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1 江爾遜:餘臨證四十餘年,因喜用柴胡,屢遭詰難

《神農本草經》將柴胡列為上品,為歷代醫家所習用。但這味藥從古到今一直存有爭議,喜者褒之,惡者貶之。江老鑑於柴胡之適應範圍廣,而運用機會多,故而回顧柴胡之爭議,追溯其功用,研討其禁忌,於臨床不無裨益焉。正如文中江老所言:是耶非耶,惟明者裁之。


柴胡,《本經》列為上品,為古今醫家所習用。在《傷寒論》、《金匱》中有見柴胡劑之條文,可見仲景以平脈辨證為依據,通過適當配伍,將柴胡廣泛運用於治多種疾病,此醫家之禪宗也。然亦有不少醫家,認為柴胡有發表、升散、劫陰之弊,懼而不敢用。餘臨證四十餘年,因喜用柴胡,屢遭詰難,縱起沉痾,亦譭譽參半。今日得暇,聊作探本溯源之瑣談,是耶非耶,惟明者裁之。

關於柴胡之爭議

關於柴胡之爭議,以明清時代為甚。張景嶽曰:“柴胡之性善洩善散,所以大能走汗,大能洩氣”,繆仲醇曰:“柴胡性開而發散。”林北海重刊張司農《治暑全書》序中之“柴胡劫肝陰,葛根竭胃汁”二誤,因葉天士在《幼科要略·瘧門》及《溫熱論》中曾引用之,而廣傳醫界。徐靈胎堅決反對葉氏此說,曰:“此說何來?此老終身與柴胡為仇何也!”吳鞠通不仇視柴胡,然因其在《溫病條辨》中曾告誡曰:“溫病耳聾,病系少陰,與柴胡湯必死”,遂令後人讀之不善者,誤以柴胡為溫病禁藥。

另有一批較為開通的醫家,其治陰虛證兼鬱滯時,往往於大隊養陰藥中稍佐柴胡。如薛立齋曰:“陰虛水動,用丹溪法不愈者,六味丸加減代之立應。”在其醫案中有用滋陰腎氣丸(六味丸去萸肉,加生地、歸尾、柴胡)肝腎同治,以及加味地黃丸(六味丸加柴胡、五味、生地)治肝腎陰虛諸疾。又如趙獻可之用疏肝益腎湯(六味丸加當歸、柴胡、白芍)滋水達鬱,高鼓峰之用滋水清肝飲(六味丸加柴胡、白芍、當歸、棗仁、山梔)治陰虛肝鬱,脘脅疼痛等均屬“通權達變”一派。由斯視之,關於柴胡一藥,竟是眾說紛紜,見仁見智,令人如何適從?

關於柴胡之功用

關於柴胡之功用,除《神農本草經》之外,歷代本草均皆依據以柴胡為君藥的方劑之功用而予以發揮者。較有代表性者,如《名醫別錄》曰:“除傷寒,心下煩熱,諸痰熱結實,胸中邪逆,五臟間遊氣,大腸停積水脹,及溼痺拘攣”,《本草綱目》曰:“治陽氣下陷,平肝、膽、三焦、包絡相火,及頭痛眩暈,目昏赤痛障翳,耳聾鳴,諸瘧,及肥氣寒熱,婦人熱入血室,經水不調,小兒痘疹餘熱,五疳羸熱。”《藥徵》曰:“主治胸脅苦滿也,旁治寒熱往來,腹中痛,脅下痞硬。”通觀以上所論柴胡功用,均從方劑之主治著眼,非單論柴胡一藥之功用也。

餘臨證體驗既久,深感欲明瞭柴胡之功用,非勤求古訓,精研《本經》不可。《本經》曰:“柴胡氣味苦平無毒,主治心腹腸胃中結氣,飲食積聚,寒熱邪氣,推陳致新”,此段經文,言簡意賅,寓意深長。後世對此闡發較深刻者,當推葉天士(仇柴胡而深研之,亦名醫氣度耶)。葉氏曰:“柴胡氣平味苦,獨入足少陽膽經。其主心腹腸胃中結氣者,心腹腸胃,五臟六腑也。臟腑共十二經,凡十一髒皆取決於膽。柴胡輕清,升達膽氣,膽氣條達則十一髒從之宣化。故心腹腸胃中凡有結氣者,皆能散之也;其主飲食積聚者,蓋飲食入胃,散精於肝,肝之疏散,又借少陽膽為升發之主也。柴胡升達膽氣,則肝能散精,而飲食積聚自下矣;少陽經行於半表半里,少陽受邪,邪並於陰則寒,邪並於陽則熱,柴胡和解少陽,故主寒熱之邪氣也;春氣一至,萬物俱新,柴胡得天地春生之性,入足少陽以生血氣,故主推陳致新也。”(見《神農本草經》三家合注)試析葉氏高論。

其闡發重點有二:其一,柴胡之能主寒熱邪氣者,全在於和解少陽樞機,絕非發汗解表之品,後世將其歸為發汗解表藥者,誤也;其二,柴胡之能推陳致新者,用其能治心腹腸胃中結氣和飲食積聚也。若從現代中西醫結合,取柴胡疏肝利膽,用於膽道排石及急性梗阻性化膿性膽管炎、急性胰腺炎等急腹症之累累成果看,則“推陳致新”之說,尤可信矣。

餘查《本經》原文,並未言柴胡有升散劫陰之弊。而臨床單用柴胡一味療病者殊少,尤於陰虛火旺之實,舍它藥而獨用柴胡者,更未曾聞見。且方劑的療效,絕不等於各個單味藥作用的機械相加,而是通過適當配伍,使七情和合而發揮綜合作用的。尤其重要的是,與醫者辨證論治質量之高低休慼相關。諺雲:“人參殺人無過,大黃救命無功。”世人之不輕賞柴胡者,何異於斯!倘不念思求經旨,著意於細緻地平脈辨證,而是“相對斯須,便處湯藥”,當然不會駕輕就熟地使用柴胡。試看吳鞠通在告誡溫病耳聾須禁用柴胡時寫道:“溫病耳聾,《靈》、《素》稱其必死。豈少陽耳聾,竟至於死耶?經謂腎開竅於耳,脫精者耳聾……若再以小柴胡湯直升少陽,其勢必致下竭上厥,不死何待!”這明明是鑑別脫精耳聾與少陽耳聾,示人以辨證論治規範,非謂凡溫病均禁用柴胡也。

至於柴胡之昇陽作用,亦與配伍密切相關。如補中益氣湯為昇陽舉陷代表方,近代藥理實驗證實,此方對子宮周圍組織有選擇性的興奮作用,對小腸有調節肌張力和增強蠕動的作用,但除去方中的升麻、柴胡後,上述作用即見減弱,且不持久,而如單用升麻、柴胡則根本無此作用。又如龍膽瀉肝湯,乃清瀉肝火代表方,亦用柴胡,未曾見有昇陽之弊。由此可知,若信奉柴胡昇陽劫陰之說,當不用而避之,或以它藥代之,未免因噎廢食矣。

柴胡之禁忌

既然單用柴胡一藥治病機會甚少,故探討其單味藥之禁忌無多大臨床意義。惟有探討以柴胡為君藥的著名方劑之臨床運用禁忌,方能示人以規律準繩。《傷寒》、《金匱》中以柴胡為君的有七方,如小柴胡湯、大柴胡湯、柴胡加芒硝湯、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柴胡桂枝湯、柴胡桂枝幹薑湯、柴胡去半夏加瓜蔞根湯均以小柴胡湯為基礎。故探討小柴胡湯之禁忌便可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小柴胡湯之正治,名曰“柴胡證”(臨床多指寒熱往來,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四大主症)。《傷寒論》規定,“傷寒中風,有柴胡證,但見一證便是,不必悉具。”鄙認為,問題的實質在於這“一證”,到底是“的證”,還是“疑似證”?若是疑似證,小柴胡湯就在禁用之列。例如,《傷寒論》123條:“但欲嘔,胸中痛,微溏者,此非柴胡湯證。”今“但欲嘔”,雖疑似少陽,然“胸中痛,微溏者,”原非無形邪熱客於少陽,而是有形積滯內阻胸腹,故非柴胡證也,不得用小柴胡湯。

《傷寒論》98條:“得病六七日,脈遲浮弱,惡風寒,手足溫,醫二三下之,不能食,而脅下滿痛,面目及身黃,頸項強,小便難者,與柴胡湯,後必下重,本渴而飲水嘔者,柴胡不中與也。”此及誤下後出現“脅下滿痛”一證,疑似少陽;然文中有“面目及身黃、頸項強、小便難”等症,顯為誤下致表裡雜揉,陰陽同病,非少陽病也。誤與柴胡湯,後必下重,飲水即嘔,亦非少陽本證之嘔,緣誤下戕傷胃陽所致,故爾“柴胡不中與也”。程應旄對此證之誤用柴胡湯,感慨唏噓,曰:“柴胡湯之於少陽,豈可雲但見一證便是乎?又豈可雲:下之而柴胡證不罷者,復與柴胡湯乎?”

《傷寒論》149條:“但滿而不痛者,此為痞,柴胡不中與之,宜半夏瀉心湯。”因但滿而不痛者,乃誤下損傷脾胃,外邪乘虛內陷,致脾胃升降失職,寒熱錯雜於中,縱有“嘔而發熱”之少陽疑似證,柴胡湯亦不中與之也,宜半夏瀉心湯,寒熱並用,辛開苦降,陰陽並調以開痞。

《溫病條辨》中焦篇:“脈左弦,暮熱早涼,汗解渴飲,少陽瘧偏於熱重者,青蒿鱉甲湯主之。”吳氏自注:“青蒿鱉甲湯,用小柴胡法而小變之,卻不用小柴胡之藥者,小柴胡原為傷寒之方,緣於暑溼,其受邪之源,本自不同。”俗謂瘧不離少陽,必以小柴胡湯為主者,稍欠斟酌也。

《溫病條辨》下焦篇:“伏暑、溼溫脅痛,或咳或不咳,無寒但潮熱,或竟寒熱如瘧狀,不可誤認柴胡證,香附旋復花湯主之。”吳氏自注:“伏暑,溼溫積留支飲,懸於脅下,而成脅痛之證甚多……此因時令之邪,與裡水新搏,”乃有形水飲懸於脅下,非無形邪熱客於少陽也。故雖“寒熱如瘧狀”,亦斷不可誤認為柴胡證。

鄙認為,鑑於柴胡之適應範圍廣,而運用機會多,故爾回顧柴胡之爭議,追溯其功用,研討其禁忌,於臨床不無裨益焉。聊以千慮一得為此瑣談,願作引玉之磚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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