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外婆說,我只求閻王這一件事……

今年五月,我去接外婆來我們家。知道外婆喜歡吃零食,便在樓下的超市買了一堆帶上,等到了看到外婆,才發現多餘了。我的外婆,什麼時候已經淪為一個最糊塗最邋遢的老人。那天,她竟然沒有認出我來。當時她正在房間裡收拾東西,又黑又瘦,手上正擺弄著幾個灰色帆布大包。這幾個大包這些年來隨著她老人家東奔西跑,我已經很熟悉了。

舅媽把我拉到一邊說話。舅媽說,你看看,就那麼點東西,一個人在那裡收拾兩天了。

又提醒我,告訴你媽,要擔心,老奶奶隨時有可能。

什麼可能?

舅媽湊到我耳邊說,有幾天晚上,情況特別不好,嚇死人了。

舅媽的神神叨叨使外婆目前的身體狀況變得撲朔迷離,這是我沒有預想過的,我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舅媽又開始提醒我:現在她一天只需要吃兩頓,中午不用叫她吃飯。早上一碗稀飯,給她搞點鹹菜,晚上一個饅頭。儘量不要給她吃菜,菜裡有油,容易拉肚子的。另外水也不要喝多了,她自己要的時候給他倒一點,平時不要就不給。

怕尿多。舅媽又補充了一句。像這樣的條條規規太多了,我聽得有點頭暈,於是拿出個本子出來,一二三四一一記下了,生怕漏了一條。照顧她的是我媽,我要帶回去轉述的。

外婆說,我只求閻王這一件事……

使我沒有想到的是,後來我媽完全沒有把我記下的一二三四放在心上。比如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媽就會喊:中午蒸了南瓜,吃不吃?外婆說,搞一小碗吧。我媽又喊:今天中午有辣椒炒山芋苗,要不要?外婆說,要一點吧。後來,我媽乾脆喊,今天中午有豬蹄,啃一個?外婆細細的眼睛亮出一道光線來,搞個小點的吧。

於是外婆在我家一天天白白胖胖起來。白白胖胖的外婆又恢復了從前在自己家裡的生活狀態。每天早上起床後,要先喝一杯溫開水,再把柺杖柱到陽臺上,兩隻手緊緊攥著窗戶沿,開始甩腳。甩腳至少要甩二十分鐘。甩完腳,刷牙,洗臉、梳頭,抹香。然後就開始拿個抹布到處抹灰。

關於抹灰這件事,我媽介意了。我媽見她抹灰就生氣,把她手裡的抹布一把扯了,衝她喊:你看看,這抹過地的抹布又來抹茶杯,老了淨是磨人!我媽那時大概忘了,多少年前,她還一直在把外婆抹灰這件事當作典範教育我,看你外婆,能幾十年如一日,每天早上把家裡裡面外外抹一遍!

不能抹灰,外婆就再沒一件可乾的事了。無事可幹的外婆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自己的房間渡過的。她低著頭側著身子坐在床沿邊的樣子,使我後來每每想起都無法釋懷。在我幼年有限的記憶裡,那樣一個乾淨利索的人,什麼時候一個人在房間裡這麼呆過,什麼時候一個人在床上這麼坐過?

外婆說,我只求閻王這一件事……

無事可幹,她的嘴裡又開始振振有詞地念叨了。我曉得,那是一堆保佑。保佑這個,保佑那個,全家上下二十幾號人,夠她念上一陣的。求菩薩保佑不光是念名字,不同的人需要保佑的內容也不一樣。比如家裡經濟條件差些的,就保佑發財;家裡一直沒有添丁的,就保佑生孩子;家裡有慢性病的,就保佑身體健康。我聽著她念,跟著她的編排走,挺有意思。可聽著聽著,覺得有點不對了。

我問,不對吧?還有人沒有唸到吧?

她睜著眼望著我。

我揶揄她,把我漏掉啦。你看你,外孫女還是外孫女吧。

外婆畢竟是老了。擱在幾年前,不要說把人說全,就是全家二十多號人的屬相,生日都能報出來。

她不好意思了,跟我打哈哈:你們都好好的,我一個都不求了。

又說,只一件事,我還得求。不死就得一直求。

什麼事?我好奇。

我問他今年運氣怎麼樣?

什麼運氣怎麼樣?

我啊。問我今年運氣怎麼樣?看看閻王今年能不能把我給收了?

我半天答不上話來。見我不說話,就像我這裡存著閻王的消息似的,她抓住我的胳膊問,你說,我天天這麼誠心誠意地求,閻王不會真把我給忘了吧?

外婆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隱隱閃過一絲單純的天真和擔心。我忽然想起來,其實遠在這之前,甚至外公還在的時候,他們就在為未來的那一天做著精細的打算,拍照、打官材板、選墓地,在生命已然成為倒計時,而又踩不準是在某時某刻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忽略了他們內心的痛苦和煎熬。

把死亡當作目標,把死亡當作心願,以我有限的認知還無法揣測一個九十多年的生命對生死的理解,也許那裡面不僅僅是害怕和痛苦,或者也有某種痛快與迴歸。這幾年裡,九十四歲的外婆在幾個城市來回切換,周車勞頓事小,適應眼色事小,打攪拖累了兒女們的生活,才是她內心裡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三個月過去,外婆又得走了。走的前幾天,又開始一個人坐在床上默默收拾。她彎著腰,貓著眼,把頭勾到一個灰色帆布大包裡,總像是在找著什麼東西。那個灰色帆布大包,這些年來隨著她老人家東奔西跑,我已經很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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