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5 完美之夜的沉淪——評北島散文《失敗之書》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是北島流佈最廣的詩句;“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這是北島作為朦朧詩人的精神肖像。他是啟蒙時代的知識精英。最近有媒體將他列為“影響中國公共知識分子50人”,評價稱道:“在思想者和批評家集體缺席的年代,他的英雄氣概的詩句是我們惟一的慰藉。”不過,今天的北島在國內已基本上不具備“公共性”了。自1987年去國,他就一直在歐美國家展轉漂泊,他的音信漸少,他的文字甚至近年才得以還鄉。知情人描述的北島,一身倦怠地推著小推車出入在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國際空港,在一系列國際筆會、詩歌朗誦會、文學節上疲於奔命,活像個文化孤兒……

從英雄到流亡者

北島散文《失敗之書》,就是這個文化孤兒的自我精神分析。在《朗誦記》中,北島寫道:“詩人多跟社會過不去,又無生存能力,免不了待業受窮有神經病嫌疑,被劃入另類。不管怎麼著,朗誦給詩人提供了證明自己不聾不啞、免費旅行和被世界認知的機會。”作為國際知名詩人,朗誦之類的文學活動自然成了北島海外漂泊的主要履歷。但對一個踏上漂泊之旅,並企圖用漂泊糾正生活的人,你最好別問他喜歡哪裡。有一次,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朗誦後,主持人問北島是否喜歡巴黎,他回答說:“我喜歡漂泊,而並不在意途經的地方。”北島喜歡引用秘魯詩人瑟塞爾·瓦耶霍的詩句“我一無所有地漂流……”。

在《搬家記》中,他寫道:“我很快厭倦了同樣的風景和鄰居。而旅行仍讓我激動,每次坐進火車和飛機,都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激動……其實,旅行是種生活方式。一個旅行者,他的生活總是處於出發與抵達之間。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持未知態度,在漂流中把握自己,對,一無所有地漂流。”

北島說自己寫作散文是因為生計方面的原因,同時也藉此放鬆與詩歌語言的緊張關係。那是1997年的春天,他被老闆炒了魷魚。寫散文就成了當務之急。在此後的兩年中,他基本上是以賣文為生,最多時一年寫過50篇。

但我覺得,《失敗之書》的寫作更多的是為了緩解內心的苦悶、焦慮,驅逐漂泊的虛無感,這既是安妥肉身,更是告慰心靈。書中還有一輯專門記錄故國友朋,這些人雖然有的也在海外漂泊,但對他們的描述無疑更覺溫暖,更能貼近作者的內心。不過,本書的重點還是描述北島跟國際知名詩人、作家艾倫·金斯堡、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帕斯、蓋瑞·施耐德等的交往。“艾倫得意地對我說:‘看,我這件西服五塊錢,皮鞋三塊,襯衣兩塊,領帶一塊,都是二手貨,只有我的詩是一手的。’”北島非常簡潔而又傳神地描摹出“垮掉派”大師金斯堡的形象。在金斯堡逝世後,北島又寫了《詩人之死》:“詩人之死,並沒有為這大地增加或減少什麼,雖然他的墓碑有礙觀瞻,雖然他的書構成汙染,雖然他的精神沙礫暗中影響著那龐大機器的正常運轉。”

漂泊不是坦途,而是無奈,甚至是無窮的絕望。而對北島來說,漂泊更是命運。北島把他的女兒田田當作了《失敗之書》的潛在對話者。他對女兒懷有負罪感,女兒是他漂泊之舟的錨。他在自序中說:“我想給她講一些我親身經歷的故事,其中有歷史面具上的一個人的淚,有權力破碎的神話及其敵人;而我們會超越這一切,延伸到國家以外的道路上,有我和她,還有很多人。”這句話似乎值得琢磨,其中有幾個“大詞”,比如歷史、權力、神話、敵人、國家等,這好像隱隱觸及了“失敗”的主題。透過這幾個“大詞”,我們可以把北島的“漂泊”轉換成“流亡”。

其實,《失敗之書》中並沒有一篇跟書名一樣的同名文章(這個命名不過是一個象徵,一個隱喻),北島的“流亡”故事也並沒有向讀者講述失敗。那麼,北島何失敗之有呢?或許,他的諾貝爾文學獎情結的幻滅算一種失敗。當然,漂泊本身的虛無也是種失敗。在西方意識形態話語中,北島並沒被完全塑造成一個反叛者,而作為流亡作家,這種並不鮮明的尷尬形象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失敗?北島的“失敗”費人思量。

從詩歌到散文

北島在最近的一次採訪中說,散文寫作往往是對生活的反觀與重新體驗,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內在生活的延伸。苦與樂並沒那麼重要。羅布斯基說過:“人重要的是度過自己的一生。”就我的理解,他說的就是一種體驗。在上世紀80年代,無論受批判或受讚揚,我們其實多少是被慣壞了的作家。人要走到絕處時才能逢生。作為中國人,在海外首先要過孤獨這一關,遠離故土遠離親友,最初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對孤獨的體驗有如修行,我正是靠著修行學會重新做人,重新開始生活的。

《失敗之書》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寫的是作者北島的外國朋友,都是詩人;第二部分寫的是本國親友;第三部分是生活起居;第四部分是以城市為單位的遊擊。《失敗之書》的第一部分涉及到很多20世紀後半期的重要詩人,筆鋒所過,在三兩處地方捎帶上了布羅茨基。遺憾的是,北島對布羅茨基不感興趣,“頭一眼就不喜歡他,受不了他那自以為是的勁頭”。布羅茨基的“自以為是的勁頭”可以由謝默斯·希尼的話旁證,“當你在約瑟夫·布羅茨基面前,首先你感到你在接近一個能量的噴泉,其次是一個誠實的噴泉。他從不害怕講真話。但你也是在一個傲慢的噴泉邊,但這不要緊,沒什麼。”

由於北島的個人遊歷以及其在詩歌上曾經表現出的卓越品質,讀者有理由對他的文字懷有閱讀期待,類似於閱讀布羅茨基寫阿赫瑪託娃、希尼寫布羅茨基。在這些文字中,北島表現出了“出色的文字運用能力”:描述事物簡潔,比喻準確,善於在紛擾的敘事和空鏡頭般的景物之間快速切換而毫不拖泥帶水,參差的短句和短語錯落有致,節奏清晰,間雜的長句和偶爾閃現的北京土語宛若流星劃過夜空,在繁星般短句的背景之下,精確而優美。但,這僅僅是語言之美。

這種對漢語的把握能力,儘管在中國作家身上幾近於奇蹟,依舊不能夠成為這本“失敗之書”的藉口。無論是描述外國詩人還是書寫本國親友或者日常生活,北島在這本書中,均沒有表現出“深邃的洞察力”,儘管他表現出了詩人應該具有的品質:節制。然而他依舊“停留於對事物的流行的見解”,沒有“發掘事物更為複雜的方面和內在原因”。

這並不是對北島的苛求。在20世紀的文學界,儘管還存在著種種19世紀的詩歌高於散文的論點,不可否認的是,散文在詩人的創作中所佔的位置越來越重要。從20世紀初期哈代到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茨維塔耶娃的隨筆、艾略特的批評和神學文章,以及20世紀後半期的米沃什、帕斯、布羅茨基、希尼等等,散文已經成為詩人表述自己對文學和世界認知的另一種聲音,借用斯坦因的話就是“詩歌的特殊天賦是命名,散文則顯示過程、運動和時間”,也就是說,詩歌直接展示事物的本質,散文則敘述事物之所以成為事物的歷史。

有的時候,孤獨而驕傲的詩人必須屈尊借用散文來向讀者闡釋自己,因為本質不易理解,歷史類似講古。相比起國內某些詩人廢話連篇、胡說八道的散文,北島在這本書中很好地展現了他的文字能力,他的節制和謙遜。然而,這還不夠。

有意思的是,《失敗之書》提到的第一個書名是《嚎叫》,最後一個書名則是《論語》,前者是兩個口旁的形聲字,後者則是兩個言旁的形聲字--從詩歌的起源開始,詩人的任務就是言說——這個細節基本上可以確定為“巧合”。但全書的編排無疑有著作者自己的想法。詩人對文字編排體例的認識,就像對自己的認識,敏感而固執。  

《失敗之書》最明確的一個“代入”是《布萊頓·布萊頓巴赫》一文,“讀布萊頓的書不是件輕鬆的事情。他的詞彙豐富,還攙雜著法語和南非語,像兇猛的河流;我像過窄的河床,氾濫成災。有時又相反,我不再是所謂潛在的讀者,性急地跳了出來,參與他的寫作。”在這一點上,北島是一個合格的作家,他精確地表達了自我,並且,他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誠實”。

北島在說到《失敗之書》的時候,對自己有一句相當準確的評語:在一個追求物質化全球化的完美之夜裡,我的書是一種沉淪,一種墮落,在其中留下了對完美之夜顯得多餘的動作與陰影。

原文鏈接:http://www.yuedu.org/thread-19644-1-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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