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
日本漫畫家手塚治蟲
的代表作《鐵臂阿童木》
一幅手稿在巴黎拍賣，
以26.94萬歐元
（約合205萬元人民幣）成交。
經典，當真價高。
高價的背後，
其實是價值。
你會說，一張漫畫紙值什麼？
值一個時代。
你會笑，一個兒童漫畫家，
被稱為“動漫之神”？
誰說他是兒童漫畫家？
文｜廖偉棠
今年是日本「動漫之神」手塚治蟲誕生九十週年，逝世也近三十年了，這一個漸漸被置放在神壇上不管的人物，應該得到更多的省視吧。
十幾二十年前收藏的手塚治蟲漫畫，在書架底部已經落了一層灰，那天偶爾撿出幾冊《手塚治蟲奇異漫畫集》翻閱，又一次被他震撼：在一篇關於沖繩的採珠鮫女的漫畫裡，融匯著反旅遊過度開發與弟弟對姐姐的亂倫情結，然後追溯到美軍佔領的餘毒（《海的兒女》）；在一篇關於阿拉伯巫女的穿越漫畫裡，肉體魔術最後變成各種帶有強烈性隱喻的武器的狂歡（《乞丐公主》）⋯⋯
《怪醫黑傑克》
這的確和影響「七零後」童年的《原子小金剛／阿童木／小飛俠》作者給我們留下的印象迥異。不過，二十年前，我還看過他三部更震撼的作品。一是
《怪醫黑傑克》，這部鼎鼎大名，從手塚治蟲自己的本行切入，從千奇百怪的醫案帶出強烈至黑暗的社會批判，彷彿是魯迅先生「醫人與醫心」的抉擇的漫畫版本；二是《三個阿道夫》，開啟「架空歷史」模式，給不可改變的歷史一個平行宇宙，但最後留下的是更強烈的虛無，他的未完成史詩級作品《火之鳥》與之不無關係。
《三個阿道夫》
《火之鳥》
這都比不上《奇子》，這是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作品，也能與早期的大江健三郎連結起來。弱女奇子，在遭受一個亂倫家族各個男性禁錮，與自己的哥哥也發生了亂倫式的感情，在戰後日本掙扎求存的黑色故事。這部漫畫一方面抨擊男權社會的無恥不遺餘力，另一方面對情慾的描寫幾乎不設限——不只是圖像描繪上，更強烈的禁忌挑戰體現在意識上。據說還有一本更驚世駭俗的《MW》，男同性戀三角戀虐戀和殺人狂共冶一爐，可惜未得一讀。
《奇子》
其實表面可愛的《三眼神童》就帶有這種性慾暗示的狂暴，這部曾經在手塚治蟲中晚期事業低谷拯救了他的暢銷少年漫畫，實際上有很多青年漫畫的要素，三眼神童每次覺醒後，呈現的好色、自大、主宰欲，似乎是在釋放著隱藏極深的那個手塚。
《三眼神童》
而著名的《鐵臂阿童木》（鉄腕アトム），三十多年過去，留給我最深刻的兩段記憶，一是阿童木跳水自殺之悽婉決絕，後來看到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大定律」裡面有「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更是感到莫大的悲哀；二是一身緊身女特務裝扮的反派女角，是一個有著俊美兒子的性感少婦，最早教會了我什麼是壞女人的魅力（笑），而這個母親角色一如手塚很多漫畫裡的母親，有著他戀母情結的慾望投射。
早在他繪畫所謂「紅皮漫畫」即印刷粗糙的少兒漫畫時，他就不忌諱性或者其他禁忌，手塚治蟲研究專家竹內オサム指出，他曾鍾情的「怪誕的題材、魅惑的性、否定性文明觀、世界末日、悲劇性結局」與「戰敗不久的萎靡氣氛和朝鮮戰爭當時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代氛圍」不無關係。也許正是這種敏感，使其成為大師。
手塚治蟲是野心龐大的，因此可以推想他平時在創作主流簡單甚至兒童向的漫畫時，承受多大的壓抑和分裂。某種自我批評來自他的自傳式漫畫《漫畫少年傳》，當畫到他成立蟲製作公司的時候，漫畫事業鼎盛、動畫事業開拓、孩子出生等等，做為一個藝術家的他受到「漫畫之神」嘲弄和激勵，最後一幕是他喝醉了幻想與自己創造的人物在夜街上同行，充滿自憐之心。
《漫畫少年傳》
回憶錄裡說，每月的5-20日是他的趕稿期，很多編輯索性睡在他的工作室催稿，他每天只能睡2-3小時。年輕的時候，他已經有過不堪壓力的自殺行為：「有一次，我因故瞞著大家跑去九州，結果追過來的兩三位編輯非常非常生氣，對我大罵了一頓。結果隔天，我拖著徹夜未眠的疲累身體，爬上了阿蘇山。在暴風雪下，快要發生山難的千鈞一髮之際，有位編輯趕忙過來把我救了出去。」
手塚治蟲作品《吞下地球》
不過這也是偶一鬆懈而已，身為工作狂以及好勝者的手塚治蟲，一直以和同時代漫畫界的表表者競爭為樂。作為自喻的《人間昆蟲記》裡，像母螳螂一樣吸取別人才華而壯大的十村十枝子，也是五十歲身負盛名壓力的手塚治蟲的一次釋放。他熟悉現代醫學，知道自己身上有這黑暗一面，所以用創作進行自療。
《火之鳥》則是他在正面戰場的一次野心戰役，手塚治蟲在為重新連載它而創辦的《COM》漫畫雜誌的發刊語中，就把矛頭直指漫畫家們被迫在「苛酷的商業主義面前屈服、追從、妥協」這一現狀。 《COM》成為有才華的漫畫家的一個庇護所，還有它與另一本成人向漫畫雜誌《ガロ（GARO）》的競爭，不但是一段佳話，從中更體現出成熟期的手塚治蟲與「劇畫」風格的相愛相殺。
《火之鳥》
「劇畫」與漫畫之不同，在於前者更現實主義的理念與畫風，雖然也帶有超現實主義想像，但更為實驗性。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劇畫曾大行其道，被評論家視為比漫畫更嚴肅的漫畫，手塚治蟲無論在藝術上還是商業上都感到了劇畫的壓力。所以《COM》時期的手塚治蟲以及其他同仁如石森章太郎、松本零士、池上遼一、真崎守等，畫風和題材等都或多或少有劇畫的影響在。（手塚治蟲在回憶錄《我是漫畫家》裡說，連他的助手都成了劇畫迷，他焦慮得從二樓樓梯跌了下來，最終要去精神科看病）。
手塚治蟲作品《阿波羅之歌》
手塚治蟲中後期的嚴肅漫畫，傾向於展示人類的愚行，這點與現實主義的《GARO》畫家們是相符的，但對世界是否抱有希望，則與後者不一。作為醫學博士出身，手塚治蟲對科學的信任和懷疑兼有，而對人性慾望的理解更多一份洞察。另一方面他還不得不受制於他自己建立起來的動漫王國裡面深受少兒讀者（及家長）歡迎的正向價值觀，也使得他始終沒有在更前衛的方向走更遠。
《阿波羅之歌》
但從《COM》和《GARO》分庭抗禮的一刻起，日本漫畫的面貌開始變得更復雜與深邃了。手塚治蟲這一邊，首先是他的幾個助手把他隱密的夢發揚光大，除了藤子.F.不二雄和藤子不二雄A始終忠於少兒漫畫，石森章太郎當然是第一個出走的，在《COM》時期，石森章太郎發表的《俊》就把實驗電影感推到極致，曾招惹手塚治蟲的嫉妒，在給讀者回信中加以詆譭——誰知這位讀者竟轉告石森章太郎，最後以手塚親自拜訪石森章家賠罪道歉告終。這段插曲也看出手塚治蟲的性格，他好勝、好鬥、敏感，但最終還是會顧全大局。
藤子.F.不二雄和藤子不二雄A的《哆啦A夢》
就我的口味而言，手塚治蟲的助手出來的漫畫家中，阪口尚是最傑出的。他曾經擔任《鐵臂阿童木》的原畫，也曾與手塚治蟲發生衝突，最後卻被評論界視為手塚治蟲真正傳人——雖然傳世代表作只有《石之花》、《VERSION》、《一休》，但這三部作品分別在手塚治蟲擅長的歷史、神秘學和名人傳三個維度都推得更深，可以說《石之花》是一部更波瀾壯闊的《三個阿道夫》、《VERSION 》是更現代感的《火之鳥》、《一休》則是一部入世的《佛陀》且參悟更深。
阪口尚作品《一休》
他的助手出身的還有完全成人漫畫化的寺沢武一，另外赤塚不二夫、水野英子、橫山光輝、松本零士、永井豪、辰巳嘉裕、安達充、鳥山明、大友克洋、萩尾望都、諸星大二郎、浦澤直樹等漫畫家都承認受他影響，這些也都是具有強烈個性的漫畫家，他們組成了日本漫畫的黃金時代。
萩尾望都《波族傳奇》
《安達充短篇作品集》
而那邊廂，《GARO》代表的是非主流的、更重視心理刻劃與表現手法，而不是畫面的美輪美奐和角色的英雄主義。這樣的一面，未免被手塚治蟲一脈的光芒所遮掩了，雖然在漫畫研究者或者資深日本漫畫迷心目中，諸如白土三平、辰巳ヨシヒロ（辰巳嘉佑）、水木茂、林靜一、つげ義春（柘植義春）這些名字，絲毫不比手塚治蟲他們遜色。
水木茂作品《妖怪大全》
講述他們，需要另一篇文章。這裡我只想強調，其實他們在某種程度拯救了手塚治蟲模式下走向庸俗的日本漫畫「業」。
眾所周知，手塚治蟲在動畫與漫畫製作上都是革新者，奠定了目前日本動畫的基本生產模式。比如說動畫，他把每秒的繪畫幀數由迪士尼的24格硬是壓縮成8格，並且使用大量重複動作、中特寫等來填充本來要仔細繪畫的畫面，這樣一來提高了日本動畫的製作效率，但另一方面動畫質量大大兌水；而由此而來的是動畫劇集密度增加，作畫師反而更勞累，動畫業基層變成血汗工廠（蟲製作所就有人過勞死，手塚本人六十歲病逝也和過勞有關係）。
手塚治蟲作品《大都會》
而漫畫方面，助手製度以及近乎流水線的生產漫畫方式（據手塚治蟲的一個專屬助理笹川博回憶，在擔任助理的兩年時間，他平均一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漫畫家與編輯合作捉摸讀者口味加以配合，遷就雜誌隨銷量增刪故事等等，這些過分商業化的舉措也不能說沒有手塚治蟲的推動在其中。
手塚治蟲作品《狼人傳說》
但真正的獨立漫畫家，因為個性的偏執也好，對藝術原則的堅持也好，索性是因為沒有被商業利用的價值也好，他們不可能加入手塚式的生產線。他們強調工匠一般的手工業製作，藝術家一般的不跟從風潮，使得日本漫畫始終保持了一些「異稟」——就是這些狂亂或者頹廢或者虛無的所謂負能量漫畫，成為漫畫文化繼續滋長的另一種土壤。
手塚治蟲作品《佛陀》
其實，柘植義春處理戰後題材的名作《螺旋式》，其含蓄不像《GARO》戰後題材名家辰巳嘉佑，更接近手塚治蟲在《奇子》所為，但更進一步使用夢境和潛意識的詩性敘事。這是不是也表明，手塚治蟲的真正獨步之處，是通過形形色色奇人異事來影射一個時代的精神，在他作品上有一股蒼茫的底色，是那一代戰後作家的共同之處。
柘植義春作品《螺旋式》
說到底，通過《COM》做最後反擊的手塚治蟲，還有「蟲製作公司」破產後重新運作的小規模動畫公司新「手塚production」製作的不少精美的實驗動畫短片，都是手塚治蟲的自我救贖吧，可惜的是他年僅六十就死於胃癌的擴散，長使英雄淚沾襟。
手塚治蟲
逝前三個月，他仍堅持最後一次出國，去擔任第一屆上海國際動畫影展的評審，我想除了因為他踐約的美德，還因為上海是影響手塚選擇動漫生涯的動畫電影《鐵扇公主》的產地——在生命的盡頭回到自己的起點，這是非常《火之鳥》的行為，願先生涅槃。
多數人因《鐵臂阿童木》認識手塚治蟲，
因此常會先入為主，
以為他擅長創作簡單及兒童向的作品，
殊不知，作為一代戰後作家，
他的作品也是時代的影射。
作為一位革新者，
他或許有功有過，
但不可否認，
他對動漫的貢獻。
「動漫之神」，當之無愧。
後臺回覆"手塚治蟲"，瞭解他的創作秘密。
館花心事
♥
“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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