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1 蘇曼殊:造自己的謠,讓別人說去吧

蘇曼殊:造自己的謠,讓別人說去吧

週末讀詩048期

苏曼殊:造自己的谣,让别人说去吧

蘇曼殊

蘇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廣東香山縣(今廣東省珠海市瀝溪村)人。原名戩,字子谷,學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經,法號曼殊,筆名印禪、蘇湜。蘇曼殊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漢文、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種文字,可謂多才多藝,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域皆取得了成就,後人將其著作編成《曼殊全集》(共5卷)。

蘇曼殊:造自己的謠,讓別人說去吧

江弱水

蘇曼殊《寄調箏人》三首,前兩首才說過“懺盡情禪空色相”“與人無愛亦無嗔”,可是別當真,這不,第三首,他又來了:

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試淚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朱唇一相就,汋液皆芬芳”,這是蘇曼殊翻譯的拜倫詩句,其實原文的“

the dew I gather from thy lip”,用“偷嘗天女唇中露”來對譯要更為精確。“日日思卿令人老”用了《古詩十九首》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無那(nuò)”即“無奈”,想象情人正黃昏獨坐,楚楚可憐。歲雲暮矣,日已晚矣,人猶獨兮,情何堪兮?蘇曼殊還是深陷於情網中,不能自拔。

是不能自拔麼?我看蘇曼殊是不想自拔。1927年,詞曲家盧冀野作《燕子僧雜劇》,寫的是蘇曼殊,很短,很到位。劇中的燕子僧懺悔說:“俺也把人天參究,算風情何妨一筆勾。只是他一時間容易上心頭,好一似斷線風箏不繫舟,西蕩東飄沒處投。”

寥寥數語,可謂抓住了蘇曼殊的心理癥結。他在佛法與戀情之間不斷掙扎的精神困局,完全是意志薄弱的結果,就像他有口皆碑的暴飲暴食一樣,也是他無法自控的表現。“說得破人間緣法都參透,看不破一絲情不肯丟”。換句話說,道理我都懂,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苏曼殊:造自己的谣,让别人说去吧

蘇曼殊西服照

甚至,蘇曼殊所墮入的情網,我疑心也是他用幻覺編織出來的。百助也好,靜子也好,雪鴻也好,這些情人對自己用情之深,恐怕都出自蘇曼殊一廂情願的想象。早有人這麼說了,那就是周作人,曾跟魯迅一起與蘇曼殊合作辦雜誌,雖然沒有辦成,對曼殊大師也算是有了解。周作人說,蘇曼殊根本就是在做白日夢,患單相思。他心中有一種理想的美人,筆下也有一套固定的話語,不問是甲是乙都用上去,所以詩文中講到的情人都很相像:

他懷抱著一個永遠的幻夢,見了百助、靜子等活人的時候,硬把這個幻夢罩在她們身上,對著她們出神,覺得很愉快,並不想戳破紙窗討個實在:所以他的戀愛總沒有轉到結婚問題上去,她們對他的情分到底如何,或是有沒有,也都不可知。(《曼殊與百助》)

曼殊友人沈燕謀1927年給柳無忌寫信,對曼殊也老大不滿意:“曼殊中年以後,好弄玄虛之習,與日俱深;假名臆造之事,隨處發生。”由此可見,蘇曼殊那些纏綿悱惻的豔史,極有可能是他“假名臆造”的自說自話,和“層累地造成”的添油加醋。比如那位羅弼·雪鴻小姐,蘇曼殊的描述就層層加碼:

1906年給朋友的信中,說是“昨歲南渡,舟中遇西班牙才女羅弼氏,即贈我西詩數冊”。

1910年題《拜輪集》並記,則說:“西班牙雪鴻女詩人,過存病榻,親持玉照一幅,《拜輪遺集》一卷,曼陀羅花共含羞草一束見貽,且殷殷勖以歸計。”

1911年在託名飛錫所撰的《〈潮音〉跋》裡,又變成:“嘗從西班牙莊湘處士治歐洲詞學。莊公欲以第五女公子雪鴻妻之,闍黎垂淚曰:‘吾證法身久,辱命奈何?’”

苏曼殊:造自己的谣,让别人说去吧

蘇曼殊畫

開始應該是寫實吧,漸漸就加戲,最後成了廣東話所說的講故事。可想而知,蘇曼殊撲朔迷離的情僧形象,多半是自己虛構出來的吧?而他則用一生來演繹這些虛構。至於他的朋友,陳獨秀、章太炎、章士釗、柳亞子等無數名人,紛紛以詩唱和,為畫題跋,作文追思,用各種話語參與建構了這位情僧的傳奇。

但文學的妙用就在於能把“假的陳述”(pseudo-statements)弄假成真。蘇曼殊的詩句確實有再造現實的魔力,比如那位調箏人,經他幾番出實入虛的描摹,竟成了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磨不去的剪影。《寄調箏人》三首之外,蘇曼殊還有《題〈靜女調箏圖〉》一首絕佳:

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尖鳴。

我已袈裟全溼透,那堪重聽割雞箏?

“雞箏”無典而有據。據說唐人的箏偶爾用鵾雞的筋作弦,而鵾雞似鶴(洪興祖《楚辭補註》),或許這是把古箏稱為雞箏的原因吧。“割”當指用撥子來劃弦的動作,就好比“四弦一聲如裂帛”。蘇曼殊全溼透的袈裟,讓人聯想到白居易《琵琶行》的“江州司馬青衫溼”,所以調箏女的箏,與潯陽江上琵琶婦的琵琶,就有了天涯淪落的相同的“愁”“恨”。這春愁春恨如此深廣,連用了兩個“無量”形容,卻“一時”湧向纖纖的“指尖”,這是何其用力,何等反差!

在虛擬的現實中,蘇曼殊的代入感有多強,他詩的感染力才有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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