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6 孬子(民間故事)

窮山溝中多乞丐。這是一個關於乞丐的故事,我們那兒管乞丐叫“孬子”。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家裡偶爾會有人來乞討,這人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高高瘦瘦的,皮膚黝黑。一隻手拿個破碗是為了討飯,另一隻手拿跟木棍是為了打來咬他的狗。腰間掛個很髒的小布袋,大嗓門一吼:“給點米哦!”這個人的名字叫溺伢。

村裡人叫他溺伢孬子,從我記事起他就以乞討為生了,但他一開始卻並不孬。我向爸爸詢問了關於溺伢的事情,然後得知了一段悲慘的人生經歷。

溺伢小時候很聰明,學習成績雖說不是特別好但也還過得去,只要不出意外,考個中專然後出來教書是沒有問題的,他自己也這樣想。但意外偏偏還發生了。

臨近考試的時候,溺伢感冒發燒了,但家人沒當回事也就沒管他,他就拖著帶病的身體進了考場。當天考完後正是傾盆大雨,溺伢沒帶傘,只好等在考場附近,希望他父親來接他。嗜賭成癮的父親那天手氣不好,輸紅了眼,哪裡顧得上溺伢的事?

等到天黑了,考場的人都走光了,溺伢意識到他家人不會來接他了。憤怒而虛弱的他就這樣奔向了雨中,跑回家時已淋成了落湯雞,當晚高燒不止。他母親要帶他去看病,父親嫌看病貴,隨便去藥店開了點藥回來,然後接著打牌去了。父親的不聞不問和自私自利在那時就點燃了溺伢心中仇恨的火焰。

父親買的藥一點效果都沒有,溺伢仍然高燒,渾身滾燙,以現在的標準來看得有四十多度。持續不退的高燒燒壞了溺伢的腦子,導致他已不能像正常人思考。雖然後來他退燒了,但他已經瘋了。

瘋了的溺伢像頭瘋牛一樣,而他父親就是他眼中的一塊紅布,他張牙舞爪血脈噴張地咆哮而去。他恨他父親,即使已經瘋了,意識亂成一團,也記得對他父親的恨。他操起身邊的任何物體砸向他父親,拿著砍刀追得他父親滿山跑。最後在眾多鄉鄰的阻撓下,溺伢被壓制了。但從那以後,這對曾經的父子就成了仇深似海的敵人,父子情誼從此一刀兩斷。

溺伢父親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喜歡溺伢,他最疼愛的是溺伢的弟弟,因為弟弟更像他。而經過這次砍人事件後,溺伢在家中已經待不下去了,他一個人跑到了深山老林找了間破房子住了進去。這房子已經荒廢至少十年了,到處都是發黴發臭的味道。沒有任何食物來源,沒有錢,溺伢的那段日子全靠他母親的接濟才熬過來的。

母親疼兒啊!溺伢母親捨不得孩子這般吃苦,不忍心看他自生自滅,但又不敢忤逆丈夫的意思,只能瞞著溺伢父親去看溺伢,偷偷帶點米麵和錢財過去。好幾次溺伢情緒失控,將他母親打得鼻青眼腫。好幾次溺伢父親發現她在偷偷幫“逆子”,又把她打得鼻青眼腫。

即使這位母親在做著兩邊都不討好的事,但她還是堅持了兩個月。兩個月內母愛的滋潤使得溺伢逐漸平復,他不再輕易發瘋或動怒,重新學會了做飯炒菜,也慢慢明白了錢的作用。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厄運降臨了。溺伢母親上山砍柴,不慎滑倒,頭部撞向了堅硬的石頭,當場死亡。舉行葬禮的時候,人們看到一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衝進了人群,抱著棺材一會兒嚎啕大哭,一會兒仰天大笑,眼淚,鼻涕,口水,集中在一張扭曲變形的臉上。然後,他被人毫不客氣地趕了出去。

葬禮過後,溺伢把自己關在破房子裡待了一個月。一個月後,溺伢出來了,開始挨家挨戶乞討。人們很好奇這一個月他是怎麼捱過來的,畢竟就他當時的食物儲備,能吃一個星期就不錯了。膽大的村民趁溺伢不在闖進了破房子,卻發現地上有許多吃剩的被啃得血肉模糊的死老鼠。

母親的死徹底擊垮了溺伢。他開始像個野人一樣在林子裡跑來跑去,把前來砍柴的人嚇個半死。有調皮的孩子用石子扔他,他就揮舞著木棍在後面追,孩子們哭了,他笑了。

不管多冷,他始終是一件很單薄的衣服。他睡在冰天雪地的路面上,他躺在蠅蟲瀰漫的草堆旁。他的眼睛開始向下凹,鳥兒開始在他頭上搭窩。

溺伢沒田沒地沒錢沒米,所有的生活都靠乞討得來。後來他學會了撿破爛,到處找些破銅爛鐵,搬到垃圾站賣掉換錢。有時候,溺伢會去別人家菜園地偷菜,但運氣不好的時候,會踩到專為防野豬野兔偷菜而設的捕獸夾。所以第二天,人們看到出來乞討的溺伢,血肉模糊的腳上多了幾個大洞,少了幾塊肉。

溺伢乞討的態度談不上客氣,反而很粗暴,大吼一聲:“給點米哦!”彷彿別人欠了他幾百萬似的。人們或許由於同情,或許怕溺伢欺負自己的孩子,還是願意給予施捨的。

然而,某一天,溺伢消失了。整個村裡都尋不到他的身影。後來人們在河邊發現了他的帽子,以為他是溺水而死的。果然人如其名啊!溺伢溺伢,溺水而死的苦命伢!難道命中註定?

可奇怪的是,人們把河都翻爛了都沒找到溺伢的屍體,所以最後結論是:溺伢走了。他離開了這個生他養他但終究不屬於他的家鄉,瘋瘋癲癲走向了外面未知的世界。他的命運多了一份兇險,村子卻多了一份安寧。我知道,他從此不會再回來了。

若干年後,我爺爺和溺伢父親坐在山坡上放牛,兩位老人就以後的養老問題憂心忡忡。溺伢父親對爺爺說:“你擔心什麼?你下面有兩個孩子養著你呢!可我家那個(溺伢的弟弟)整天就知道賭博喝酒,怕是指望不上哦!”爺爺抽一口土煙說:“其實你還有一個兒子!”溺伢父親不說話了,他知道爺爺說的是誰。他猛抽了幾口土煙,然後眼泛淚光望著藍天說:“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事實上,在溺伢消失後的幾年,我曾在街邊的許多孬子身上看到了溺伢的影子。同樣的衣衫襤褸,同樣的腌臢邋遢,但乞討的時候那卑躬屈膝的模樣,卻正好和溺伢形成對比。因為溺伢是大吼大叫的,讓人感覺別人欠了他一樣。現在想來也理所當然,這世道確實對他有所虧欠。

有時候我覺得我和溺伢很像。我們都曾意氣風發,滿腔熱血,但冷不丁被現實澆滅。溺伢回不去的是一段時光,我回不去的是一個地方。我為接受教育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催促我離開我的家鄉,戰戰兢兢嚮往著於北上廣追尋夢想。我們都覺得世界對自己有所虧欠,我們都是既失去了家鄉又不知如何抵達遠方的人。

小鎮生活註定是不甘寂寞的。一個溺伢走了,一群“溺伢”又來了。某一天晚上,來自某大城市的貨車開到了我們村,在山間公路上開始“卸貨”,然後揚長而去。後來我才知道車子運的“貨”原來是一群乞丐,他們在那晚下了車,沐浴著月光如殭屍一般遊走,所到之處引發犬吠聲連連。

我還知道,這種為大城市“維護市容,清理垃圾”的貨車,全國還有很多輛。溺伢說不定也在某輛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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