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1 老照片:越劇男班時代的陳事和舊影

浙江新聞客戶端 | 通訊員 汪偉

嵊州是一個群山環抱的小城市,建有一家越劇博物館,毗鄰一所昔日的越劇學校和有古戲臺的城隍廟。博物館坐落在半山腰,借百十級階石,通往喧鬧的市中心。張榮標和白玉梅80年前的劇照掛在博物館裡,時日太久了,眉目都已經模糊。

張榮標是越劇男班的最後一位藝人,嗓音高而亮,唱腔有情,韻味濃,是當時有名的男班後起之秀、名牌花旦。通過他的一生,我們從中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依稀可辨的越劇往事……

老照片:越劇男班時代的陳事和舊影

一九二一年男班藝人在上海合影

1927年,距小歌班進滬,已有10年之久,經過藝人10年努力,嵊州口音的唸白唱詞不僅有上海的寧波、紹興老鄉支持,有固定的演出場所,正當盛年的男班名角們,算是在上海站穩了腳跟。當時還是被稱作“紹興文戲”的越劇,正處在男班的黃金時期。

這一年,距1923年施家岙的第一個女科班成立,也已有四年。“三花一娟”中施銀花正和屠杏花這一年第二次赴上海演出,成績平平。然而,到1927年,女子戲班至少已經征服了嵊縣的農村青年,兩三夥人為了請戲班引發衝突時有發生,流行的勢態,已經初露頭角。

做戲辛苦,地位低賤,如果不是家境貧苦,不算是令人羨慕的職業。施家岙女子科班中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學戲,大概很難逃脫童養媳或是工廠女工的命運。越劇鼎盛時期,劇團遍及全國,少有人知道,服裝華美唱腔柔美並以女子演員為主的越劇,在草創之初,竟然是賣唱乞討的行徑:越劇的前身是小歌班,小歌班的前身是落地唱書,落地唱書又稱沿門唱書。已故的越劇研究者丁一曾說,“沿門”二字,可見乞討的辛酸。

至今有無數越劇開創時期的故事和遺蹟,散落在民間,這些傳說總要提到,嵊州的窮人有農忙耕種、農閒賣唱的傳統,而賣唱的收穫,大多不是錢,而是年糕粽子一類的食物。落地唱書的藝人,從來都是男性。

沿門唱書延續的是中國傳統說唱的傳統。一個全知全覺的說書人,既講述才子佳人在後園相會的傳說,也講述村風民俚,男女葷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就不會有越劇。人要吃飯,就要動腦筋、想辦法。丁一說,農村破產,嵊縣農民唱民歌去討飯,民歌頂多只有四到八句,不吸引人,所以後來才又有了故事情節和人物。

在越劇博物館,展現著越劇發展歷史中破蛹而出的一幕:在甘霖鎮東王村村頭大樹下,四個做脫谷之用的稻桶倒扣在地上,上鋪木板作為舞臺,落地唱書藝人在臺上做歌唱狀。越劇史書公認這是落地唱書向舞臺表演的“小歌班”轉化的歷史性一刻。

“小歌班”沒有伴奏,只有一口板鼓,敲來“的篤”有聲,因此“小歌班”又稱“的篤班”。1917年,“的篤班”進滬,次年7月,名劇《碧玉簪》首演,轟動一時,小歌班在上海站穩了腳跟。

《碧玉簪》全劇演員純為男性。直到1923年,受到女演員演出京劇的啟發,嵊縣商人王金水在老家施家岙創辦女子科班,聘請教師卻是一大難題。女科班成立當年即赴滬演出,然而業績不佳,數月後只能重返嵊縣一帶演出。

幾乎沒有人知道,女子戲班將會流行。1927年,小歌班時代的名醜喻傳海離開上海,回到故鄉廿八都村創辦科班。他辦的仍然是男科班。

1927年,張榮標15歲,愛唱戲,就跟唱戲的鄉黨,去跟喻傳海師傅的科班學戲。“向唐王的畫像一拜,拜過祖師爺,再給師傅行個禮,就算是進了科班。”

在“做戲”盛行的嵊縣一地,這不過是平常事情。師傅不知道,張榮標更不知道,自己學戲的時候,男子做戲的鼎盛時期即將過去。師傅許給張榮標和他的師兄弟這樣的未來:做戲……先在村子裡做,再到村外去做,本縣做了去外縣,外縣做了去省城,省城做了去上海……

張榮標在嵊縣向喻傳海磕頭,憧憬有一天能去上海成名角的時候,嵊縣人朱洵浦在上海已經被人稱作名旦了。

朱洵浦(1897-1976),藝名白玉梅,貴門鄉上塢山村上里人。1912年拜師學戲,1918年隨小歌班進滬,工旦角。白玉梅不僅見證了小歌班進滬歷史,亦是越劇男班衰落和女班興起的最好見證。他最早順應時世,開創了越劇男女混演的形式。1933年,張榮標興沖沖隨師兄去上海這一年,白玉梅與施家岙女子科班出身的屠杏花搭檔,在寧波演出了《唐伯虎點秋香》。屠杏花飾唐伯虎,白玉梅飾演秋香,女生男旦,兩代嵊縣名角男女混演,“追舟”一場,白玉梅的快圓場步行雲流水,全場掌聲雷動,是白玉梅演藝生涯最為人樂道的場景之一。

老照片:越劇男班時代的陳事和舊影

白玉梅(1897-1976),男,越劇旦角演員。原名朱巖銓,又名朱洵浦,貴門鄉上塢山村上里人。他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扮相娟麗不俗。嗓子條件雖不很好,但善於運用,出聲軟糯,行腔委婉。其小臺步極好,有“行不動裙”的風範。

據白玉梅幼子朱善勇回憶,白玉梅13歲學藝,最早不過是嵊縣沿門唱書的諸多藝人之一,賺取一點年糕而已。小歌班時代,白玉梅最早也組班在四鄉演出。和小歌班的第一次演出一樣,表演場地多是打穀場,露天搭臺。演員沒有文化,目不識丁者眾,演出沒有腳本,全靠演出前說戲。為此鬧過許多笑話。這些笑話,白玉梅晚年還偶爾講給家人聽過:

曾經一次,白玉梅教給一個演員幾句詞,不料演員一上場就忘詞了,下面的觀眾立刻喝起倒彩來,花生殼、蘿蔔皮都扔到臺上來了。演員下臺,被白玉梅一番訓斥,再教了一遍,再上場,不料演員再次忘詞。正滿頭大汗、情急之下,演員抬頭看到一座山,就唱道,“前面前山筆陡,不種番薯就種玉米,眾將官,衝啊……”一時臺上臺下,絕倒一片。

張榮標加入的科班自然較早期的小歌班正規,然而,學戲的方法仍然簡單而短促。拜過唐王三個月,村裡搭起臺子,張榮標一干師兄弟雖然心裡發毛,但也就正式上臺,算是彙報演出了。臺上一開唱,一干鄉親就在臺下指指點點,誰有前途,誰沒有前途,在村人的指點裡,大致做了判定。但是不管有沒有前途,第一次登臺之後,都要跟著師傅跑龍套,開始在嵊縣周邊演出。

過了一年,師傅許給的未來一點點兌現了:杭州鴻福戲樓的老闆請戲班去演出,張榮標的龍套,也就跟著跑到了杭州。到了杭州,演出的形式發生了變化,配上了絲絃,主胡、副胡、三絃、琵琶、鼓,張榮標看得真切新鮮。所得也尚可:每月有30塊錢的收入,和當時杭州普通工人一月收入相當。

做戲辛苦,到省城也沒有改變。“早飯沒得吃。人吃飽了飯就不想練了。練了半小時,再洗臉吃飯。”張榮標說,“唱戲的人出身都很苦,有一本戲,唱到一個小生很苦,住在墳莊上,唱道:風掃地來月當燈,哎呀,月當燈,到底是看不清楚,只有苦到極點的人,才能體會這種心情。唱著唱著就想到自己小時候的生活,我也是很苦,這樣的心情,就比較容易演出來。”

練功勤苦,多多少少,是有一個遙遠的夢想,勾引著唱戲的年輕人——8年後,師傅的諾言最後變成了現實:1933年,張榮標21歲,他真的去了上海。

劇場與露天、科班與草臺、遊走與居留、農民與演員,這些看似對立的命運,像變臉一樣,在越劇和它的藝人身上變來變去,100多年不能開脫。男班名旦白玉梅在嵊州的山村裡,重新變成一個地道而勤勞的農民,這種命運就見到了端倪。

現在的貴門鄉白玉梅家的老房子前,有兩口池塘,門上掛著一塊金晃晃的招牌:白玉梅故居。老房子是磚木結構,外牆已經斑駁不堪,兩條碎石路在門前交會。

朱家的房子天井裡,掛著朱善勇找人制作的關於越劇發展的掛圖,一腳踏進天井右邊的房子,視線頓時一暗。一個狹窄的過堂裡,擁擠地擺放著他的父親白玉梅和姐姐小白玉梅的一些舊物,有大幅的照片,曾用來擺放各種行頭的箱籠,朝北的廂房裡,小白玉梅的一件練功服掛在窗邊,花色鮮豔而醒目。

白玉梅首創男女混演,長女小白玉梅是班底之一。1921年出生的小白玉梅未入科班,而是自幼隨父親在戲班裡生活,耳燻目染學會唱戲。和許多名角一樣,最初上臺的機會是來自臨時頂角。

老照片:越劇男班時代的陳事和舊影

張榮標(1913-2008),男,藝名兩朵花,男班旦角名伶,崇仁鎮廿八都村人。他塑造的舞臺形象有血有肉,感染力極強。嗓音高而亮,唱腔有情,韻味濃,是當時有名的男班後起之秀、名牌花旦。

1933年,張榮標到上海後,“紹興文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興盛,僅10月,就有12個戲班同時演出;但女班日多,男班已有漸行漸衰之勢。這一年,上海的報紙第一次出現了男女混演的消息,是白玉梅父女同臺演出。在頻繁的搭臺中,張榮標也和小白玉梅有過同臺演出的經歷。

“嬌小玲瓏美如花”,上海12年,給張榮標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別人讚美他的這七個字。“現在時興送花籃,那時候都是送字。請名家寫字。”張榮標身材瘦小,扮旦角,藝名“兩朵花”,似乎頗有些擁躉。然而,白玉梅並不看好男班的未來。他與長女同臺,卻沒有讓三個兒子再吃做戲這碗飯。到1938年,在杭州、寧波、嵊州的女班大量進滬,昔年施家岙的女班長大成人,“三花一娟”的演出引發報紙、上海老闆和寧波老鄉都去捧場。男班的演出市場急劇萎縮,衰落之勢已經顯而易見。

“那時候,我也去看了她們演出《碧玉簪》和《梁祝》”,張榮標說,“她們的步子、扮相、唱腔都好。‘三花一娟’去了兩三年,男班一落千丈,觀眾和收入越來越少,老闆不請,只有回家一條路了。”

到1938年,白玉梅基本上停止了演出,全家衣食靠小白玉梅供養。1945年,抗戰結束,他和張榮標同時離開了上海。

這是男班藝人徹底的撤退:白玉梅帶著數箱道具和行頭以及數百張照片,回到老家,以務農為生。他後半生擔任了家鄉的紅茶初制所所長,唯一和越劇有關的事情是偶爾指導農民的業餘越劇表演。後來,道具和行頭也大多送了人。1966年,嵊州武鬥成風,朱善勇出門避禍,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幾百張照片,也在某個惶恐的夜裡化成了灰燼。

張榮標離開上海後,曾在嘉興一帶教戲,解放後先後加入嵊州和寧波的越劇團。1966年退休。1998年,嵊州越劇藝術學校請他前去授課。在當時拍攝的一卷錄影帶中,86歲的張榮標說,“要創造出自己的唱腔出來,現成吃吃,沒有甜味……”他做了一個身段,讓學生們留意他的眼神:要有力!不經意地,他露出咬牙切齒的模樣來,似乎回憶起了多年前自己練功時情景。

只是如今,張榮標辭世已有十年,我們只能通過昔日的影像,去品味男班時代的陳事和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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