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你應該也有這樣的時候。夜裡睡著睡著,忽然醒來。四野空寂,什麼也沒有。只有黃月亮貼在窗上。那麼大,那麼圓,滿地白光,美得你心都疼了。
在那浩蕩的月光中,你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往事。然後,有些聲音從寂靜裡鑽出來,在淚水的培養下,長成了紙頁上的詩。
2
我想,你應該也和我一樣,在好的時光裡,遇見一些不那麼好的人與事。你落下不過人知的傷疼,你永遠不會說,但是,它們一直存在。
如影隨形。
像你的狐臭或腳氣,或者蜈蚣狀的長疤,或者難以祛除的婦科病。
你覺得羞恥,你只想把它們帶入墳墓,作陪葬品。
但你的傾訴欲又一直挑戰你的保密能力。有好幾次,你在某個煽情的時間與空間裡幾乎失控,它們在你的舌根底下蠕動,呼之欲出,危險極了。
後來,你終於想到一種兩全的方式,把它們整了形、化了妝,改名換姓,寫下來,說給別人聽。
你得到了傾訴的快感,也得到了一個故事。
3
我想,或許你也有一個你喚作家鄉的村莊。
它的四周是田野,它的內核是苦痛。你的鄰居是一個瞎眼的老人,是一個經常蜷在丈夫墳頭過夜的農婦,是一個把兩個女兒弄懷孕的鰥寡的父親,是一個在春天的時候脫光衣服到處晃盪的年輕姑娘,是一個從不走出院子的殘疾少年。
他們像鄉間的雜草或垃圾一樣活著,或耕作、或食飲、或嫁娶、或死亡,悄無聲息,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但當你走過他們的家門,會嗅到眼淚的氣味,血腥味、膿味、體液的腥羶味,甚至屍臭味。
這些味道後來都被你彙集了,千絲萬縷,橫七豎八,你把它編成了一部氣味複雜的中篇小說。
4
我想,你應該也和我一樣,一直在追問,一直在尋找。
你疑惑過自己從哪來,將要到哪去,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生存的意義是什麼。
有時你覺得看到的一切皆為真實,但是又覺得這些存在都不大靠得住,恍惚間,這好像只是你的夢,你的夢中夢,甚至是一個別人的夢。
你閱讀、觀察、思索、書寫,你渴望發現一些相對清晰的答案,或者發現和解答的能力。
後來,你如實地記錄下自己的探求過程,變成一篇拙劣但真誠的思想隨筆。
5
你還充滿矛盾。你依賴著現實,又厭恨著現實,你試圖逃離,但每次又乖乖地回到原地。
你渴望和用腦袋生活的人探討,和用心臟生活的人交友,和用下半身生活的人做愛,但在大多數時候,你選擇自閉。
愛、美、自由、信仰,你相信它們,但又覺得它們脆弱,並且,它們往往和罪惡一起現身,作為遮羞布或臉譜……
你簡直無法瞭解自己,覺得自己是最複雜的存在。
你以為文字是一把梳子,能夠幫助你重理某種次序,於是,你一直攥著它,不捨得撒手。雖然你從不曾如願。
6
你一定還充滿弱點。
看似目空一切,實則懦弱無能。
你想得很多,卻什麼也幹不了。
你不會賺錢,不會爭名奪利往上爬,不會修馬桶,不會扛麻袋,不會洗衣做飯殺雞宰魚,床上功夫也不怎麼好。
你自卑自厭自棄自欺欺人,但你懂得,人活於世,總得找點事兒乾乾,否則就浪費糧食了。
該乾點什麼呢?思來想去,只有文章可以寫寫。你依靠筆尖,慢慢地獲得了一點身份感,獲得了些許自我價值。
7
其實,你是不是和我一樣,都沒有關係。你不是目的,我也不是。我和你只是道具,幫助完成一個闡述寫作緣由的過程。正是因為以上這些毫無特別的因素,我一直寫著。寫得艱難,同時進步緩慢。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就好像一隻爬行的蝸牛,為了濡溼乾燥的地表,讓行走變得順暢一些,他一邊爬,一邊從身體內部分泌黏液。
至於它後來有沒有遇到一處豐美的水澤,一株汁水甜美的植物,抑或者它客死他鄉,在鳥禽的尖喙中結束生命,我無從知道。
我只知道,當陽光出來以後,它曾經路過的石塊上,會有一條白線正在幽幽地發著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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