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領導家裡沒去成，老婆又給他一個裝著五千塊錢的手提袋，讓他抽空去領導辦公室裡。
下午下班時候，別人都走了，領導還沒有走，辦公室亮著燈。他提著紙袋子，感覺沉的快提不動。他給自己鼓勁再鼓勁，一咬牙，一跺腳，手指頭顫抖的在門上敲了兩下。門開了，他唯唯諾諾地站在領導跟前，對著領導疑惑的臉，他囁嚅了半天，領導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把紙袋放在領導的桌子上，轉身就要離開，領導拿起紙袋，塞到他懷裡，他推讓不要。領導一手抓著他胳膊，一手拍他背，語重心長地反覆說，老王，你放心，兄弟不會虧待你。兄弟知道你家裡也艱難，怎能要你的東西呢，你放心吧。王三不善於推讓，三兩個回合後，他就提著紙袋千恩萬謝地退出領導的辦公室了。
一路走，一路的心潮澎湃，他感念領導的語重心長，感念領導的正直與真誠。同事們都說領導貪婪，行為不端，看來大家都錯了。
領導既說讓他放心，他真的就放心了，充耳不聞老婆的絮叨，放心的睡覺了。他工作十幾年，兢兢業業，從沒有出過差錯，也沒有請過假。他的工作成績雖不是最好的，也不算很差。他想輪也應該輪到他晉副科了，領導說讓他放心，那領導一定是把他的事情放在心裡了，想到此，王三不由得胸口一陣發熱，多好的領導！
領導還記得他家裡經濟不好。是的，他家的經濟何止不好，簡直糟糕的很。老婆沒有工作，雖也找著活幹著，掙的錢還不夠她自己花。她在家境富裕的孃家養成了高品質的生活，沒想到結婚後卻要節衣縮食，勤儉持家。
大姐死後，家裡留下一大堆的債要還，父母只好起早貪黑的幹。二姐和二姐夫本本分分，自己家的日子尚且難顧。他也一樣。結婚後，要買房子，添置傢俱，養孩子。他的薄薄的工資單一直有老婆掌管，他都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工資。家裡外債還沒有還清，父母相繼因病去世，他不得不為父母的病、死又借了一筆債。
這幾年，外債快還的差不多了，老婆卻得了乳腺癌。那時候老婆正開一個不怎麼盈利的服裝店，這一生病，店鋪關了門，開服裝店借的本錢還沒有賺回來幾個，家裡到堆滿了店裡剩下的衣服。
他想不明白，老婆那麼彪悍，那麼興沖沖生活的女人怎麼也會得乳腺癌？有時候，他很羨慕老婆那興沖沖的勁頭。她每天興沖沖地罵他，罵兒子，一點不覺得累，不覺得煩躁、無聊。她興沖沖地做飯、洗衣服，興沖沖地逛街、買衣服、做頭髮，興沖沖地八卦別人的家長裡短，興沖沖地與別人吵架，和自己吵架。即使她得了癌，她也沒哭沒鬧。興沖沖地去做化療，回來繪聲繪色的向別人講訴她的病情，她化療受的苦，那語氣，那神情到好像不是她受罪，是看見別人受罪。
老婆生病，家裡又塌了一個大窟窿。好在人保住了，還又生了一個兒子。王三更愁苦了，一個兒子尚且使他為難。他這樣的家庭，要兒子真是遭罪，他往哪裡去給兒子弄房子？可是老婆卻高興的不得了，連連感謝老天爺又賜給她一個孩子。
晉級名單出來了，還是沒有他的名子。王三心裡好一陣冰涼。
他沒有去找領導，他知道自己嘴笨，去了也會被領導三兩句話就封住嘴。
今年的扶貧工作抓的特別緊，單位每個人手裡都有幾個貧困戶名單，他們要經常去慰問。
老婆說，你還去給人家扶貧，你好好看看自己，你比那貧困戶強多少？你就是有個工作裝裝門面，就你那點工資，人家刷牆貼地板磚的都比你強的多。天天看書有個屁用，都看成傻子了，你個癟三，人家當老師的都不再看書了，都忙著開輔導班，賣資料掙錢呢，誰像你天天捧著本書，你是能看書黃金來，還是能看出鈔票來？大寶的班主任打電話說該交輔導費了，今天又拿回來一套資料，說是一百塊錢。小寶的防疫該打了，奶粉也沒有了，還得給兩孩子買衣服。你別看書了，聽沒聽見我說話？過幾天就是我爸的生日了，你準備送什麼？別年年都那麼寒酸，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你看看，你看看，哪不要錢，你看書，看書，看個什麼鬼？老婆說著說著就氣急敗壞的走過來搶走他手裡的書，一扔扔出門外好遠。你是個死人啊，一點長進都沒有？我爹真是瞎了眼，怎麼看上你這個廢物？王三氣的臉發白，他抬起頭想和老婆爭執，可是看看她頭上稀拉拉幾根卷頭髮，他嚥了幾口吐沫，最終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出門去撿掉在地上的書，又回頭抱起哇哇哭的孩子出去了。
王三也覺得自己很癟，很窩囊，可是他無能為力。現在人們又說，他的不好的運氣全都是因為這簡單的名子，哪個大領導會叫王三，李三的？一聽就是極普通極平常的小人物。人們已經忘記了他曾經優秀的學業，只記得他是一個貧窮落魄的公職人員。
可是姑姑的二個女兒記得他的輝煌，她們崇拜他，因為他學習成績好，而她們小學還沒有畢業；因為他一畢業就有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而她們十幾歲就隨著離異的母親在外地到處流浪，過著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生活。
不過她們現在不再崇拜他，因為她們在外面憑著自己的辛苦努力各自都創下了一番事業，每月賺的錢比王三兩三年的工資都多。
姑姑再回村，就衣著華貴，穿金戴銀，珠光寶氣。還有兩個名牌大學畢業，外形不錯的女婿開豪車開道，這頗有衣錦還鄉之感。兩個表妹再看王三，就有了好些的不屑。大表妹直接就說，表哥，你說你上那麼好的大學有什麼用？還不是掙不來幾個錢？啊呀，我都懷疑從前我咋就崇拜你哩？王三臉皮發燒，低頭只管喝茶，滾燙的開水使他的臉、眼睛都起了一層霧水。
下雪了，星星點點的雪花棉絮一樣密密麻麻地在天空飛舞，地上的積雪已經覆蓋了鞋面，天地白茫茫一片。在這茫茫的白色中，有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緩緩行使在鄉村的公路上。車裡坐著王三和他單位的李副局長。他們是去某村的貧困戶家送米麵糧油。
車子在路邊一個小賣部旁邊停下來，王三看見李副局長下車，便也跟著下來。他們進了小賣部，李副局長拿了一條芙蓉王到櫃檯結賬，王三想這時候他應該搶著為領導付錢才是，於是他連忙向前走了兩步，可是他一摸到口袋裡幾張單薄的小鈔票，又趕緊止步。他尷尬的左顧右盼，不知所措。他原來想只是去看望貧困戶，也不需要花什麼錢，不必和老婆伸手要錢的，沒成想會出這麼一檔子事。也難怪他，他很少和領導一塊出門，哪有什麼經驗？
李副局長坐上駕駛室，撕開煙盒，抽出兩根菸，遞給王三一根，王三惶急的擺手，傻呵呵的笑著。李副局長也輕輕一笑，說，小王啊，人活一世，不抽菸，不喝酒，不打牌，不應酬，那還活個啥子嘛？抽空你也得學一學。王三含糊的回了幾聲，聽不出是同意還是反對。
王三隨李副局長走向一家貧困戶，這是一座三間兩層的獨門小院。院子裡出來一對笑逐顏開的老人，他們一邊顫巍巍地熱情的請客人進門，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家裡的事情。這房子剛蓋好沒幾年，還欠好些錢呢。蓋好沒多久兒子就出了車禍，腰部以下沒有知覺，一輩子只能癱在床上，兒媳婦跟人跑了，孫子孫女還在學校上學。王三向老人介紹李副局長---其實不用介紹，打從一見面，兩位老人的眼睛就一直對著李副局長笑。兩人的衣著、氣度迥然不同。
王三跟在後面，心裡不僅僅是失落---他已經習慣被忽視，也覺不出多少失落。他隱隱地有些羨慕，羨慕這家寬敞的還很新的小樓房---比起自己那九十多平米的舊居室好的實在太多了。還羨慕他的貧困戶身份，經常被領導關心，被看望，最主要的是有實實在在的好處，每年雜七雜八有一萬多塊的補貼呢！想想看，自己家比他家能好多少？他王三也算得上是貨真價實的隱性困難戶了。
送上帶來的生活用品，拉會兒家常，王三和李副局長抄起鐵鍁，幫兩位老人清理院子的積雪。這家結束後，還要去看望另一個村子的兩家貧困戶。
下午三四點，扶貧工作還沒有結束，老婆的電話就炸雷般地打過來，兒子在學校出事了。
大寶在學校幫助老師剷雪，用垃圾車拉雪。小孩子調皮，一邊幹活一邊打鬧，不知怎麼回事就摔倒了，扭折了腳腕子。孩子被送到醫院，是粉碎性骨折，還挺嚴重。老婆的性子就像憑空在燒的很旺的柴火上撒了一大把鹽，她暴跳如雷地跑到醫院，跳腳罵著趕來看望孩子的學校領導和老師，我娃才多大你就讓他幹活？你們自己咋不幹？你們那麼多老師，咋用得著學生剷雪？你們學校沒有人嗎？賠錢，醫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不拿出五萬塊錢學校就別想再開學。她指手畫腳的又哭又嚷，眼淚鼻涕一大把，鬧得醫院來來往往的人都圍攏來看。王三羞愧的想找條地縫鑽進去，他拉拉老婆二姐的袖子，示意她幫忙把老婆拉走。
老婆終於被拉走了。學校的領導和老師一再的向他道歉，表示這起事故完全是學校和老師的責任，讓他放心，一定會賠錢。他們態度誠懇，謙卑，對王三尊重有加。也許是因為王三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重視，他又一次被感動了。
孩子受傷大人心裡肯定不好受，學校也不是故意的，咱不能抓著人家一點過錯就不放，咱孩子今後還得上學，你這麼不依不饒，以後孩子老師會怎麼看咱？咱家經濟不寬裕，窮是窮了，但咱得堂堂正正，不藏奸，不藏惡，活的清清白白，這就是人說的人窮志不窮。王三耐心地反覆地給老婆做思想工作，老婆鬧了幾天，自己也累了，但她還是不甘心，誰像你個癟三，一輩子憋憋屈屈，這也不敢，那也害怕的。就說那老師，辦輔導班，賣資料，那就對了？咱就不能舉報他？任由他坑咱的錢？咱掙錢是容易的嗎？那學校賣的校服二百多一套，一冬天兩套換著穿，還擋不住褲子磨毛，磨爛，上衣拉鍊也拉不上了，那不是明擺著坑人？咱幹啥非要忍氣吞聲的？王三擺擺手，咱不去舉報他，自有人舉報。咱明知道他那種行為是損人利己，小人的勾當，咱幹啥還要學他，也做那損人利己的事哩？王三老婆呸的朝他吐了一口吐沫，你個王八蛋，別跟我提什麼小人大人的，我學問淺，不懂，我就知道錢放在自己口袋裡花著方便，想啥買啥。你正人君子，你高尚，誰睬你？你算老幾？
吵歸吵，學校報銷了醫藥費，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下雪之後，天冷的邪乎，好多年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雪了，也有好多年沒有這麼的冷了。房間裡老婆剛剛拖的地起了一層透明晶瑩的薄冰。老婆一邊如履薄冰的慢慢走動---不能說如履薄冰，就是在薄冰上走。一邊氣急敗壞的咒罵，這叫什麼房子？地面能結冰，水管凍的不出水，屋裡比外面暖和多少啊？人家家裡可比咱家暖和多了，人家還裝地暖，咱呢？就個破電熱扇還捨不得開，你個癟三，你說說，你一輩子混的是個啥？ 王三擰著眉頭無奈的站在門口，床上的大寶一聲不吭的抱著哇哇哭鬧的小寶。王三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老婆講，單位王會計的父親不在了，他得給老婆要個隨禮錢。這個月王三已經隨了四個禮了。前幾天隔壁辦公室主任雪地裡滑倒摔壞了腿，他剛隨了二百塊錢，再隨，全家可都得喝西北風。可是不隨也不行啊，王會計掌管著單位每個人的錢呢。不是說國家在整治人情隨禮之風嗎，怎麼這風就刮不到這裡呢。如今除了紅白喜事要隨禮，孩子上學要隨禮，同事生病也少不了要隨一份。這一個單位百十號人，有的一二百人，幾乎每個月都沒有空檔的，像這個月一下子隨了四五個禮，工資可剩不了幾個錢了。王三看著老婆忙碌的身影，思量著怎麼開口才能讓老婆火氣小一些。白事隨禮不能拖，不興補交，今天他必須做好被老婆臭罵一頓的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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