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7 憶昔當年文學社

現今的年輕人有誰敢宣稱自己愛好文學,多半會遭到鄙夷,就好像他一無所長,才給自己弄出這麼個不靠譜的標籤。很早的時候聽王蒙的一個演講,他說他去美國,人家介紹他的時候,也不說他是作家,而只說他是中國的前文化部長,因為在美國,作家這稱謂也是給人一種無所事事、潦倒落魄的印象。中美兩國在專制和民主的問題上冰火難容,但同是商業社會,輕賤起不中用的文學來,卻難以做到“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可是在中國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文學則是另一番光景。那時候文學是如此的高貴,時尚,簡直就是皇冠上的明珠。一代人歷盡艱辛,穿過思想禁錮、教育廢弛、文化凋零的茫茫沙漠,在精神與心靈的飢渴難耐之際,最容易得到、最想要得到的就是文學這杯甘泉。被噤聲在牛棚裡的作家和詩人們始獲解放,飽蘸激情地控訴揭露,撼世佳作迭出,贏得了大量讀者,每到一處,立刻陷入重圍,比起如今的大款明星來毫不遜色。年輕人也迅速從閱讀者轉變為寫作者,他們在學生時代被告以“不學ABC,能當接班人”,功課基本沒學,但憑著學習寫批判文章的基本功,也很容易或者只能向文學靠近。他們走出校門,眼看著謊言編織的蜃景遽然消失,懸空的理想無處著陸,也是通過文學來思考和探求他們未知的人生之路。

我1977年高中畢業,回鄉當民辦老師的時候,正好躬逢其盛。不過我喜愛上所謂的文學,時間更早,初中就開始寫一些老師佈置的作文之外的文字了。等到踏入社會,早已按捺不住,揮拳捋袖就干將起來,整天讀書寫作,忙著做我的作家詩人夢,全然忘卻那民辦老師是個紙糊的飯碗,隨時可以被雨打風吹去,對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高考竟然了不在意,不久還和另外五個同樣做夢的鄉村青年組建了一個文學社。我們商定了一個詳細的章程,規定每月搞一次活動,我們沒有場地,就把會員的家當成活動地點,六個人輪流坐莊,當東道主,吃飯的問題由東道主解決。當時大家都阮囊羞澀,為了減輕經濟壓力,我們嚴格規定餐桌上不允許有肉魚之類的葷菜。幾年下來,這項規定一直堅持得不錯,誰也不敢違反,只是有一次活動的時候正好是春節,東道主端出滿桌肉食,嚴重違規,我們都拒絕上桌,人家父母親出來好言相勸,說大過年的,到哪裡去搞這麼多蔬菜,你們遵守規矩是好事,但卻為難了我們。話說到這個地步,我們才肯屈就。有了這次教訓,以後再定活動時間,我們都測算好,避開了那該死的春節。來參加活動的會員,必須帶上當月的作品,現場朗讀、傳閱,供大家評品批判,選出優質稿件,每月結成一集。結集的工作也由東道主承擔,負責刻鋼板,買紙張,油印、裝訂,等下次活動時發放,每人十本,自己保存或者送人。我們的油印雜誌名叫《青年的夢》,發刊詞由我擬寫,說了些什麼已經記不清楚,但一定是炫了一番文采的。其實我們寫的那些東西,真正有價值的極少,而今想要不愧少作都難。我們還爭論過一個很搞笑的問題,一個傢伙在點評詩句“兒童的歌聲震天外”時提出異議,說這句詩不符合科學常識,因為根本就沒有天,天其實是大氣層。他振振有詞地說:“天都沒有,哪有天外!”批得作者臉紅脖子粗。我們都不贊成這種奇談怪論,但是都沒法說服他。還有一件趣事是,我們都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好像覺得用筆名發表文章是一種規範,因為魯迅本來是叫周作人的,茅盾本來是叫沈雁冰的。我當時很敬重寫詩的白樺和寫報告文學的劉賓雁,就在他們的名字裡各取一個字,用“樺雁”做了我的筆名。當時我們不知道自己辦的雜誌已經產生了什麼影響,直到後來我在報社當了副刊編輯,聽一個作者說,他當時在縣城的麻紡廠,手裡就有一本我們的雜誌。麻紡廠也有一批文學青年,也學著我們的樣,辦起了油印刊物。

憶昔當年文學社

我一直清楚地記得,有一年大雪載途,幾個人先到我這裡集中,然後到一個叫陀陽樹的村莊去參加活動。迢迢二十里,我們選擇了徒步,希望能在田野上抓到覓食的兔子。兔子沒有見到,但是幾個人穿著深筒靴,在廣袤的田野上越陌度阡,跳躍奔跑,歌唱吟誦。望眼是無塵的雪景,心中是冰雪般的無瑕。我們把貧困的現實、生存的憂慮都拋在一邊,去趕赴一場精神的盛宴。遠方有友誼的溫情、文學的沾溉,有村莊嫋嫋的炊煙在召喚,我們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詩意。詩意也許只是一些瞬間,但是無數的瞬間,足以連綴成一串串閃光的鑽石,灑播在我們的人生長路。

而今文學遭到冷遇其實無需嘆惋,我們當年無限仰慕的文學殿堂,也早已不再聖潔,功成名就的作家們熱衷於和市場接軌,大肆炒作的作品包裹著的大多是利慾薰心的靈魂。一些著名的獎項花錢就可以買到,評委們也成了用權力尋租的官員。倒是我們這一群不登大雅的業餘愛好者,雖然星散各處,沒有登記的非法社團也解散多年,但我們那幾個人友情還在,詩心未泯,在滔滔物流中煮字為樂,風致依然。

【作者簡介:蔡德林,湖北石首人,曾經擔任石首日報總編輯、石首市文聯主席,深圳市卓寶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總裁,北京九鵬傳媒機構總策劃,現居蘇州,非同文化總顧問,非同文化牆主編。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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