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史鐵生: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想念地壇,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靜。

坐在那園子裡,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處。近旁只有荒藤老樹,只有棲居了鳥兒的廢殿頹簷、長滿了野草的殘牆斷壁,暮鴉吵鬧著歸來,雨燕盤桓吟唱,風過簷鈴,雨落空林,蜂飛蝶舞,草動蟲鳴…… 四季的歌詠此起彼伏從不間斷。地壇的安靜並非無聲。

一進園門,心便安穩。有一條界線似的,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來,悠遠、渾厚。於是時間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電影中的慢鏡頭,人便不那麼慌張了,可以放下心來把你的每一個動作都看看清楚,每一縷憤懣和妄想,盼念與惶茫,總之把你所有的心緒都看看明白。因而地壇的安靜,也不是與世隔離。

我常看那個輪椅上的人,和輪椅下他的影子,心說我怎麼會是他呢?怎麼會和他一塊坐在了這兒?我仔細看他,看他究竟有什麼倒黴的的特點,或還有什麼不幸的徵兆,想看看他終於怎樣去死,赴死之途莫非還有絕路?那日何日?我記得忽然我有一種放棄的心情,彷彿我已經消失,已經不在,惟一縷輕魂在園中游蕩,剎那間清風朗月,如沐慈悲。我聽見了那恆久而遼闊的安靜。

我記得於是我鋪開了張紙,覺得確乎有些什麼東西最好是寫下來。那日何日?但我一直記得那份忽臨的輕鬆和快慰,不考慮詞句,不過問技巧,也不以為能拿它去派什麼用場,只是寫,只是看出有些路單靠腿(輪椅)去走明顯是不夠。寫,真是個辦法,是條條絕路之後的一條路。

只是多年以後我才在書上讀到了一種說法:寫作的零度。這五個字吸引了我,契合了我的心意。在我想,寫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點,寫作由之出發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難,寫作之終於的尋求,即靈魂最初的眺望。

否則,寫作,你尋的是什麼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榮,棄心魂一向的困惑於不問,豈不還是阿Q的傳統?倘寫作變成瀟灑,變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資,它就不要嘲笑喧囂,它已經加入喧囂。尤其,寫作要是愛上了比賽、擂臺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譴責什麼“霸權”?它自己已經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時不時地拋出一份名單,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將,被排者爭風吃醋,排者乘機拿走的是權力。

這又讓我想起我曾經寫過的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矮小瘦弱的孩子,他憑什麼讓人害怕?他有一種天賦的詭詐——只要把周圍的孩子經常地排一排座次,他憑空地就有了權力。“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第十跟誰好”和“我不跟誰好”,於是,歡欣者歡欣地追隨他,苦悶者苦悶著還是去追隨他。我記得,那是我很長一段童年時光中恐懼的來源,是我的一次寫作的零度。生命的恐懼或疑難,在原本乾乾淨淨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著計謀;我記得我的第一個計謀,是阿諛。但恐懼並未因此消散,疑難卻因此更加疑難。我還記得我抱著那隻用於阿諛的破足球,抱著我破碎的計謀,在夕陽和晚風中回家的情景……那又是一次寫作的零度。零度,並不只有一次。每當你立於生命固有的疑難,立於靈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一次次回到那兒正如一次次走進地壇,一次次投靠安靜,走回到生命的起點,重新看看,你到底是要去哪兒?

想念地壇,就是不斷地回望零度。放棄強權,當然還有阿諛。現在可真是反了!——面要麵霸,居要豪居,海鮮稱帝,狗肉稱王。人呢?名人,強人,人物。可你看地壇,它早已放棄昔日榮華,一天天在風雨中放棄,五百年,安靜了;安靜得草木葳蕤,生氣盎然。土地,要你氣燻煙蒸地去恭維它嗎?萬物,是你雕欄玉砌就可以挾持的?瘋話。

有人跟我說,曾去地壇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與地壇》去那兒尋找安靜。可一來呢,我搬家搬得離地壇遠了,不常去了。二來我偶爾請朋友開車送我去看它,發現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恰如莊生夢蝶,當年我在地壇裡揮霍光陰,曾屢屢地有過懷疑: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現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史鐵生: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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