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極盡風光之後,蘄春王家大屋成了歲月的飛灰,誰不是?

走在尋找蘄州這條塌方似的小路上,人漸漸地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像走進了一條幽深的隧道里,前面遠沒有邊際。


那些隨手拾取的一個個故事又像一塊塊被歷史擠壓成的厚重的牆磚,放在我的行囊裡,壓在我的記憶裡,掛在我的靈魂裡——和我的生命同行。

凡在蘄州待過的人,沒有聽說過王家大屋的人可能很少,但能真正知道王家大屋一二的人又有多少呢?
在很早以前,毫不掩飾地說,我就是一個只聽說過王家大屋卻無從知曉王家大屋的人。
王家大屋在哪裡?當然在蘄州的東長街,在東長街玄妙觀舊址的斜對面,在那段長達一兩百米的街道上,基本都屬於王家大屋所有。
四十年前,每當人們從那條街上走過,都還可以依稀見著王家大屋存留著的衰敗的影子。
有人問:王家大屋到底有多大?據知情人估計,大概佔地面積在一萬平方米以上。可見當時的王家大屋是怎樣的富有與顯赫。
記得四十多年前,在燃化機械廠的斜對面還留有一座老宅的影子,從旁邊的一道殘存的側門進去,依稀可以想象得出舊時的榮華與遠逝的風光。只可惜的是,當年的我與那個時代一樣地幼稚,全然不知道把她裝在記憶裡並好好地保存下來。
及至後來想起再看看它的時候,那座數百年的老宅已經蕩然無存了。


很早很早以前,緊挨著王家大屋北面的還有一處更老的老宅子,那是明朝尚書馮天馭的府第。
後來,因為馮家在風景秀麗的雨湖邊上建造了一座更為豪華的住所,便將這座老宅轉賣給了鄰居的老王家,讓王家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大屋。從這件房屋交易的大事上,我們不難看出,王家當時的雄厚實力。
不過,數百年前馮家在這裡建造的一座“陽明書院”似乎卻被單獨地保留了下來,並一直作為教書育人的場所,沿用到解放初期。
在蘄州,稍上了一些年紀的人都記得,在一九五五年以前,這裡有一座蘄州為數不多的私立學校,其前身便是由陽明書院演變而來的。
而至於馮家為什麼沒有將陽明書院一併賣給王家,其箇中原因現在誰也說不清楚,但我猜想的是,馮家作為讀書而致仕的官宦之家來說,可能對教育有著根深的情結和極其的重視程度,這從創建陽明書院就可以看出馮氏祖先的良苦用心。
不過,非常遺憾的是,王家大屋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的模樣了,包括那座沿用了數百年的書院都在一九七五年以後的街道拆建中面目全非。
那天下午,張鳴先生帶著我在那裡走了一圈,在他的敘述中,我只能用想象來遠望王家大屋的樣子,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化的悲哀!


王家大屋的始祖和大多數曾經的蘄州人一樣,並非是本土原住民。
據史料記載,元末明初,一個姓王名忠的武官帶著他的家族由安徽五河遷往蘄州,並在蘄州落籍。根據慣例,第一個由外地遷入的祖先被稱作始祖,王忠公便當仁不讓地獲得了這一殊榮。
說起王忠公,因為年代久遠,我們只能通過王氏家譜來想象他老人家當年的威風。我之所以說他曾經是一名武官,是因為他的十一世孫王拱辰世襲蘄州衛指揮使。
現在的蘄州人,除了王氏本家之外,聽說過王家大屋的有關傳說的人不少,而知道王拱辰的人卻不多。
據說,王忠公來蘄州之後,家族迅速地興旺發達起來,延續到第十世時,家族分支龐大,僅十一世孫王拱辰這一支便有百十人眾。只是此時已是明末時期,整個明王朝都在風雨中飄搖,而蘄州更像是一片大海上的樹葉,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公元一六四三年,惡賊張獻忠打下黃安、黃梅兩座縣城之後,挾餘勇兵臨蘄州城下,王拱辰雖然指揮兵卒奮勇抵抗,但終因寡不敵眾,整個家族男男女女一百數十號人眾悉數遇害。
僥倖的是,王拱辰三叔父的三個兒子應龍、夢龍、御龍三兄弟在大難中得以倖存。

後來,應龍那一支去了黃梅,夢龍那一支也遷出了蘄州,僅剩下御龍這一支房族仍留在蘄州做故土的守望。
那時的國民都是要按戶頭繳納皇糧國稅的,為紀念堂兄王拱辰,御龍沒有到衙門給王拱辰銷戶,每年除了繳納自己的那一份皇糧之外,還要為王拱辰戶繳納皇糧一份。
在御龍臨去世之前,曾立下遺囑,要求子子孫孫們銘記王拱辰抗暴犧牲的精神,並將自己這一支房族改為王拱辰戶。從此,王拱辰的名字便成為了王家大屋的一個不朽的印記,而王拱辰的精神便理所當然地成為王家的一面旗幟。

老舍先生曾經寫過一部小說,叫《四世同堂》。在我還沒有讀那部小說之前,首先是被“四世同堂”的書名所吸引。
那時,在我們家裡無論怎麼數也只有兩代人,除了父母便只有我了。即使是在我們那個靠近湖邊的小山村裡,也只有三世同堂的人家。在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裡,不但有太爺、爺爺、父親,還有子孫,這是一個多麼大的家庭呀!那時我真的在驚訝中有些羨慕。
但是,最近,在我一直努力地尋找蘄州的時候,忽然發現,在我們蘄州東長街的王家大屋卻有過“七世同居”的人間盛事。

王家自十一世祖王御龍買下明朝尚書馮天馭的老宅後,便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王家大屋。繁衍到十五世時,王家人事已到達極盛,成為蘄州地區較為顯赫之家族,僅“德”字輩的兄弟就有六十五位之多。
在我的印象中,按照我們當地的風俗習慣,作為輩分的那個字一般都是安放在名字的中間,而他們家族有很多時候在排輩用字上則有些與眾不同,常常將家譜中的那個輩分字放在名字之末,比如“德”字輩:懷德、柱德和之後的“光”字輩:鬥光、重光、之光、榮光等。
受傳統文化的影響,一個家族興旺發達之後,其首要的表現形式便在於重新設計和改變房屋的原有式樣與結構,同時還會取一個響亮而富有內涵的名字做成牌匾,與新裝修的府第相匹配。
王家大屋當然也不例外。他們將房屋的大廳命名為“鋤經堂”。
這“鋤經堂”不但是家譜堂號,也是家族聚會的重要場所,家族中每有重大活動都要在這裡舉行。大廳前門上方掛有一塊匾額,上書四個鎏金大字:鄉飲大賓。極盡蘄州風光。

極盡風光之後,蘄春王家大屋成了歲月的飛灰,誰不是?


信步走進大廳,便見大廳的中梁大柱上刻有鍍金楹聯一幅。抬頭望去,中堂之上,高懸兩塊祝壽金匾,一塊上面寫著:鄉杖楨榮。另一塊上面寫有:囯杖楨榮。
那麼什麼叫“鄉杖楨榮”和“囯杖楨榮”呢?
《禮記-曲禮上》雲:大夫七十而致仕,若不得謝,則必賜之几杖。《禮記-王制》規定:五十杖於家,六十杖於鄉,七十杖於囯,八十杖於朝……其意思是說,五十歲可拄杖行於家,六十歲可拄杖行於鄉,七十歲可拄杖行於都城,八十歲可拄杖行出入朝廷。
因此,後來人們常以“鄉杖”稱謂年老德尊之人,並將年屆六旬的男子用“杖鄉之年”冠之。同理,那些年過七十歲的古稀之人(那時人們的壽命比現在要短的多)則稱之為“杖國之年”。
而“楨”的意思,按《說文》的註釋為:楨,剛木也。指堅硬的木頭,也指古代築土牆時立的木柱。《爾雅》稱:楨,幹也。舍人注:楨,正也。築牆所立兩木也。比如能勝重任的人。
之於“榮”的釋義則要簡明一些,原指草木茂盛,後引申為人事興旺發達並有厚德而受人敬重。於此,不難看出,王家大屋其時的盛況。


在當時的封建社會里,等級是何等地森嚴?按照例制,這兩塊壽匾不是誰想掛誰就能掛的。即使是當時王家的這個大家族,也必須既是德行高尚的鄉賢還得是在官場中有一定品位的長壽之人。
按照這些規定,王家大屋的後人們推斷出禮受這兩塊壽匾的應該是乾隆年間王世永的兩個兒子槐德、柱德及孫子重光三人之中的兩位,而更有可能的是,王柱德及侄子王重光二人。
前者享年六十有七,字位中,號一峰,又號抵齋,榮恩登仕郎,官授正九品。雖四歲失怙(喪父),但自幼聰穎,過目能誦,長成後,上孝下慈,樂施好善,深得街坊鄰里器重。其長成後,捐資數千,入戶濟漕,又得官府照護。
而其侄王重光,享年八十三歲,字棣華,號古村,亦號協齋,榮登仕郎,同樣是官至九品。年少時聰穎倜儻,一生俠義豪放,及至晚年,府庫漸空,仍努力濟人。
據此,那兩塊“鄉杖楨榮”和“囯杖楨榮”的壽匾,應為王柱德六十歲誕辰和其侄王重光七十歲誕辰時,由當地學政及王氏族人贈送無疑。
只不過非常遺憾的是,這兩塊高掛在王家大屋的、有著厚重文化內涵的壽匾卻在“文革”中不幸“遇難”。


在這個世界上,女人好比就是一本書,是一本至關重要的書。一本好書可以讓這個家庭的子孫後代發奮圖強,同樣,一本不健康的書也有可能讓這個家庭的後代子孫放浪而墮落。
記得我曾經多次說過,在每一個昌盛的家族中,必定有許許多多至賢至慈而勤儉持家的女性身影,世間如此,王家大屋當然也是如此。
王樹蘄老師在介紹王家大屋時,很自豪地將王氏家族十五世祖槐德之妻——張老太婆特別講述了一番。
當年,四個兒子尚幼,槐德卻不幸因病去世,原本正在逐漸興旺的家庭突然遭此變故,有如房梁垮塌一般,所有商務活動陷於停頓。此時,一向殷勤持家,不理外事的張老太婆不得不從室內轉入屋外,躬親操持一應商務活動,並嚴格訓導四個個兒子,經過數年努力,舊業復興。
這裡,家譜中有這麼一段話:
……祖遺累萬,公年幼,不善經理,逐中落。幸母張太孺人躬親操持。年稍長,舊業漸復,家聲丕振,袊纓不絕,一代中興。爰例領漕差,轉運糧艘,公卓犖不凡。漕院崔明府與開泰祖同科入詞垣,禮待優渥,連同南北各衛,頗託福庇不淺。生有四子:鬥光、重光、之光、榮光。

試想,在一個家族中若有這樣的一位女性,要想不興旺發達該是多麼地困難!
這讓我想起了王樹蘄老師的祖母和他的母親。他的祖母我沒有見過,如果健在當在一百數十歲以上。按說這個年紀的女性應該都是有一雙被包裹過的小腳,而事實上,她恰恰是一雙天然的大腳。
為什麼?只要翻出她的身世各位便會心裡明白。她三歲喪父,六歲喪母,七歲被人販子賣到武昌的陳家。你說,她這個命有多苦,好的是卻保留了她這雙天然的大腳。十九歲那年,被王樹蘄老師的祖父娶回蘄州。
說起王樹蘄老師的祖父,因十歲喪父,家道因此漸漸中落,當年也是窮苦人一個,很小便外出在武昌的一家店鋪裡當學徒。有點湊巧的是,他祖父打工的那家店鋪剛好是收養他祖母的那戶人家。
這樣,他和她便有緣走到了一起。那一年他三十,她十九。他祖母來到王家之後,一連生下五男二女,不僅上孝下慈相夫教子,更是來來往往幫著先生打理生意家務。
說來也怪,自他的祖母做了王家的媳婦之後,好運也開始降臨到王家,家裡的生意一天天地興隆起來,這不能不說是他祖母帶來的福分。
而王樹蘄老師的母親我是認識的。那時他們家因家庭成分的原因,全家被下放到我們那個村子裡。我記得他母親個子不是很高,但面相端莊秀麗,說話和氣,眉宇之間有一股親切感,頗有貴婦人之氣質。

她會縫紉,被安排在大隊縫紉組裡做些縫縫補補的雜事。但有誰知道她讀過很多年的書,頗有文化底蘊呢?
據蘄州商業志記載,當年蘄州公私合營時,她還是堂堂正正的私方經理呢。而她的先生則是一名高級知識分子,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
遺憾的是,他肚子裡的那麼多知識卻不能在現實中應用,被趕到農村種田。也許是因為受到壓抑,或許是一種天性,他不愛說話,近似於沉默。
我不敢想,那時如果沒有那位賢惠的夫人陪伴在他的身邊,他是否能夠支持得下去呢?
據說,在多年的農村勞動生產中,他竟然摘下了眼鏡——不再近視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穫。
有人會問:你怎麼會認識王樹蘄老師呢?回答這個問題不難。王樹蘄老師年長我九歲,當年全國各地大演三個樣板戲的時候,他就是我們那個村裡的一名響噹噹的“導演”,而不到十歲的我便是他的忠實觀眾。
只可惜的是,王樹蘄老師被時代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好像是沒有上過初中便輟學了。
不然,我相信他一定也會是一個很棒的大知識分子了。我一直很敬重他,這並不是因為他的才能,而是他繼承了他母親的優點,骨子裡的和藹與謙遜。


蘄州這座古城如今只剩下一座古城門還依然在風雨中守望。
這座古城門就是人們口中的北門,又被稱作雄武門,但它還有一個不為大多數人所知道的名字,叫拱辰門。
是什麼時候有拱辰門這個名字呢?為什麼將“拱辰”二字賦予該座城門呢?
我查找了一些資料卻沒有得到令我滿意的消息。但在這次尋找蘄州的途中,卻突然眼睛一亮,發現了蘄州有一個人叫王拱辰。王拱辰在明朝末年做過蘄州衛指揮使,在與張獻忠血洗蘄州的戰鬥中遭到滅族大難。
他就是王家大屋的十一世祖。
那麼,我是否可以這樣猜測:後來人們為了紀念王拱辰的英勇事蹟,將這座古城門用他的名字而命名呢?
這讓我想起他們家族中一個讓人費解的現象,那就是明明王拱辰全家遇難,無一倖免,為什麼在蘄州繳納皇糧國稅的戶頭上一直仍然存在著王拱辰的名字呢?
後來,在王樹蘄老師提供的一份資料裡有了答案。那就是王拱辰三叔父的三個兒子應龍、夢龍、御龍三兄弟,在那次屠城中僥倖得以存活。清朝定鼎之後,大哥應龍舉家遷移黃梅,二哥夢龍也隨之外遷,唯有御龍一家留在蘄州。

也許是為了紀念堂兄壯烈赴死的精神,或許是為了自身家族的榮譽,除了代為繳納拱辰戶的皇糧國稅外,並將自己這一房族的戶頭改稱為王拱辰戶。從此,蘄州只知道有王拱辰,而雪藏了王夢龍。
這裡還有一個悲壯的故事,那就是“三陳投井”。說起這個真實的故事,我一直無法平靜自己的心境。

極盡風光之後,蘄春王家大屋成了歲月的飛灰,誰不是?


據說在張獻忠破城的當天,王拱辰叔父王從禮的夫人和兩個媳婦為了免受惡賊侮辱,將各自的鞋襪脫下來整齊地放在井臺上,然後先後投身井底,為蘄州留下了一段壯烈的史話。

自古至今,家運總是緊緊地和囯運聯繫在一起,上至帝王,下至普普通通的百姓,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
那一天,我和王樹蘄老師一起探討王家大屋由盛轉衰時,王老師講了這麼一件事。
那是一九三八年農曆四月末,據說日本侵略軍正在沿長江而上,逼近九江。於是居住在蘄州城內外的民眾立刻驚慌失措起來,一些稍富裕的人家及一些讀書人紛紛乘船逃往宜昌方向。
端午節過後的第二天,王家大屋的一些男人們也開始了逃亡生涯。這一天,一共有兩艘輪船從蘄州碼頭開出,剛剛行至上河口附近,日軍飛機過來了,幾番俯衝,炸彈從天而降,一條輪船隨之沉沒,一條輪船僥倖逃脫。
而留守在蘄州的王家大屋的女人和極少數男人們,則以為家人已經遇難,面江哭了三天三夜。
幸運的是,王家大屋男人們乘坐的那條船在艱難中抵達了宜昌。後來,王懷祥(王樹蘄老師的五爹)逃到了新疆,據說做了盛世才的遠房妹夫,後又輾轉來到雲南,在雲南王龍雲的家裡當了一名家庭教師。


解放後因所謂的歷史問題,坐牢多年。而留守在蘄州未曾逃離的王古邨,又名王懷蔭則慘遭日本人殺害。
說到這裡,王樹蘄老師嘆了一口氣:“如果說到近代王家的衰落,當從日本侵略軍佔領蘄州開始……”
是啊,當一個貧窮落後的民族被外來民族所欺侮的時候,所承受的不僅是精神上的困頓,更直接的悲哀便是生存中的奴隸身份,因為你不知道在哪一天會被豺狼吞噬。
其實,在日本人佔領蘄州的時期,受害的又何止只是王家大屋?有多少無辜的生命消失在惡魔的鐵蹄之下?有多少柔弱的女子被日寇肆意侮辱?

遺憾的是,無論我們現在怎樣地去尋找從前,王家大屋亦如李德馨老屋一樣,在特殊的時代中做了飛灰,隱逸在垂暮的記憶裡。
我們既不能演繹王家大屋當年的繁華,更無法重現遠逝的威武,只能在歷史的塵埃中拾取一些片段,拼湊出殘缺的畫面,慰藉一下不甘寂寞的靈魂,同時留給明天,留給明天那些有振興希望的人們!
作者:邱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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