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6 飛越瘋人院,逃離禁閉島,“瘋”到底意味著什麼?

撰稿|王一平

中文語境中,“瘋”的指向是雙面的。一面向內,李白的狂,賈寶玉的痴,某種程度上都可稱之“瘋”,它代表的是個體內在精神狀態的亢奮、低落等跌宕起伏的變化與面貌。另一方面,“瘋”又是社會化的,它代表的是一種社會評價與地位,像宮鬥劇中冷宮裡的“瘋女人”一樣,“瘋”代表著社會的排斥,關押被排斥者的瘋人院則是“禁閉島”。

唐寅的《桃花庵歌》中,“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言外之意也正在於此。不符合社會期待與世俗標準的行為做派便被稱為“瘋”,而在當事者看來,卻只是個人的選擇罷了。因而,在那些瘋狂、歇斯底里、意想不到的關於“瘋子”的故事中,這種自我認知與社會認知的差異便構成了主要的矛盾。

不過另一方面,對於“瘋”的這種粗淺認知,只是基於中國文化中所謂“知人論世”的簡單邏輯。在西方醫學與心理學的解讀中,精神疾病或被放置於個人的人生中,成為一種普遍性的行為邏輯研究對象;又或者被安排在某種視野的世界認知中,承擔政治、社會等更為寬泛的意義指涉。

因而,關於“瘋”的討論實則同時包含了“瘋人”與“瘋人院”兩個方面。在文藝作品與學術研究中,同樣有許多關於“瘋”的敘述。在這些奇思妙想的故事與論述中,精神疾病逐漸成為一種符號,指向最為私密的個體記憶,亦指向最為寬廣的社會觀察。當這些故事與論述走向大眾時,再次與現實人生產生了不可思議的關聯。

飞越疯人院,逃离禁闭岛,“疯”到底意味着什么?

模特在手上寫著“mental health is not fashion”以示抗議

“瘋”的藝術化處理:嚴肅隱喻與喜劇消解

在文藝作品中,瘋狂與幻象常常作為情節的推動劑出現,製造出跌宕起伏又攝人心魄的觀賞體驗。然而在“瘋”的表象之下,其真實的創作意圖與表達傾向卻往往並非僅限於此。

文學史上著名的“閣樓上的瘋女人”便是如此。在對於《簡·愛》常規化的解讀中,簡代表著自由、平等與個人奮鬥;羅切斯特某種程度上是工具性的男主角,他的前妻,也即“閣樓上的瘋女人”則推動了小說中最大的戲劇性轉折——她的出現直接中斷了簡與羅切斯特的婚禮。因而,閣樓上的瘋女人某種程度上擔任著“惡毒女配”的角色。

20世紀以後,隨著女性主義的發展,這種看法也發生了改變。1979年,美國女性主義學者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合著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出版。在這本書中,她們將“閣樓上的瘋女人”形容為“簡的另一個、事實上也是最嚇人的化身”。她所做的正是簡·愛想做卻沒有做到的,憤怒、不安、縱火、像魔鬼一樣反抗,瘋女人正是簡·愛被壓抑的另一個人格,代表著她對男權社會的無法訴諸實踐的反抗。

在這種理解之下,“瘋”不再僅僅是失去理智的表象,更是本能反抗的直觀外化,在《簡·愛》中具體展現為女性主義。也就是說,在肉眼可見的非同尋常之下,“瘋”代表的更是內心深處的某種情緒、意志、慾望等等,“創作焦慮”便是如此。

在《閃靈》中,創作焦慮外化為殺戮本能的釋放。電影的開始,作家帶著妻兒入住山頂的酒店。凜冬到來之後,大雪封路,一家三口被隔離於山頂。作家悶頭寫作,卻處處不順,逐漸變得暴戾。雪越下越大,屋內的緊張氛圍也日益加深。終於,作家徹底展現出變態殺人狂的本性,拿起斧頭走向了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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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靈》中失控的作家

在這個驚悚的變態故事中,瘋狂成為一種誇張的載體,帶來極佳的戲劇性效果,也通過創作焦慮為切入口,探索人性本能的詭譎。科恩兄弟的成名作《巴頓·芬克》講述了一個類似的故事。舞臺劇作家巴頓·芬克受邀從紐約來到好萊塢,卻陷入創作瓶頸。隨後,一系列怪事相繼發生,房間的壁紙無故脫落,隔壁的旅客是個殺人犯,在一片混亂中,作家居住的旅館陷入一場大火。

然而實際上,所有的古怪某種程度上又是作家的臆想與精神分裂。在光怪陸離的影像之下,既是基於創作焦慮這一母題展開的聯想與創作,亦是一次窺探,指向人類高深莫測的種種心理活動。在上面這些例子中,“瘋”更多是一種個體心理的外化,是向內的對於自我的探索。而在第48屆奧斯卡最佳影片《飛越瘋人院》中,“瘋”更是社會歷史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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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飛越瘋人院》劇照,畫面中左二為男主角麥克

電影的主線十分簡單明瞭,為逃避牢獄之災的麥克佯裝精神異常來到了瘋人院,生性自由的他隨即在瘋人院裡發動了種種反抗、“革命”與逃離。因而,瘋人院某種程度上成為整個社會的模型,男主角的反抗代表著社會底層對於現有規訓與秩序的否定。結合導演本人從東歐西逃的經歷,這部電影某種程度上亦是冷戰時代的一個側影。

上述文藝作品中,對於“瘋”的展現和借用更多仍是意象性的。從伍迪·艾倫、卡薩維蒂以來的神經質喜劇則帶有更多消解的味道。如近年屢獲奧斯卡提名的導演大衛·歐·拉塞爾與詹尼佛·勞倫斯合作的一系列脫線喜劇(《烏雲背後的幸福線》、《奮鬥的喬伊》等)。在這些電影中,詹尼佛·勞倫斯塑造了這樣一種典型的形象:神經質、抓馬、大喜大悲、在崩潰與歇斯底里的邊緣徘徊,患有或疑似患有某種精神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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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烏雲背後的幸福線》中,男女主角都曾因婚姻問題遭遇精神創傷

也就是說,“瘋”不再是某種嚴肅主題的指涉,而只是代表著一種脫線、無所謂與不置可否的態度。在文化作品的藝術化處理中,“瘋”的意涵既趨於無窮大,亦趨於無窮小,它是豐富、多元與無可比擬的。

精神分析:無意識本能與自我的“負擔”

從俄狄浦斯到哈姆雷特,在人類文明的記載,個體的心理活動呈現出千奇百怪的面貌。在這背後,並非無跡可尋。如弗洛伊德所言,“假如我們把水晶物體投擲到地板上,水晶的物體就碎了,但並不是碎成雜亂無章的碎片。它總是沿著一定的紋路裂成碎片。這些紋路雖然看不見,但卻已是由水晶的構造預先決定了的。心理病人

(mental patients)

就是這樣一類的分裂體和破碎體”。

弗洛伊德將人類的意識活動分為“意識”、“潛意識”與“無意識”,這其中無意識乃是心理活動的本體,對人的意識活動有著決定的影響。進一步而言,無意識主要是本能,一面是生本能,是自衛、性、飢渴、自我保存與繁衍;另一面是死本能,是攻擊、虐待、色情狂、自我毀滅。

而這當中最為重要的是性本能,其包含了以感官快樂為目的的一切本能。在幼年階段,主要體現為男孩的“俄狄浦斯戀母情結”與女孩的“厄勒克特拉戀父情結”。而當本能超越了無意識領域,進入潛意識與意識中,精神疾病便產生了。

如希區柯克著名的電影《驚魂記》,已經成年的主人公未能走出俄狄浦斯戀母情結,將母親與新男友一同殺害。與此同時這種情結進入他成年後的自我,幻化出另一個分身——即母親。因而,他一面是兒子,與母親的屍首朝夕相對;另一面則是活著的母親,殺害了入住酒店的年輕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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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驚魂記》劇照

另一種解讀則是源於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理論。他認為,一個人的人格可以分為本我、自我與超我。本我是我們人格中隱晦而不易接近的部分,它僅有一種遵循快樂原則,以使本能得到滿足;自我則是面對外部世界的威脅,逐漸形成的知覺意識;超我是理想化的自我,是良知與道德約束,它代表著完美。

當一個人逐漸成年,構建出的超我逐漸代表了本能性的俄狄浦斯情結,成為自我的範式。而這種範式來自父母的規訓、教育者、以及被選做偶像的人。因而,自我需要同時面對並協調本我、超我與外部世界的需求與壓力。弗洛伊德舉例稱,當一個人的良知過分強大,超我便成為了另一個人格,形成幻象分裂症;抑鬱症某種程度上也源於超我對自我的壓力。

電影《搏擊俱樂部》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主人公傑克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上班族,有一天他遇到了與自己截然相反的泰勒,他行事大膽,狂放不羈。兩人逐漸成為朋友,一起創辦了搏擊俱樂部,從最初的無目的打鬥團體,逐漸變為一個紀律嚴明的無政府組織。然而,泰勒卻開始時不時消失,直到最終完全不見。這時,主人公才意識到,泰勒正是自己的另一個人格,也即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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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搏擊俱樂部》中,男主角(右)與他想象中的另一個自己(左)

拉康進一步對這一理論進行了延伸,提出了著名的鏡像說。即,當一個人照鏡子時,自我通過鏡像產生,鏡像中的自我是他性的,但他性又始終處於自我之中,這就產生了自我的分裂。鏡像既是自我的開端,又是他性、異己性、虛幻性的存在。

如齊澤克在解析希區柯克的《伸冤記》時所說的,“在他咄咄逼人的凝視中,我看到了我的毀滅”。電影講述主人公因與一個搶劫犯相貌相似而被錯認,抓入警局,繼而引發了生活的潰亂。當真正的搶劫犯出現時,鏡頭對準了兩人的凝視,在這一時刻,兩人某種程度上互為鏡面,成為自我與他我分裂的實體化身。

不過另一方面,精神分析又是一種內向的主觀經驗式探索。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視角,以進行自我窺探與觀察。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對於所謂的“瘋”亦產生了全新的認知。

精神病院:瘋癲與文明、規訓與審判

精神分析的關注點在於精神病患者內部的心理活動,然而當精神病患者聚集到一起,精神病院誕生,其意涵也自然開始向外延伸,轉向個體與他人和世界的關係。在文藝作品中,瘋人院便常常承擔一種“監禁”的符號性作用,如2016年的韓國電影《小姐》中,瘋人院某種程度上便等同於監獄。

誠然,精神病院帶有一定程度的肉體限制,有時也承擔規訓與審判的功效,但其存在的意義卻不止於監禁。在《瘋癲與文明》中,福柯分析了兩種表面看起來截然不同的模式。一種由圖克提出,他號稱“解放精神病人”,以道德的愧疚感作為約束,以“家庭”的概念建造精神病院,在法律與道德上將精神病患者視為未成年人。這種模式乍看之下較為開明,但福柯同時亦指出,所謂的“偽家庭”實則是對精神病患者更為嚴重的異化。

皮內爾主張的另一種模式則更為“殘酷”。他用三種方法管理精神病人,一是緘默,解開肉體的枷鎖,但禁止所有外部世界的交流,在這種看不見的禁閉中得到規訓;二是鏡像認識,讓精神病患者面對鏡子,既作為觀察者、又作為被觀察者,生活在凝視之下;三是無休止的審判,醫療方法成為懲罰手段。

如電影《換子疑雲》中便展現過精神病院“冷水淋浴”的“治療”方法。電影中,女主角兒子走失,警察卻用另一個年齡相仿的陌生小孩頂替,女主角指出這一錯誤,卻被警察指認為精神失常,被關入精神病院中。在這裡,所謂的醫療手段便成為一種刑罰,在無休止的操作中,使患者承認自身的精神失常,亦在法律層面做出屈服。

飞越疯人院,逃离禁闭岛,“疯”到底意味着什么?

電影《換子疑雲》中,女主角遭受冷水淋浴

即便如此依然不為所動者,便會關入瘋人院的禁閉區,也即隔離中的隔離。電影《禁閉島》中便展現過類似的設定。在1950年代的美國,患有精神病的犯人被單獨關押於一個太平洋小島上的監獄中,管理者既是監獄長、亦是瘋人院院長。而在孤島內部,同樣有一個小島上的燈塔,最為嚴重的病人也將在這裡接受外科手術,失去部分知覺與記憶。

因而,在皮內爾的設想中,瘋人院實則成為一個獨立的司法機構,它以美德為最高原則,所有不符合道德的,便是瘋癲與非理性的。福柯更進一步指出,雖然皮內爾與圖克的主張十分迥異,但在“對醫務人員的神化”這一點上,兩者卻是相同的。醫務人員既是管理者與懲罰者,同時亦是精神病人命運的掌握者。

飞越疯人院,逃离禁闭岛,“疯”到底意味着什么?

電影《禁閉島》中,燈塔代表著隔離中的隔離

在精神病院,醫務人員與病人的關係成為主要的社會關係,醫生成為瘋人院的父親與法官,成為家庭與法律權威的代表,而“醫療實踐是對秩序、權威、懲罰的古老儀式的補充”。因而,瘋人院成為社會結構的縮影,同時包含著“以家長權威為中心的家庭與子女的關係、以直接司法為中心的越軌與懲罰的關係、以社會和道德秩序為中心的瘋癲與無序的關係”。

紀錄片《囚》便是例證。導演將鏡頭對準東北的一家精神病院。影片中展示了形形色色的社會面貌,落馬的貪官、嫖娼賭博的年輕人、失和的夫妻、冷漠的醫生、強硬的醫護人員等等。在長達五個小時的記錄中,精神病院便是東北社會的一個縮影,記錄著它在時代變遷中的興衰變故。精神病院的存在便是一種威信,“包含著家庭、權威、懲罰和愛情的秘密”。

無論是藝術家還是哲學家,在他們對“瘋”的闡述與演繹中,都或多或少帶上了一層理想主義與人文關懷的色彩。真實的現實社會卻往往並非如此。無論是80年代的美國青年模仿《出租車司機》刺殺里根總統,又或者2012年效仿《蝙蝠俠:黑暗騎士》在影院製造無差別殺人事件的槍擊者,當“瘋”走進現實,人們第一反應往往是警惕與恐慌,而非包容與關懷。

正如去年大熱的臺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中所呈現的,當精神病患者逃出瘋人院,製造出犯罪事件,精神病院也隨之被要求隔離於“正常的社會”。文明在無形中成為一種準則,不符合文明的便是需要被隔離的“瘋癲”。而瘋癲到底是什麼呢?這仍然是一個有待商榷的問題。

【1】【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著,楊莉馨譯,《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2月。

【2】【奧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郭本禹譯,《精神分析新論》,譯林出版社,2014年10月。

【3】【法】米歇爾·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1月。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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