲。又過了一會,回到屋裡,牽出他喜愛的水牛,跨上牛背遛彎。這時,屋子前方突然傳來槍響聲。不久,一個人出現在小路上。

一看就知道是個當兵的。

這個拄著柺杖、倒提著槍的人,一跛一拐地來到門前。劉遠智好奇而又警惕地問他,你是哪個部隊的?

傷兵喘著粗氣告訴劉遠智,他負傷了。

劉遠智看出來了,他雖是個當兵的,但制服和哥哥的不一樣。哥哥左右肩膀上各有一塊肩章,這人沒有。

傷兵只想找個藏身的地方。他掃了一眼牛欄旁邊那堆柴禾,想,只要挖個洞鑽進去,然後把柴禾掩上,或許能躲過這場災難。

劉遠智問,什麼人追你?

傷兵焦急地望了一眼來時的小路盡頭說,小兄弟,日本鬼子很快追上來了,你快幫幫我!

劉遠智說,這關我的事嗎?

傷兵說,我是革命隊伍裡的人。

我不知道什麼叫革命。

追我的是日本兵,日本兵你應該聽說過吧?所以你應當幫助我。再說,我知道你父親的大名,他是這一帶的大英雄,知道他的人都很敬佩他。

這與幫助你有關係嗎?

傷兵生氣地說,就不怕我把你見死不救的事情告訴你父親?

劉遠智朝屋後頭望了一眼,他知道父母親一時半會不會回來。於是,他翻了翻眼珠狡黠地對傷兵說,你有讓父親懲罰我的機會?

傷兵想,這個軟硬不吃的小傢伙,一定想撈取些什麼,於是從內衣深處摸出一枚子彈。這枚子彈很特殊,子彈的腰間套著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是妻子回贈給他的結婚禮物。這份禮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劉遠智是見過子彈的,但這枚子彈不同於父親的子彈,父親的子彈黑小,也沒有戴戒指。對此,劉遠智心裡十分喜愛,卻並不急於取到手。

傷兵急得冒汗,他說,就它了,你想要錢,我可沒有……

劉遠智是想要錢,但他更喜歡這枚戴著戒指的子彈。但他知道,這是違背父親訓戒的,父親不准他拿別人的東西,尤其不準拿陌生人的東西。陌生人的東西有毒,知道嗎?父親接著又說,如果讓我知道你拿了別人的東西,可別怪我要你的小命!父親的話字字句句如錐在耳,但劉遠智還是抵擋不住眼前的誘惑。他向傷兵緩慢地、像小爬蟲一樣地伸出手去。沒想到,小手剛伸到半道又縮回來了。他轉身朝他的水牛走去。傷兵連忙拽住他,說小朋友,你幫幫我好嗎?劉遠智看了小路盡頭一眼,小手不自主地、閃電般地把子彈抓進了手心,說,你不會告訴我父親吧?

傷兵說,不會。

日後你會對別人說的。

絕對不會!

你用什麼擔保?

傷兵舉槍頂住自己的下頷說,那好吧,我不想死在日本兵手裡,我死在你手裡好不好?劉遠智的眼睛大了,連忙說願意幫助他。說著,他把傷兵引到柴禾堆旁邊。如同傷兵想象的那樣,劉遠智很快地把柴禾挖開一個洞,傷兵立即鑽了進去。劉遠智重新把柴禾掩上,又撒了些稻草在上面,還抱來一隻母雞和幾隻雞崽放在稻草上面玩樂。他拍拍母雞讓它們安靜下來。轉身又把傷兵遺下的幾滴鮮血用土末掩蓋掉。轉眼間,七個日本兵出現了。

小孩!走在隊伍前面的應該是個隊長,隊長朝劉遠智豎起大拇指說,小孩,你的大大的好。

劉遠智好像聽不懂似的搖了搖頭。

你的,大大的好的小孩!隊長又誇了劉遠智一句。

是嗎?劉遠智彷彿聽懂了似的。

隊長說,我知道你父親,他的龍門了不起的人,你的知道?

隊長讚揚父親,劉遠智有些得意。

隊長和劉遠智說話時,其他幾個日本兵已經衝進屋裡,上下搜查了一遍。不一會,一無所獲地回到隊長面前,告訴隊長,沒有查到可疑人。隊長示意再搜查。兩個日本兵向牛欄旁邊的柴禾堆走去,柴禾堆上的雞們嚇得四下逃竄。日本兵猛地朝柴禾堆連捅幾刀。隊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劉遠智的臉。劉遠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地彎下身子,撿起一枚石子,抬眼望著遠處的大樹,好像樹上有鳥兒吸引著他。日本兵堅信,他們追蹤的那個八路軍傷兵,肯定藏進了這裡的某個角落。他身上帶著一份極其重要的軍事情報。這份情報要是送出去,他們的部隊會遭遇滅頂之災。

隊長眼睛骨碌碌地飛轉著,他一直審視著劉遠智的心理動向。但是數分鐘過去了,劉遠智的表情始終鎮定如一,看不出任何破綻。隊長突然拔出手槍,抵住劉遠智的腦袋說,你的大大的壞了壞了的有!隊長見來軟的不行,轉而使用威懾手段,企圖逼迫劉遠智說出他們想要的情況。

劉遠智面不改色地問,我什麼壞了的有?

你窩藏反皇軍的人,就是大大的壞了壞了的有。

我私藏什麼人了?劉遠智問。

隊長被問住了,他想,難道這小孩真的什麼都沒看見?或者說,他想得到什麼才肯說實話?又過了一會,隊長終於發現劉遠智的心跡。於是,他朝劉遠智揚了揚手槍說,你的想不想有這樣一把手槍?它可是大大的好玩。

劉遠智的眼睛頓時綠了,他太想擁有一把手槍了。當年哥哥回家探親,曾帶回過手槍,他痴迷地玩著哥哥的槍不肯吃,也不肯睡……從那時起,他就幻想著有一天,他也要擁有一把手槍。現在,這把更為漂亮的手槍在眼前晃悠,撩得他心癢難熬。但他知道,日本兵是不會平白無故把手槍送給他的。

小孩,你的真的喜愛它?隊長的槍柄已經觸著劉遠智的指尖,劉遠智的心更加奇癢難熬。他笑著問,你真想給我?

不知隊長做了個什麼動作,彈夾已被他卸下。隨即,手槍便到了劉遠智手裡。劉遠智紅著臉,心裡比吃蜜還甜美。可瞬間,手槍又回到隊長手上。

劉遠智說,這槍我不能要。

那你想要什麼?隊長已高高吊起的喜悅從山峰上跌落下來。他煩惱地想,支那人的心怎麼如此難以捉摸?不過,轉眼間他又和顏悅色了。他說,小孩的,你的是不是想要錢?說著,隊長從衣袋裡抓出一大把銀元,銀元嘩啦啦地在隊長的手心裡跳躍,就像猴子在樹上翻滾那樣。但它吸引不了劉遠智,能吸引他的只是手槍。劉遠智之所以還了回去,是懼怕父親,要是父親知道他拿了日本人的東西,肯定會剝了他的皮。再說,他不知道把槍藏到哪裡。

隊長早已讀懂了劉遠智的心,他說,你的小孩子的不要怕,你可以好好地把它藏起來呀。再說,這樣的好槍,你上哪找去?啪!隊長做了個扣動扳機的動作。這個動作姿態優美,準確有力……接著,手槍又觸碰在劉遠智的指尖上了。劉遠智的手尖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它是如此的暢快,比第一次捕捉到小魚的感覺還要奇特。他已經無法拒絕了,在他把手槍抓進手裡的同時,他的另一隻手指向了牛欄旁邊的柴禾堆。日本兵立即撲了過去。很快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露出身來。因為流血過多,傷兵昏迷了一段時間,日本兵把他弄醒了。傷兵趔趔趄趄地被押到屋子前面,還沒站穩,就見劉遠智得意地玩著日本兵的手槍。憤怒的火焰燃燒著他,他破口大罵劉遠智,他說兔崽子,你是劉宋朝的兒子嗎?如果你真是他的兒子,他就枉為世人送他的英雄稱號。

他不是英雄是什麼?見傷兵罵自己的父親不是英雄,劉遠智的心被灼傷了。

傷兵朝地上直呸唾沫。還不解恨,他試圖飛腿去踢劉遠智,被日本兵架住了。傷兵抬頭望了一眼隊長說,你能幫我包紮一下嗎?我流血太多了。

隊長點了點頭,下令士兵給他包紮傷口。

傷口包紮好後,傷兵說,我告訴你們,想從我身上獲取什麼,你們會大大的失望的。而且我走不動了。你們要是不把我就地解決,就給我扎副擔架,抬著我走。

沒關係,沒關係的。隊長皮笑肉不笑地說。

劉遠智紅著臉走到傷兵跟前,把他送的戴戒指的子彈擲在他腳下。劉遠智知道,他不配再擁有它了。傷兵痛苦地看著他的戒指在地上滾來滾去,他伸手去撿,一個日本兵踩住他的手。他的手破了,他眼睜睜地看著子彈上的戒指進了日本兵的手裡而痛苦萬分。

這時,屋後的小路上出現劉遠智父母的身影。劉宋朝的妻子揹著滿滿一揹簍玉米棒子。劉宋朝揹著槍跟在後面。他們看見屋子前面聚著一隊日本兵。日本兵荷槍實彈,殺氣騰騰。劉宋朝的第一個反應是連忙把妻子拽到一棵大樹後。劉宋朝想,這些日本兵是不是來抓自己的?他迅速地舉槍瞄準,並輕聲地向妻子發出指令,快把揹簍放下,準備戰鬥!他這樣說,是因為妻子也能打槍,而且他時刻為她準備著一杆槍。這會,他把另一支槍交給了她。

他們藉助樹林的掩護一步步往前移動。劉宋朝發現,日本兵圍聚的地方,坐著一個傷勢很重的人。站在一旁的是他的兒子。幾個日本兵正手忙腳亂地用他家的牛草繩扎擔架。另一個兵往擔架上撒稻草。劉宋朝非常驚詫,兒子怎麼會拿著一把手槍?他一會兒痴迷地看一眼手槍,一會兒又緊張地掃一眼父母回家的方向。負傷的人憤怒地盯著他的兒子,兒子卻不敢正視負傷的人。一切都明白了,兒子肯定幹了什麼好事!那個負傷的人說不定就是兒子送給日本兵的戰利品。劉宋朝不由怒火中燒。

這時,另一幕發生了,日本兵已紮好擔架,負傷的人躺了上去。剛才朝劉遠智微笑的隊長,讓劉遠智把手槍還給他。劉遠智不幹。隊長伸手去奪,劉遠智大罵隊長騙人。

隊長兇相畢露,舉槍瞄準劉遠智,說,小孩子的,你的大大的壞了壞了的有。

劉宋朝舉槍瞄準隊長的腦袋。其他幾個日本兵回頭發現了劉宋朝,他們的槍口一齊瞄準劉宋朝夫婦。事態千鈞一髮。只是誰也沒有事先開槍。

隊長的槍口兇悍而冷酷地抵著劉遠智的腦袋,他扭頭向著劉宋朝喊,劉英雄,我們不是來對付你的,我們對付的是地上這個八路軍,他手上有我們大日本皇軍的情報。我們能夠抓住他,這份功勞,是你兒子的賞賜!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對我們有功。

孽畜!劉宋朝在心裡狠狠地罵了一句,怒火同時燒向躺在擔架上的八路軍,他想,我的大兒子就死在你們這些人的手裡。

隊長見狀陰險地笑了,說,你的大大的英雄。

劉宋朝黑著臉對隊長說,既然知道我,就請不要動我兒子半根毫毛,否則你的腦袋會第一個開花。

隊長笑了笑問劉宋朝,我的腦袋開了花,你呢,你能逃掉我們的槍口?我想你應當把槍放下,我叫我的人也把槍放下。劉宋朝知道此等情形下己方不易取勝。再說,他也看出日本兵要的不是他這一家子。他說,那麼我們同時把槍放下?

隊長應允了。

這時,傷兵指著劉遠智問劉宋朝,這狗崽子是誰養的?

劉宋朝說,他是我的兒子。

傷兵說,我聽說過你的不少英雄事,沒想到哇,原來竟是個漢奸英雄!

劉宋朝的頭臉被漢奸兩字頓時炸得鮮血淋淋,卻找不到語言駁斥。

隊長朝他的士兵揮了揮手,他們抬起傷兵,往來時的小路像退潮的髒水一般緩慢地退去,最後消失在小路盡頭。

劉宋朝一把奪過妻子手裡的槍,憤怒地砸在石頭上,槍桿頓時折為兩段。

大約三分鐘,劉宋朝的怒火仍然無法澆滅。火焰燃燒著他的眼睛,燃燒著他的胸,燃燒著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他感覺自己整個兒被燒得煙霧騰騰。

劉遠智臉色漆黑,渾身顫抖。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父親。劉宋朝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也不願看他。劉遠智回頭又叫了聲母親。母親的回答聲像蒼蠅一樣細聲細氣。她知道大事不妙,因而身子抖得比兒子更厲害,彷彿風中的枯枝,隨時可能被大風摧折。

父親!兒子滿面淚水地移步向父親走來。

不要靠近我!父親威嚴的目光和口氣迫使劉遠智停住。劉宋朝回頭問妻子,這個混蛋,他是我的兒子嗎?

他是,他怎麼不是你兒子呢?妻子幾乎哭了。

劉宋朝冷冷地笑道,他是嗎?我看他根本不是我兒子,而是頭畜生,甚至連畜生都不如。末了,他衝劉遠智大吼一聲,孽子,還不給我跪下!

劉遠智渾身哆嗦地跪下。劉宋朝的槍口抬了起來。兒子滿臉淚水地央求劉宋朝不要殺他,他說父親,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貪心拿人家的東西,我更不應該出賣人!劉宋朝打斷劉遠智的話說,你還知道出賣二字?平常我跟你說的仁義氣節,全讓狗吃了?

妻子說,遠智還小,他還不懂什麼叫義氣。

劉宋朝吼叫說,他懂,他不僅懂,他還懂得拿貪慾之心去博取財物,他的心簡直比日本兵的心還狠毒!

妻子說,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呀!說著,她哇呀一聲也跪在劉宋朝腳下。

滾開!劉宋朝用膝蓋撞了一下他的妻子。妻子像皮球一樣滾到一旁,不過,她立即撲了上來重新跪倒在劉宋朝腳下,泣不成聲說,遠智還小,請你一定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

劉宋朝指著地上的劉遠智問妻子,告訴我,他是不是你我養的?

我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妻子淚水滿襟。

妻子越是求他,劉宋朝的怒火越加熾烈,妻子已經聞到丈夫胸中的殺氣了。她嚇壞了,不過很快又恢復了神智,並央求丈夫說,即使你一定要殺他,總該看個時辰吧,政府槍殺犯人還要看時辰呢。

劉宋朝想了想點頭應允了妻子。

妻子說,我進屋去和家仙們說一聲,然後再看一個不犯煞的時辰,到時再動這個孽畜不遲。然而,一進屋,她就從後門跑了出去。她進屋不是去求家仙,也不是去查看什麼時辰,而是找叔公去了。劉氏族中,唯一有一線希望能救下遠智的只有叔公。然而,天不佑人,叔公以及家人全不知上哪去了。她在叔公的房前屋後風輪一般地旋轉找人,並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

悽楚悲涼的呼叫聲飛過山林,飛過田野,飛越叔公的屋脊,飛入叔公屋裡,驚碎叔公門前大樹上一隻鳥兒的心臟,卻沒有叔公和叔公家人的應答。

這些天一直沒有停吹的風,突然間大了起來,陣陣黑風自子午谷口往龍門裡狂撲,頓時飛沙走石,昏暗漆黑一片。她的天黑了,大白天看不見路了,她的兒子將沒命了。她想,假如兒子果真要離開她,離開這世界,她也就不活了,她將隨兒子去到另一個世界。在那個冰涼的世界,有她陪著兒子,兒子就不會孤單。但轉念一想,不對,兒子絕不能去那個世界,她要讓他活著。假如老天只允許他們母子中的一人留在世上,這人肯定是兒子,而不是她。她將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從丈夫槍口射出的子彈,讓那枚烈焰般燃燒的子彈把自己吃掉,然後自己一個人在那個漆黑冰涼的世界一直等待兒子長大,並漸漸地變老,最後來到身邊陪她。這個決定一經浮現腦海,她便沒命地往回趕。

妻子跑進屋去的幾分鐘,對劉宋朝來說就像是幾個世紀。幾個世紀的每一分每一秒鐘,都在咀嚼著他的心。不能再等了,劉宋朝想,再等下去就下不了手了。就在這時,跪在眼前一直低頭不語的劉遠智突然抬起絕望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他覺得他就要離開這裡,他該最後望一眼父親,因為他捨不得父親。正巧這時劉宋朝也朝劉遠智望去,父子倆的眼神頓時相撞,就像兩顆子彈在空中爆炸一般。劉宋朝感覺心像撕裂一樣疼痛。這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幾令他站立不穩。他太熟識這眼神了。更令他心驚的是,他發現兒子的眼睛裡有自己的影子,這一發現使他的心彷彿被黃蜂蜇了一下。一瞬間,他想起父子間一起度過的許多美好時光。兒子騎上他的肩頭,哈哈地笑著去吉峰鎮趕圩;他們在收割後的稻田裡追逐躲藏,學牛犢頂架;他們還一起下田摸泥鰍,一起去密溪江抓魚;過年的時候,他們一起點燃鞭炮;他上山幹活累了,回到家裡,他給他打洗臉洗腳水;他生病時,他把湯藥送到床頭;他在燈下教他讀書,在林間教他射擊……他的眼睛模糊了。

然而,接踵而至的另一幕突然闖入眼簾,那個八路傷兵對他父子的憎惡眼神,以及被抓走後的絕望表情,尖刀般深深地扎入他的心肺,全是這個孽畜乾的好事。他竟敢違揹他的訓示,違揹他自己的誓言。他不是他的兒子,他是頭畜生,是他劉家的叛徒!敗類!這時,從子午谷口襲來的漫天黑沙和驟然降臨的暴雨,重重地撞擊著他的大腦神經,並撞開了扳機。

啪——槍聲響了,長空劃過一道尖厲的哨聲,天空中飛行的一隻烏鴉突然墜地,撞在一塊銳利的石片上,頓時斃命。同時,這聲槍響,把劉宋朝的心頓時粉碎成一地玻璃碴。又好像是一片枯葉在狂風中,飄來飄去,找不到落腳之地。他睜大眼睛細看時,倒在血泊中的竟然不是逆子,而是他的妻子。妻子什麼時候從屋裡出來,又怎樣擋住了子彈?又或者是妻子眼見情形危急,慌亂中自己撞響了扳機?劉宋朝一塌糊塗,全然弄不明白。但是,他也不要活了,他倒轉槍口,抵住自己的下頷,他要親手結束自己的性命。然而,一個矮小的身影迅疾撲向了他。他是劉遠智。劉遠智撞偏了劉宋朝的槍口,槍響了,子彈掀翻劉家的瓦簷,瓦礫與塵土在槍聲裡紛紛散落。聞訊趕來的鄉親,蜂擁而上,奪下劉宋朝冒青煙的槍,他們同時把劉遠智掩藏起來。

劉宋朝兩眼失神地望著倒在血泊中的妻子,他沒有哭,也沒有其他動作,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場面是如此的靜,靜到使人骨頭髮寒。劉宋朝傻傻地站著,呆若木雞地看著蜷縮著身軀的妻子。靈魂彷彿已經不在他身上。時間過去了一小時,又過了一小時。鄉親們看不下去了,他們嚷著想幫助劉宋朝把妻子埋了。劉宋朝睜大發呆的眼睛說,妻子是他打死的,不用別人為他操勞,他要親自動手。鄉鄰們揪著沉重而痛楚的心,看著劉宋朝僵直著身子把妻子埋掉。此後,劉宋朝不吃不喝,坐守在新土旁邊兩天兩夜。劉宋朝的腦海裡,不停地浮現著噩夢般的一切,越想越覺得對不住妻子,是自己殺害她的呀。他痛心疾首地擂自己的腦袋,無論怎麼擂,妻子再也回不來了。後來,他又想到對不起被兒子出賣的那個八路傷員,他對他的被出賣抱有深切歉意。雖然他是殺死他大兒子隊伍上的人,但肯定不是他開的槍。他接著又想,一切惡果的發生,全是孽畜劉遠智乾的好事,是他這個做父親的沒有教育好他。他覺得必需前往吉峰鎮外一趟,打探他是否還在人世。如果還在人世,將設法營救。

第三天凌晨,劉宋朝踉踉蹌蹌地離開村子,往吉峰鎮方向走去。

前往吉峰鎮,必需翻過坤龍山,坤龍山下有一條寬且敞亮的清江。北岸大部分土地已被日本兵佔領,南岸仍然為國民政府軍踞守。

翻過山,來不及朝遠處張望一眼,劉宋朝就感覺氣氛不對,轉眼間,迎面來了三個警察,他們奉命前往龍門辦案。雖然強敵壓境,氣氛緊張,但是,吉峰縣政府的職能依舊運轉。縣長一身豪氣,剛正不阿。他誓言,絕不因敵逼家門而貪生瀆職!

警察們步履匆匆,神情肅穆、莊重。

劉宋朝暗吃一驚,他們是來抓我的嗎?然而,已無可迴避,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前去。與警察擦身而過時,他被叫住了。警察疑惑的眼神在劉宋朝身上上下掃視,彷彿瀏覽某件工藝品似的。

警察問,你是劉宋朝?

劉宋朝機械地回答說,我是!話音未落,警察亮出手銬,對劉宋朝說,我們奉吉峰秦縣長之命,帶你回衙問話。說著,就把劉宋朝銬住了。

劉宋朝沒分辯,也沒反抗。假如他要反抗,別說三個警察,就算多上一倍也不是對手。

警察問劉宋朝,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你可知道?

劉宋朝閉著眼睛靜靜地說,知道。

警察說,你打死了你的妻子,她孃家人把你告下了。

劉宋朝說,我想到了。

警察又說,我們秦縣長知道你大名在外,但是你命案在身,眼下雖然大敵當前,形勢緊張嚴峻,該履行的職責還得履行。

這時,前方出現一陣密集的槍聲。眨眼間,小路拐彎深處出現一個受傷的女子。她是八路軍的偵察員,她接替了那個被日本兵抓走的男偵察員的工作。現在,幾個再次繞開國民黨守衛軍防線的日本兵正在追擊她。

眼見情況危急,一個警察留下看守劉宋朝。另兩個急忙跑上前去,把女傷員帶進身後的矮樹林裡。很快地,又返回到原地。這一切似乎全被追蹤而至的日本兵捕捉到了,他們立即兵分兩路,一隊往矮樹林撲去,一隊怒火沖天地將警察圍住。

就實力而論,警察不是日本兵的對手,但警察們似乎並不懼怕。其實他們也知道,就算怕也沒用。

日本兵根本沒把警察放在眼裡,彷彿他們是幾根木樁似的。他們兇狠地逼問警察把女傷兵藏到哪裡去了?

警察說,他們根本沒發現什麼女傷兵。日本兵閃著寒光的刺刀抵住警察胸脯。其中一個的胸肌已被挑破。

日本兵嚷道,你們的,良心的壞了壞了的有!趕快把八路的交出來,否則全部死啦死啦的有!

這一切,劉宋朝看得十分清楚,他們就是幾天前出現在家門口的那幾個,其中一個是隊長。

日本兵也早看清楚他了。

隊長轉身衝被銬住雙手、坐在石頭上的劉宋朝叫了一聲,劉英雄!

劉宋朝沒理睬他。

隊長皺著眉頭又喊叫了一聲劉英雄。劉宋朝厭煩地回了一句,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英雄!

你是劉英雄,可你的兒子不是。劉宋朝憤怒地掃了隊長一眼。他憎恨這些日本兵,他也恨他的孽畜兒子,他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日本兵不再理睬劉宋朝,轉而,他們鋒利的刺刀又挑破另一個警察的胸衣。

警察緊閉雙目,拒絕說話。

八格牙路,日本兵大怒說,再不說,一刀捅死你!

警察大義凌然,一副慷慨赴義之狀。

日本兵會意了一下眼神,意思是,再不說就全部幹掉。

直到這時,警察心裡還妄想著日本兵不會真動手。沒想到,日本兵的刺刀已往一個警察的心臟捅來。千鈞一髮之際,劉宋朝飛身上前,頃刻間掃倒兩個。隊長避開了劉宋朝快如閃電的連環腿的致命襲擊,舉劍朝劉宋朝胸部捅來。劉宋朝身子一晃,一伸腿,擊中對方命門,隊長木樁似的倒下了。

一陣繁密的槍聲驟然響起。

警察倒下了,劉宋朝也倒下了。子彈是撲進矮樹林搜查無果、返身而回的日本兵射來的。只是劉宋朝的倒下,不是被前方的子彈射中,而是被身後一個突然醒來的日本兵的冷槍放倒的。

幾個日本兵迅速地圍攏過來,兇悍的目光一一掃過躺倒在血泊中的人。

一個警察死去,兩個還在喘息。看上去,傷勢不輕。劉宋朝已經沒氣了,但是日本兵仍不放心。他們知道,劉宋朝是最危險的人物。

一個日本兵指著劉宋朝問,他真死了?另一個狠勁地踢了劉宋朝兩腳,說真死了。第三個卻不這樣,他想,證明一個人是否真死了的最好辦法就是把頭給割下來。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劉遠智出現了,他是聽到槍聲後跑來的。幾天以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感覺父親要出事。這天早上,父親離開母親墳頭往山外走去時,他注意到了。父親在前面走,他悄悄地尾隨其後……這會,發現父親面臨致命危險,就沒命地撲上前去,撥開日本兵的刺刀,撲在父親身上。

日本兵想把劉遠智拽開。劉遠智大聲喊叫說,日本兵不是我父親殺的!

日本兵皺了皺眉頭,心想你個小混蛋,找死嗎?接著,他飛起一腳把劉遠智踢開。劉遠智皮球似的彈了回來,又撲在父親身上。日本兵再次把他踢飛。劉遠智又撲回到父親身上。他扭頭問,你們忘了嗎?

日本兵滿臉奸笑地問他,我們忘什麼了?劉遠智淚流滿面地央求他們,不要割他父親的頭,他說,那幾個日本兵真不是他父親殺的。他接著又說,我幫助過你們的。

混蛋!劉遠智這樣說,反而挑起了日本兵的鄙視。他們佩服的是他父親、而劉遠智是個貪圖錢物,出賣靈魂的傢伙,他們瞧不起這樣的混蛋。但是,他們也沒打算殺他,他們只想把他踢開。

這時,在死亡關口遊走的劉宋朝朦朧地感覺到兒子來了,他想把他喝斥開,這樣才不會死在日本兵手下。可他絲毫也動彈不了,輕如鴻毛的朦朧意識像風一樣在空中翻飛。對此,劉遠智絲毫也感覺不到,他只有一個念頭,要救父親。哪怕日本兵把自己殺了,也不能讓他們割下父親的頭。

劉遠智又捱了狠狠的一腳。這一腳踢得很重,日本兵已經失去耐性。

劉遠智被踢得失去理智,他一面往父親身上爬去,一面大聲喊叫,你們要殺就先殺我,是我殺死了你們的人!劉遠智這樣說時,感覺內心深處一股力量像洪水一樣滾動,他要用這股力量保護父親。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這點。

日本兵被激怒了,他們說,小混蛋,你真想死是嗎?那好!他們突然舉起發寒的刺刀衝劉遠智的背心捅了下去。

槍聲響了。子彈從矮樹林方向射來,它是女傷兵射的。女傷兵藏進矮樹林的草叢裡。草叢四周長著一叢叢刺樹。日本兵在林中反覆搜查,竟然沒有想到裡邊有人,因此無功而返。女傷兵暗暗尾隨到林邊,發現情況緊急,舉槍便射。兩個日本兵中彈倒下,另兩個連忙調轉槍口還擊。也是女傷員命不該絕,劉宋朝醒來了,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用同樣的腿腳功夫瞬間踢中兩個日本兵的命門。隨後,自己也倒下了。

劉宋朝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滿身血汙的女傷員懷裡。她告訴劉宋朝,日本兵全死了,還死了一個警察,兩個負傷的回吉峰鎮去了。說到這裡,女傷員狠狠地咬了咬牙,彷彿要把滿口牙咬碎似的。

劉宋朝知道女傷員有話要說,他說,有話你說。

女傷員指著吉峰鎮方向罵道,那兩個真不是東西!

他們怎麼啦?劉宋朝知道她指的是誰。

女傷員說,你幾次救他們,他們還想銬你,真想把他們一道解決了。

劉宋朝說,他們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他們也不能對你這樣。

我這是罪有應得。

你不是故意的。

劉宋朝閉上眼睛,不想再說話。女傷員告訴劉宋朝,鄉鄰們已把劉遠智埋在他母親的墳邊。

別跟我說那個混賬東西!

女傷員含著淚說,他是你的兒子,而且他救了你。

劉宋朝哽著喉管問,被押走的那個人怎麼樣了?

他是好樣的。

劉宋朝使勁地搖頭,他覺得他的被抓走,是自己的過錯。

女傷員說,你怎麼這樣想呢,一切都是該死的日本兵乾的!

劉宋朝在一個極其隱秘的山洞裡養傷。他終於能堅挺地站立時,先給妻子上了墳,然後在兒子劉遠智的墳上插了三炷香,還上了些他喜愛吃的食物。鄉鄰發現,劉宋朝在兒子墳前流了許多眼淚。

數月後,劉宋朝組織起一支鄉勇隊伍,潛出龍門,往吉峰鎮方向摸去。一場血舔劍鋒的血刃之戰,頃刻間在清江隔岸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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