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0 碎玉扶月|這世上有一萬種苦難,我甘願替你嘗完

碎玉扶月|這世上有一萬種苦難,我甘願替你嘗完

1

算起來,執玉有整整十年未出扶月宮了。

從前是拼了命的練功,生怕浪費一時一刻,只恨不得連覺都不要睡了,且那時她在扶月宮裡是下三等的弟子,按規矩也是不能出宮一步的。

後來她的品級一路的升,功力也在一眾弟子裡成了最拔尖的,卻已習慣了宮裡一日日枯燥乏味的生活,身邊的同門們爭著搶著想出宮去執行任務,好能趁機享樂遊玩,她卻絲毫不感興趣。

五年前,她師父過世,她就跟著首座玄陵師叔,玄陵師叔是祭司大人的大弟子。在扶月宮,十位長老共掌政務,祭司管弟子修煉,聖女居星塔卜國運,在這之下,地位最高的就是祭司座下四大弟子。

而明妤祭司這些年已不大管宮裡的事,尤其是在朱離大將軍亡故後,祭司大人就搬去了蓮花峰,玄陵在宮裡其實行的是祭司之權,眾人都稱其為首座大人,作為她最看重的弟子,執玉在扶月宮的地位不可謂不高。

這次的任務,她說要親自前往,下頭的弟子雖驚詫,卻也不敢說什麼。

玄陵事務繁忙,聽聞她要出宮,還是將她叫了過去。這次的任務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是要去捉拿扶月宮的叛徒,捉拿叛出之人本來是刑司的事,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事,可這個叛徒,是當初殺了她師父的兇手,這幾年,扶月宮不斷派人四處追尋,就是為了將其捉回。

“你師父當初死得不明不白,你是他生前最疼愛的弟子,按理是該你親自去將人帶回來,替你師父報仇雪恨,”玄陵看著她,眼中卻浮起一絲憂慮,“到時候,切記不可心軟徇私。”

“師叔放心,執玉明白。”她垂下眼,輕聲答。

2

那人是在西涇被發覺的,正帶領著赤巫教眾在南楚為禍,也殺了不少扶月宮派去搜尋的弟子。

赤巫教同扶月宮頗有些淵源,當初南淵有兩大國並立,迦月與蒼梧。如同扶月宮掌著整個迦月,赤巫在蒼梧也被尊為國教,但因後來兩國一戰,蒼梧被迦月所滅,赤巫在老教主的帶領下逃入南邊巫岐山裡。

迦月自獨霸南淵後,便將赤巫定為邪教,只後來南邊幾族叛亂,差點傾覆了扶月宮,這才讓赤巫獲得喘息之機,從此再難除去。

為了將那人捉回,這些年扶月宮費了不少心力,這次在執玉之前就派去了二三十人去,她到達後,領頭那弟子來報,說他們一行人將那人圍堵在一處山谷內,那人受了傷,闖不出結界去,只是不知藏匿在哪處密林裡。

這次與執玉一同前來的,還有玄陵的另一弟子執盈,她見執玉神色有些恍惚便對那人道:“行了,連日趕路,今日現在這小鎮上歇下,明日再進那山谷去。”

一行人住進了鎮子裡的一間客棧內,晚間執盈去敲執玉房門,進門後便道:“師妹,你知道師父為何要讓我隨你前來麼?”

執玉愣了愣,然後點頭。

“師父怕你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去,當初你與那叛賊同在玄渺師叔座下修煉,你倆有多親近整個扶月宮都看在眼裡,你還記得舊日同他的恩情這再所難免,”執盈嘆息道,“只是你莫忘了,玄渺師叔當初有多疼愛你,而他死狀又有多慘,你若心軟,他日又有何顏面去地下見玄渺師叔。”

執玉淡淡地笑了起來,彷彿是真的有些累:“你們一個個都說擔心我對他心軟,可試問整個扶月宮,又有誰比我更恨他呢?師父當年待我視如己出,這些年我每每回想一次,心頭對那人的恨便多上一分,這日日夜夜的累積,你說我還會記得什麼舊日的恩情?”

“可你看上去……”執盈猶豫著,不知如何表述,執玉一直性子冷淡她是知道的,近幾日卻總是神情恍惚,有些失常。

執玉走向窗邊,抬手將半掩的窗扉推開,這座西涇小鎮的風貌便全盡在眼中,街上的人群,遠處的屋宇,再遠處的連綿青山密林……

“我進扶月宮有十年了,”執玉看著窗外,輕聲道:“十年前就是在這個鎮子上,我父母雙亡後被師父拾到,然後被他帶去了扶月宮,我一來到這兒,就想到了他,一想到他……”

她話未完就偏了頭去,執盈知她念及舊事心頭難過,上前拍拍她的肩:“沒事了,這次一定能替師叔報仇的。”

3

第二日一早,他們一行人便跟隨之前那領頭的弟子前往那處山谷。

那山谷位於芒嶂山內,芒嶂山密林千里,毒瘴密佈,蟲豸遍野,尋常人進都不敢進,聽那領頭的弟子說,那山谷內有一片竹海,在他們尋到那人之前,他就一直藏匿在那片竹海里。

之前派來那批弟子早在竹海外等候,他們守在此地已有幾日,一邊加持困住那人的結界,一邊分批派人去各處搜尋,卻再無那人的蹤影。

執盈行在最前,正要進那林海,卻被那領頭弟子攔住道:“師姐且慢,這竹林被佈下了陣法,先前我們進去的人全都沒能出來……”

執盈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震驚道:“你說這麼大的竹海都被布了陣,你們居然無一人能破它?那你們又是如何能將那人逼出,然後傷到他的?”

見她逼問,那人終於道出實情,其實哪裡是他們傷了他,是那人之前就受了傷,在竹林裡頭養傷,他們進不去裡頭,只能在外面蹲守,後來那人就出來了,在他們圍攻之下傷勢加重,逃了後便不知去向。

“那很可能,他又逃回了這竹林裡?”執玉皺眉問。

那人答不上來,這些天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外頭佈下結界防止那人逃出芒嶂山去,然後就只能送信回扶月宮望宮裡再派人來支援。

“都是些廢物!”執盈怒道。

“師姐別怪他們,”執玉淡然道,“這整片竹林都是陣法的一部分,這樣的陣法,莫說他們,就是整個扶月宮,也沒幾人能破。”

執盈瞧她說得玄乎,不由也皺起眉頭,又忽然抬頭道:“師妹,我記得玄渺師叔最擅陣法演練,你在他座下多年,這陣可能破?”

執玉頓了頓,然後道:“我試試……”

4

竹海的中央是一片不小的空地,有一方小池,池邊一座竹樓,樓旁還圍了幾畦菜圃,連菜圃裡的果蔬都被打理得極好。

而那人,並不在這兒。

幾人步入竹樓,樓中桌椅床榻俱存,十分整潔。

執盈拿起桌上的碗盞道:“這裡一應用具如此齊備,想來那人是長居於此,與其在外頭無頭蒼蠅似的一通找,我看我們就在這兒守株待兔吧。”

執玉點了點頭。

這一晚,他們自然就宿在了這裡,執玉執盈兩人睡在樓上,其餘弟子則在樓下,分兩批於上下夜輪流值守著,以防那人趁夜來偷襲。

執玉起身的時候,已是深夜,夜風吹過竹海,枝葉搖曳的聲音不絕於耳,這樣的聲音她不會陌生,執著燈盞走出房門,屋簷下垂著的風鐸錚錚作響,她抬眼看過去,便見那風鐸下,竟掛著一隻草編蚱蜢。

那棕櫚葉色澤尚青翠,顯然是前幾日剛編好的。

夜風拂面,彷彿有人在耳邊輕聲道:“蓁蓁,你不肯開門,那我便把這東西掛在簷下,明早我若見你將東西取了,那就是原諒了我,好不好?”

她記得那裡掛過他扎的紙鳶,掛過他做的竹蜻蜓,也掛過他給她採來的野花,最後那個晚上,她又同他使氣,他便又來到門外這樣的求,其實她哪裡是生氣呢,只是變著法兒的想找他要禮物,可那天夜裡就出了事,她便不曾知道他在這簷下掛了什麼。

原來,是它麼……

執玉走近,伸手想去觸那蚱蜢,卻倏地縮回了手,望著夜色低聲道:“可這一次,我再不能原諒你了……”

話音落,下頭有鈴聲突兀響起,她聽到有人喊:“那叛賊來了,他往那邊去了,追!”

下頭的弟子紛紛出動,往竹林裡鑽去。

有弟子跑上來,朝她稟:“師姐,執盈師姐去追那賊人了,讓您守在這兒。”

她卻沒有應聲,只緩緩轉過身去,看著那人輕聲開口:“好久不見,季暘師兄。”

那人一愣,低頭苦笑道:“分別六年,看來我的易容術還是沒長進。”

“你沒受傷?”她上下打量他,想了想道,“你故意引我們來的?”

“很失望麼?”他勾唇一笑。

“那倒不是,”她也笑了笑,看向樓下,“反正傷沒傷都沒差別,今日都不能放你走了。”

他隨她目光看去,方才那些假意去追他的扶月弟子皆圍到了竹樓外,擺好法陣,執盈抬頭看著他冷笑道:“季暘,你當真以為我扶月宮都是廢物,任你玩弄於鼓掌中?”

他神色極淡,彷彿這些人從未出現在眼裡過,目光越過執玉,落在她身後那隻懸著的草蚱蜢上。

“原來你猜到了,蓁蓁……”他輕輕開口。

在聽他叫出那個名字那刻,執玉臉上的神情終於出現了裂痕,她雙瞳一縮,垂在袖管裡的手都在發著顫。

“你知道我是故意引你來,也猜到我今夜會來,很好……”他偏頭笑了起來,“夠了……這樣見一面就足夠了……”

眾人皆聽不懂他話中之意,卻見執玉手一揮,便祭出了流光劍,朝他攻去。

那劍是當初玄渺傳給她的,她要用這把劍取他性命為師父報仇,這十年來日夜不停的修煉,這五年來時刻不忘的仇恨,她都沒有絲毫的保留,一招一式拼盡了全力。

下頭的扶月弟子也移動身形,隨之圍攻而上,執盈冷笑著從袖中抽出一物,徒手一抖,手中便出現了一條數尺長的骨鞭,連執玉一見,都驚住了。

那骨鞭是玄陵師叔從不離身的兩樣法器之以,能破開任何術法,同時變幻出無數條鞭影,尋常人被它沾身,一鞭就足以斃命。

她沒想到師叔竟將它交給了師姐,看來是下定決心此次一定要將他誅殺。

執盈揮舞起鞭子,無數鞭影如一張網罩下,他竟絲毫不在意,嘴角還噙著笑,身形快得根本看不清,就騰挪至她近前。

她身形一滯,卻見他的身後,鞭影鋪天蓋呼嘯而至,她差點驚呼出聲,卻見他全不在意,竟微微笑了起來,那笑裡甚至還帶了她熟悉的羞赧和忐忑,問她:“我給你編的那隻蚱蜢,你喜歡麼?”

執玉覺得那一刻,她的整個世界,都只剩了這一句話。

碎玉扶月|這世上有一萬種苦難,我甘願替你嘗完

5

執玉見到他那一年,正好五歲,他是她五歲的生辰禮物。

爹孃從外頭鎮子上回來,她蹬蹬跑下竹樓,便看到池塘邊,爹孃帶了一個男孩一起回來。

她怯怯看著那男孩,問她娘他是誰。

“蓁蓁不是要禮物麼?這個小哥哥就是啊,”她娘笑著蹲下,“以後就有人陪你玩了,多好啊!”

“我不要!”她躲到了她爹身後,“把他送回去……”

“可這個小哥哥的爹孃都不在了,如果蓁蓁不要他,小哥哥就沒有地方去了。”她娘看著她。

“那……”她咬著圓圓的小指頭,狠下心道,“那好吧,可他得聽我的話!”

她是小孩子心性,初見時不過是有些害怕,其實平日裡最想的就是能有人陪自己,第二日就開始纏著他了。

他大了她兩歲,小小年級就養成了一副沉斂的性子,對她恭恭敬敬的,像個僕人一般。

他本就是被賤賣的奴隸,逃跑未成被抓後差點被打死,正好被夫妻倆所救,他以為他們將他帶回來,就是當僕人的,叫她時都是叫“小姐”。

她娘看到就拉著她的小手上前,指著他問:“蓁蓁,你叫他什麼?”

“哥哥!”她仰著頭,笑得眉眼彎彎的。

她娘把她的手放到他手裡,摸摸他的頭:“那她就是暘兒的妹妹了,你喜不喜歡這個妹妹?”

他微微低頭,有些羞赧地點頭:“嗯。”

她捏著小拳頭“嗷”地一聲就撲進他懷裡,被爹孃寵壞了的小姑娘一直就是這麼直接表達喜愛的,只抱著他不肯撒手,一個勁地叫著:“哥哥,哥哥!”

他紅著臉,一邊護著她,一邊不停地悶聲答:“嗯。”

她娘看著兩個孩子,撞了撞丈夫的手肘:“賀蘭鈺,我覺得你這次這主意打得不錯,咱們姑娘以後找個如意的夫婿的確有點難,還是從小培養著比較靠譜。”

倆小孩哪知大人打的算盤,第二年,夫妻兩人就將季暘叫到一邊,問他願不願跟著兩人學術法,那時他哪裡知道眼前這兩人的來歷,卻也聽說過,在南淵以術士為尊,位卑者連入門都沒機會,當下便點了頭。

賀蘭鈺鄭重地對他道:“暘兒,義父不妨坦誠告訴你,教你術法其實是有我和你義母的私心,蓁蓁她一個姑娘家,學了這些怕以後惹風波,我們希望以後你能護著她一些,你若不樂意,我們不會強求。”

他卻跪在兩人身前,“我樂意,請您教我本事,讓我能護著蓁蓁一輩子。”

從那以後,夫妻兩人開始教他術法,不過第二日,季暘發現,小姑娘緊鎖著房門不肯出來,生他的氣了。

爹孃從來不讓她學術法,偏偏他能,她就堵氣不理他,任他在門外將好話說盡也不開門,最後他紮了只紙鳶掛在她門前,對著門內道:“蓁蓁,你不肯開門,那我便把這東西掛在簷下,明早我若見你將東西取了,那就是原諒了我,好不好?”

他躲在轉角,見不一會兒門就開了,她見到門口懸那隻紙鳶眼睛都亮了,踮著腳取下後翻來覆去地看,眼睛都笑彎了。

真是好哄,他含笑想著。

6

賀蘭氏夫妻遇害那晚,他記得比她清楚。

他被外頭打鬥聲驚醒,卻見義母揹著睡熟的蓁蓁拉著他往外跑,竹樓後竟停了一隻朱玄鳥,義母將兩人扶上鳥背,身後有黑衣人趕來。

“暘兒,我同你義父是活不成了,你照顧好蓁蓁,我們夫妻來世銜環以報。”說完她握住他的手,然後再一拍鳥背,那朱玄展翅而起,義母替他們擋住那些人,他們則越飛越高,最後只聽到義母遠遠的喊聲:“不要報仇。”

那一年他已經十五歲了,跟著賀蘭夫婦生活了八年,早視他們如親生父母,他發誓,終此一生也要為兩人報仇。

或許是他們運氣好,逃到鎮子上時就遇到了扶月宮的人,為首那人認出了蓁蓁,說自己是她母親的故人,然後帶兩人趕往山谷,替夫妻倆收殮了屍體,然後問他們,願不願跟她回扶月宮去。

那時兩人一心只想著報仇,扶月乃天下術法之宗,學會了最上乘的法術,日後才有能力手刃仇家。

在扶月宮的日子最初並不好過,哪怕師父玄渺十分疼愛蓁蓁,同門們眼紅了,奈何不得她,便拿他來出氣。義母將他們撫上朱玄時,最後握住他手,其實是給他結了印,將他所學的法術封住,不讓仇家察覺,是以對於師兄們的欺凌,他壓根還不上手。

她發現後紅著眼說要去告訴師父,他攔著她,替她擦去眼淚道:“你去說了,他們下次下手會更重,以後咱們比他們厲害了,再自己揍回來。”

“嗯!”她攥著拳頭,臉氣得鼓鼓地道,“揍回來!”

那時她還不知道,她娘當初給他結的封印有五年之期,五年之後便會自動解開,而她知道他的封印解開,是在聽聞師父的死訊時。

後來她在回憶裡翻來覆去地找,都找不出蹤跡能預示他會那樣做,也試圖想找到他那樣做的原因,可任她想破頭,都無法替他找到一個理由,甚至藉口。她只知道,當師姐們看到師父的屍體時,找遍了扶月宮每個角落都沒有他的蹤跡。

他拋下了她,她終於發現,原來他做的任何錯事,都沒有他做的這個決定,更讓她難以接受。

十三年,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他甚至發過了誓說會守護她一輩子,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的生命裡再找不到他的蹤跡。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曾有過怎樣的絕望……

後來,終於有弟子查到他的蹤跡,原來他已經入了赤巫教,傷天害理的事不知做了多少,斑斑罪行難容於世。就算她還願等他,他也回不了頭了。

7

她正失神間,他已躲過了那密實的鞭網,執盈已躍上樓來,下面的弟子守住生死門,他根本無暇破陣。

執盈的鞭子毫不停歇,可這一次,竟直直朝著執玉而去,她哪裡想到師姐會攻向自己,欲躲已來不及,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誰知橫來一臂從她腰間一攬,一個高大的身影罩在她身前,將她籠在懷中,而那鞭子就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上。

執盈沒有料錯,他的軟肋多年未變,還是一個執玉。

生生受了這一鞭,他已再難躲過她的攻擊,執盈立即攻上,眼見他再無可逃,突然間一支長劍擋住她的鞭子。

執玉握著流光劍,骨鞭所攜的萬頃之力讓她的衣襬都被撕裂,手臂上也落下數道血痕。

她卻發現身後的他有些不對勁,她不知道方才他被傷得如何,只見他渾身抽搐連身子都支撐不住了。

拼盡最後一分力,她出手一推,將他朝生門推去,所有人立即追上去。

沒有人料到她會在這一刻使用幻術,她扶起倒在地上的季暘,只一瞬,就消失在夜色裡。

他醒來是在第二日,她雙目紅紅地看著他,似乎一夜未睡。

他記得她也受了傷,忙拉過她的手想察看,卻聽她低低問:“你不打算告訴我這五年裡,你到底經歷了什麼嗎?為什麼你的體內有冰蠶,那東西會要了你的命的!”

“沒了它我早就沒命了。”他淡淡答。

當初他心脈盡斷,本是無活路可言的,卻遇上了赤巫的人,植了極地的冰蠶為他續命,所以他得為赤巫賣命,再兇殘罪惡的事,做的多了也麻木了。

“是當初……”她有些哽咽,“被師父所傷?”

他怎麼能輕易殺了師父,就算是趁著師父本就有傷在身,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沒回答,便等於默認,她還未開口,他卻突然笑著道:“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殺她,如你們所想,我早暗中和赤巫有來往,殺了玄渺,是他們給我的任務,玄渺根本不重視我,扶月宮弟子又那麼多,何日才有出頭之日,我等不了了……”

說完,他體內的冰蠶又發作起來,整個人蜷縮成一圈不停抽搐,似乎是痛到了極致。

她聽說過它那生不如死的苦楚,冰蠶只能活一年,他既要靠它續命,就得一年年的種下去,赤巫有了母蟲,就可以控制他一輩子。

“這麼艱難地活著,就是你想要的?”她撫上他被汗水打溼的發輕聲道,說完拿流光劃破手掌,遞到他唇邊,他已經痛得失去神智了,聞到鮮血的氣息就抓過她的手吮吸起來。

她找到一處客棧,一直守著他,等他醒來,發覺身上痛楚減緩很多後不禁有些疑惑,慢慢的,他的臉色沉了下去,拿起她的手,便看到那上面交錯的傷口。

他沒有說話,她卻看到他渾身在微微發著抖,彷彿極力在忍著什麼,最終卻偏了頭去。

“蓁蓁,算我求你,”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狼狽,幾乎是懇求地道“你走吧,我不想你看到我這樣子……”

“你休想!”她霍地站起身來,聲帶嗚咽,倔強地盯著他,可那眼淚卻終是一顆顆溢出眼眶,“你休想再丟下我了……這次我出了扶月宮,就沒打算再回去,冰蠶是吧,我們去玉瀾谷,去極北之地,我不信找不到剋制它的辦法!”

他轉過頭去,“我殺了最疼愛你的師父,這你忘了嗎?”

“我試過恨你,也想過永遠不原諒你,可比起這些,”她低下頭喃喃道,“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我最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你……”

他不肯回頭,她就拉住他的衣袖,像兒時一樣,企圖換來他的心軟。

“別丟下我,讓我跟你走,去哪裡,做什麼,都讓我陪著你好不好?我什麼都不怕,我只怕你不要我了……”

8

臨睡前,她還在同他說著往後的計劃,往北走,越途經西涇北荒再渡浮浪海,最後到極北之地。

“蓁蓁,”他突然出聲打斷,“你知道你父母的來歷麼?”

“知道,”她低聲道,其實師父生前告訴了她。

她娘原來也是扶月宮四大弟子之一,玄陵玄渺的師妹,而她爹,是當初蒼梧太子的遺脈,因流落民間所以在滅國時免遭於難。

“術法一門,普天下唯有蒼梧皇族才能練至第十境,”他聲音凝重,“可其實旁人也不是沒有辦法突破那最後的限制,那法子就是……與蒼梧皇族人換血,所以,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的身世!”

那是自他離開後,五年多時間裡她第一次好眠,如果沒有在醒來後發現自己被綁的話。

他的身後還站了人,看樣子應當是赤巫教的人。

他還是決定回到那裡去,他騙了她……

“一年期已滿,我必須馬上回赤巫種上冰蠶子蟲,我去不了極北之地了,更何況,去了也不會有解救的法子的。”他淡淡道,“這次我故意引你來,本是想最後見你一面,從此……再不相逢。”

“你不要回去,你可以吸我的血,鮮血可以暫時止疼,”她努力想掙脫身上的縛仙索,苦苦哀求,“如今我的術法已練至七境,我們一起離開,然後找到當年殺害爹孃的人,替他們報仇……”

他們曾信誓旦旦說過無數次,等他日足夠強大,就一起離開扶月宮,相攜尋遍天下,為父母報仇雪恨。

“不用,”他淡淡道,“仇我已經報了,所以,當初的恩情我也還了,你我之間再無瓜葛,你回扶月宮吧,莫耽誤了大好前程。”

如今她是玄陵的弟子,他日便是整個迦月也盡在掌中,自然是大好的前程。

“季暘,你給我回來!不就是冰蠶嗎,大不了我也種上,我陪你受苦……”任她何如呼喊,他終究不曾回頭,她忘了,他是說過最害怕的是她的眼淚,可那都是曾經,他們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她嘶啞著聲音,喃喃道,“你這個懦夫,懦夫……”

碎玉扶月|這世上有一萬種苦難,我甘願替你嘗完

9

來接他的人是赤巫教主派來的。

這些年,季暘為赤巫立下不少功勞,在教主面前十分得眼,一路升為左護法,此次教主提前出關,並將他召回,自然是有重要的任務。

教主此次閉關,已修煉至第九境。

當初長庚紀末,人神共存的時代終結,天神在飛昇之時便設下限制,凡人的肉身練術最高只能練至第九境,除卻身為遠古神袛後裔的蒼梧皇族。當年蒼梧國滅,皇族血脈隳落,可赤巫曾是蒼梧國教,自然知道當初太子在民間遺有一子,賀蘭鈺。

“當初玄渺說,賀蘭鈺的孩子與他們夫婦一同遇難,這話我一直存疑,難保玄渺不會存了私心,將那孩子私藏起來,等自己練至九境時再換血,”教主看著他道,“我閉關前就一直命人查她那些弟子,唯今看來有一人最有可能,你當初也出自玄渺門下,那個叫執玉的弟子你定也熟悉,這次你去將人抓回來,人帶回來了,你體內的冰蠶才能續上。”

誰能想到,扶月宮四大弟子之一的玄渺,其實竟是赤巫的右護法,當初當他窺破了師父的秘密後,從前忽略的一些疑惑便浮了出來。

那日從山谷裡逃出後,玄渺為何剛好就帶著弟子趕到,如非在那夜就已經見過了他與蓁蓁,後來她怎能將他們認出,而當初他坐上朱玄後回頭一望,瞧見了為首那黑衣人所使的法器,那東西最終被他從玄渺的密室中尋到。

可就算義母設下的封印已漸漸解開,他也明白自己根本無法報仇,因此他刻意投靠赤巫教,將玄渺故意殺害賀蘭夫婦的消息放出,致使玄渺與赤巫決裂並被教主所傷。這才使得他有機會,拼盡全力殺了玄渺。

從頭至尾,他都將她瞞得徹徹底底,他不能讓她犯險,當時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會替她扛下一切。

他說過要護她一輩子,這句話他從不敢忘……

10

找到她的時候,她怔怔看著他,以為他後悔了返身來尋她。

“跟我走!”他抓起她便要走。

周圍的手下卻早有準備,埋伏在暗處的赤巫教眾紛紛上前,將兩人圍住。

“左護法,教主早就猜到你不會聽話,他老人家下的令,是將你們兩人一齊帶回。”

“就憑你們?”他嗤笑。

“自然不是,”那屬下道,“教主馬上就會趕到,您好好的尚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如今冰蠶發作,屬下勸您還是束手就擒吧。”

他轉身,擋在執玉身前,低聲一呼,遠處有低嘯聲起,一隻朱玄展翅而來,他擋住那些赤巫教眾,讓她騎上鳥背,“你先走,我隨後跟來。”

那鳥隨他號令一飛而起,越飛越遠,他體內的冰蠶發作,漸漸難以支撐,卻見赤巫教主騎著麒麟獸,領著無數教眾趕來。

“教主果然是在試探我……”他冷笑,“你一直在找賀蘭鈺的孩子,也知他在玄渺那兒,可按時間來算,我同執玉都是在賀蘭氏夫婦死後被玄渺帶回,我同她,都可能是賀蘭皇族的遺脈,教主誰都不想放過。”

“不錯,”教主負手走近,“如今我功力已至九境,缺的只是皇族的血脈,自然要萬無一失。”

當初賀蘭氏夫婦最後一次現身時,只有人看到兩人抱著一個襁褓,至於那孩子是男是女什麼模樣,便隨著兩人的消失而再無人得知,當初他派玄渺去尋賀蘭鈺,誰知玄渺存了私心,殺了夫婦兩人也將那孩子偷偷留在身邊。

“如今再不種上冰蠶,你這條命都沒了,還想著反抗我?”

季暘仍笑著,對他道:“教主覺得我已經沒有任何籌碼了麼?”

教主走近,一掌向他擊下,本以為他是再無力抵抗了的,誰知他一抬手竟生生格住了那一掌。可以九境的功力,教主只稍稍施力,掌中熾烈如火直欲將他焚滅。

他一手垂下,血已順著手臂流下,無人察覺,那血沒入土中迅速洇開,在他周身圍成一圈,他驀地撤手,教主那一掌直直擊中他的胸膛,可就在這一刻,轟地一下,他的周身光芒大漲,鮮血似化作烈焰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罩。

拔地而起的巨大火光形成一股巨大的力,擊在教主身上,將他彈開。

“涅槃……”教主捂住胸口,“原來你才是賀蘭鈺之子。”

涅槃是蒼梧皇族的秘術之一,在蒼梧國滅後,自然唯有賀蘭鈺能施。

就在他失神那刻,那隻朱玄去而復返,鳥背上的女子抓住季暘的手將他拉上鳥背,兩人趁機逃離。

11

方才使出涅槃,他元氣耗盡,連說話都快沒力氣了,她一探他脈搏,便知他的情況有多糟了。

“你沒種冰蠶?”

他一笑,“教主說,抓你回去,才給種呢。”

“當初你斷了心脈,唯有靠冰蠶吐絲才能將其續上,冰蠶子蟲只能活一年,你年年都得重新種,你難道不知這有多緊要?”

“是啊,我年年都得重新種,那母蟲被教主用血養著,我這一輩子就都得受他控制,替他殺人,替他作惡……”

“不要說了……”她捂住嘴,不想洩露了哭聲。

朱玄馱著兩人,一直飛到山谷那竹海中,當初兩人乘著朱玄飛離這裡,如今又再度乘著它回來。

她扶著他走到竹樓裡,他卻抓住她的手,彷彿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

“教主很快就會追來,竹海那陣法也攔不住他,你放我在這兒,自己乘著朱玄走,如今他要找的只有我了。”

這就是他故意施展涅槃的原因,幸而當初義父義母將術法都教與了他,讓他能替她擋下一切。

“我不走,你不是丟下我,就是趕我走,”她直直盯著他,“季暘,我再不會聽你的了。”

他無奈地笑起來,如舊時一般摸摸她的頭,艱難道:“你知道他們有多可怕麼?”

她不知道這五年他是怎麼捱過來的,他也不敢讓她知道。

“我不肯回扶月宮,師姐去請玄陵師叔了,算時間,他們很快就趕來了……”

“傻瓜,”他攬住她,低低道,“你忘了嗎,無論赤巫還是扶月宮,他們都不會留我性命的。”

他和她不一樣,他已經沒有任何路可走了,只是她不知道這一切他早已料到,所以才會引她前來,這真的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他一早就明白,能撐過這五年,也不過等的就是這一次相見。

他已經無力,強撐著靠在她耳邊道:“赤巫那隻冰蠶母蟲已經一早被我毀了,蓁蓁你不明白麼,我壓根沒給自己留活路。我殺了師父,你不是恨我麼,如今我把命償給你,好不好?”

他不想再這麼苟延活著,被赤巫所挾,泯滅天良,作惡越多越無法回頭,手裡的罪惡也讓他離她越來越遠。

她不敢相信他的話,只瞧見樓下簷下還掛著那隻蚱蜢,飛身上去摘下,忍著淚意對他道:“你看我取下了它,我原諒你了,你不要說傻話,再等等,等師叔趕來,她一定能救你……”

“那母蟲沒了,誰都救不了我了……”

遠處傳來人聲,是赤巫的人正闖入竹林中。

她不說話,只將他撫上鳥背,正欲起飛,卻見他突然紅著臉,突然低聲道:“蓁蓁,讓我最後……親你一下,好不好?”

她還未答,他已俯身靠近,那唇落在她的唇上,她驀地僵住。

還未來得及反應,他手一翻,腰上的縛仙索瞬間已纏到她身上,將她一匝匝縛住。她恍惚猜到他的打算了,卻什麼都來不及做,就見他一翻身從鳥背上跌落下去。

她動彈不得,只能任朱玄馱著她越飛越遠,眼淚汩汩湧出,卻連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了。

其實方才探他脈搏,她已經知道他已無生機可言。

他再一次丟下了她,可她知道,這一次,她再也找不回他了。

12

季暘在落下那刻,割斷了自己的脈搏。

他還記得,去殺玄渺那晚,他溜到她的房內在床邊一直看著她的睡容,他知道自己並無勝算,也沒打算能活著回來了。

他只希望她什麼都不要知道,希望她的眼底再無仇恨,希望她永遠天真無憂,能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到老了子孫繞膝含笑而去。

最後要走時,他親了親她的額頭。

“傻姑娘,”他拂開她額前碎髮,雖知她聽不到,卻仍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世上若有一百種快樂,我不奢望你能享盡,但這世上若有一萬種苦難,我也甘願都替你嘗完……”

阿星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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