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8 「風吟閣」我娘是地主

【風吟閣】我娘是地主


「風吟閣」我娘是地主


「風吟閣」我娘是地主


我娘是地主

我到二年級了,二位數的加、減、乘、除四則運算還不會做,被老師送回家。正踩著縫紉機嗒嗒嗒地做衣服的娘,眼簾低垂著,視線沒有離開上下飛速竄縫的針頭,問道:我這兒子會不會留級?

留級是肯定的,如果是低能兒的話,是要退學的。

低能兒?縫紉機停止了歡唱,娘將針頭下的兩片布的布邊拉伸貼緊,縫紉機又嗒嗒嗒地唱開了。娘說,不會吧。

老師看了一眼傻傻站在一邊的我說:二位數的除法,全班五十個學生都是一教就會的,就他教牛一樣,一遍一遍教不會,不信你看看他今天做的作業。

娘這才抬眼瞧了一眼老師,停下手頭的活,打開我的書包,翻開我的作業本。本上只抄寫了幾個例題,沒有計算過程,也沒有答案。娘說,我這兒子我瞭解,還不至於痴傻,主要是膽小,不懂的地方不敢問老師,在家裡我教教他,用不了幾天,他會趕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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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再上算術課,我驚喜地發現做二位數的除法,竟是這麼簡單而有趣。老師看了我的作業本,把我叫到黑板前,重新出了一道題,要我當場做給她看。我把計算過程和答案寫在了黑板上。老師瞪直了眼睛:前兩天對著算術題還懵懵懂懂的呆子,怎麼突然會做算術題了呢?

娘能夠教我算術,說明娘是上過學的,但我之前並不知道,娘對我兄弟幾個也從不提起。

娘不像其他農村婦女那樣,會上山下地幹粗活,會參加生產隊勞動掙工分,會參加社隊的批鬥地主大會和憶苦思甜大會。娘很少出門,很少走親戚,連供銷社、收購站、衛生院這樣的公共場合,非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去,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基本上呆在家裡,除了做家務之外就是裁剪布料做衣服。本村和周邊村的鄉親送來的布料在裁剪臺的一角疊著,娘日日夜夜裁去縫去總不見少。我沒有辦法將孱弱的娘與上學識字的文化人聯繫起來。一次,我做完家庭作業,趴在孃的對面看她縫紉衣服,問:娘,您上過學嗎?

上過學的,娘讀了六年私塾,起碼相當於高小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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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畢業,算是個有文化的人。我就讀的大隊小學裡有五個老師,除了兩個小年輕是高中畢業之外,另三個都是高小學歷。我說:做老師比做裁縫有出息啊,娘為什麼不去學校做老師呢?

老師哪有自己想做就做的?娘踩著縫紉機說,不要管娘,娘只想你兄弟幾個好好讀書,長大了能當老師。

小學畢業了還要不要上學?

當然要上學,到公社去上初中。

那初中畢業了呢?

上高中呀,你兄弟幾個都要上高中呀。

那時候,大隊有小學,公社有初中,而高中,要到二十多里以外的區裡去上的,要帶糧帶鋪蓋住校的。我問:家裡供得起嗎?

只要娘還能做衣服,就是拚了命,也要把你兄弟幾個,一個一個供去上學。

那時候我不知道有上大學這回事,以為高中畢業就到頂了。我問:那高中畢業了就能當老師,就有出息了是吧?

還不行,還要繼續上學。

那,到哪裡去上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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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的踩縫紉機。縫紉機也許是傳送帶縫補過的緣故,發出嗒嗒嗒的聲音不是很流暢,略有嘶啞和節奏,平添了些抑揚頓挫的韻味,像極了孃的說話聲。多年之後我才明白,我不知道有上大學這回事,娘卻是知道的,那時候的大學叫工農兵大學,只有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子弟,通過大隊、公社、區、縣層層推薦上去才能上,而我及我的兄弟註定是不可能上大學的,這叫娘怎麼回答呢?

娘將衣服縫紉好,舉起來檢查了一番,就開始一針一線地釘鈕釦。娘又說:不能繼續上學就不好好讀書了?不可作賤自己呀,學到的知識是別人拿不去的。

那時候語文課本上有一首反映新舊社會對比的打油詩,我記得是這樣寫的:爺爺七歲去逃荒,爸爸七歲去討飯;今年我也七歲了,高高興興把學上。學了這一課文,我頭腦裡形成這樣一個概念:在舊社會,凡是貧下中農都是逃荒要飯的,只有地主才上得起學。因此,區分好人與壞人非常簡單,凡是文盲就是貧下中農,就是好人,凡是識字有文化的就是地主,就是壞人。爹是文盲,所以是好人。娘肯定是在舊社會上的學,哎喲,壞了壞了,難道娘是地主?這是我無法接受的,我又用反推法駁斥自己:如果娘是地主,公社、大隊甚至我就讀的大隊小學,經常開批鬥地主大會,怎麼不見娘被押上臺批鬥?如果娘是地主,那外公和大舅肯定也是地主,外公在我出生之前就過世了,不好說,大舅就在本村,卻是貧農。我想來想去,頭都想疼也沒有結果,就嚅嚅囁囁地問:娘,您會不會是地主?

娘似乎手被針紮了一下,突然停頓了手腳,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埋下頭繼續釘鈕釦了。

娘終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第二年冬季得了一場暴病,竟去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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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沒了,偏偏爹又患了腎病。爹是木工,做不了重體力活了。奶奶本是和爺爺住在山上老屋裡單獨另過的,住到我家來了,養雞、餵豬、洗衣、熬藥、做飯……撐起一個殘破之家。上初中的哥哥輟學了,參加生產隊勞動掙工分,壯勞力一個工記十分,哥哥記三分。我和弟弟仍然上著學,放學之後要去撥豬草,要給自留地除草;農忙時節要幫忙收割莊稼;寒暑假裡,主要是跟隨大人上山砍柴。

爹的腎病漸漸好轉,復工了。

日子流淌著,苦澀,艱難,也不乏希望。

砍柴要到外大隊的深山裡去。早上太陽還沒出山,帶上準備好的中飯出發,走十多里山路到了深山,將中飯存放在就近的山民家裡或山鋪(看護山林的人搭的簡易草棚)裡,砍好柴禾去山民家裡或山鋪裡歇腳吃中飯,再挑著柴禾回到家,天已經擦黑,人也累成一攤泥了。

有一次,我跟隨鄰居大哥進深山砍柴,在山鋪裡歇腳吃飯。山鋪的主人是一個鬍子花白的老爺爺,問起我是那家的孩子。鄰居大哥報出我爹的名字,老爺爺說不太想得起,我又報出我孃的名字,老爺爺立刻湊過來問道:你就是貞香(我孃的名字)的兒子?啊呀呀,第二個兒子也長這麼大了。老爺爺告訴我,我外公本是苦出身,從江西那邊逃荒到這,靠在這一帶紙槽裡當挑夫,置辦了幾十畝田產,土改時定為地主。

「風吟閣」我娘是地主


既然外公是地主,那麼我娘出生於地主家庭也就得到了證實。但是,孃的哥哥即我的大舅卻是貧農,就住本村的東頭,這是怎麼回事呢?

老爺爺告訴我,我的大舅也是地主,土改時集中關押在農會里。就在要槍決部分地主的前一天夜裡,農會里有人趁黑夜打開牢門的鎖,放跑了大舅和另一個地主,大舅從此踏上了隱姓埋名的逃亡之路,等到暴露身份從外地抓回來,五年時間過去了,不再槍斃地主了,改為發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隨後,舅媽和我的兩個表哥也被髮配到勞改農場落戶。老爺爺還告訴我,本村的那個貧農大舅和我娘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啊,學校里老師講革命故事,講到過本公社兩個地主逃跑又抓回來,我以為這故事與我家毫不相干,還和同學們一起鼓掌呢。啊,我娘在親哥哥逃亡的情況下,認一個貧農作為乾哥哥,後來又嫁一個貧農的我爹,這是活命的根本啊。

還好,我娘沒有挨批鬥。我這樣說。

怎麼沒有挨批鬥呢?老爺爺嘆息一聲,告訴我實情:大舅逃亡之時,外公身邊只有我娘一個親人了,經受不住抄沒家產和獨子失蹤的打擊,一病不起。我娘是個老姑娘,發誓不嫁人。到了三十五歲,終究招架不住多方勸說,才嫁給我爹。出嫁的時候帶著兩大件:一是賴以自食其力的縫紉機,二是無依無靠的地主外公。一年以後,我哥出生了,有人要綁外公去遊街,那是下著雪的冬天啊,娘把外公攔下,把懷裡的我哥往奶奶手上一塞,就替外公讓人綁去遊街了。娘是在外公去世之後,三十九歲才生下我,過了四十才生育弟妹的。

不知不覺,我已經淚流滿面。

老爺爺說:你大舅逃亡之後,你娘給你外公養老送終,真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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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之所以要對我及我的兄弟隱瞞身世,是因為擔心我們在學校裡受到歧視,更擔心我們自暴自棄,成為扶不起來的阿斗。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家庭成份問題就不是升學和參軍的障礙了,我上初中,升高中,參軍,讀軍校,入黨,提幹……似乎有神靈相助,一路順暢。

記得奶奶說過,我那從未見過面的大舅,只要還在人世間活著,總有一天,會從遙遠的東北迴到故鄉來看我孃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舅果真回來了,回到了闊別三十多年的故鄉。大舅已近七十歲,摘掉了地主和勞改犯兩頂帽子,是農業部直屬的國營農場(前身是勞改農場)的退休教師。大舅在外公外婆的墳前祭拜之後,在我孃的墳前嗚咽慟哭,長跪不起。其時,我正在南京軍校裡學習,從家信裡得知這一切,我想,娘在天堂,會聽到大舅聲聲叩謝的。

回鄉探親的時候,爹對我說,你有今天的前程,該是你孃的風水應驗到你身上了。我不認為這是迷信。我拜倒在孃的墳前。伴隨著香菸嫋娜紙灰飛揚,我的耳邊竟又響起了嗒嗒嗒的縫紉機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激越,時而低沉,時而緊湊,時而舒緩,如歌如簫,如泣如訴。娘啊,這是您在說話嗎?是的,是您在說話。家族遭遇劫難,身心經受重創,您有滿腔的冤屈要申訴。命運多舛而抗爭不休,日日操勞,勤儉持家,您有美好的願望要表達。中年生育兒女,對兒女疼愛有加,同時也寄予了重望,您有太多的教誨要叮囑呀。娘啊,您當年其實是有很多話要對我說的,只是我這個不爭氣、不懂事的兒子沒有聽進去,現在您就盡情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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