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有詩心:《餘生一日》,疫情下的國人“影像日記”

人人皆有詩心:《餘生一日》,疫情下的國人“影像日記”

全民紀錄片《餘生一日》海報。受訪者供圖

2020年2月9日。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這一天的記憶並不美好。新冠肺炎疫情仍在擴散,很多人在那天看到了國家衛健委的通報——截至2月8日24時,全國累計報告確診病例37198例。

這是疫情當下的普通一天。很多人居家隔離,戴口罩出門,在手機上刷著最新的消息……然而,這一天,將被烙印在幾千個拿起手機、相機的記錄者的餘生記憶裡。

2月5日,紀錄片導演、大象記錄創始人秦曉宇在網上發出倡議,邀請所有被疫情影響的人,拍攝下自己在2月9日任一時刻的生活片段。收到素材後,他將和團隊一起,製作出一部紀錄片,也是一份中國人在疫情中的“影像日記”,取名為《餘生一日》。

截至目前,秦曉宇團隊已經收到3000多份投稿,拍攝者遍佈全國各地乃至海外,基本都是華人。秦曉宇說,目前團隊還在整理分類素材,和另外兩位剪輯師篩選素材的同時,他也在撰寫腳本,希望能讓片子趕在3月底前面世。

46歲的秦曉宇是內蒙古人,詩人,2015年以來,他開始執導或監製紀錄片,題材多聚焦於底層和邊緣人物,如熱愛詩歌的打工者、臨終關懷醫院的老人等。用這種獨特的方式製作《餘生一日》,是基於秦曉宇一直以來的信念:人人皆有詩心,人人皆有創造力。

在看素材、寫腳本的過程中,秦曉宇不斷地印證這一信念,也不斷地感受到疫情之下人們生髮出的恐懼和愛意。他堅信,這種愛意,恰恰是我們克服恐懼,克服冷漠、自私和敵意的力量。

以下是新京報記者與秦曉宇的對話:

人人皆有诗心:《余生一日》,疫情下的国人“影像日记”

《餘生一日》發起人、紀錄片導演秦曉宇。受訪者供圖

“餘生一日”

新京報:為什麼要製作這樣一部紀錄片?

秦曉宇:這是作為紀錄片人的第一反應,因為這次疫情本身有特別大的記錄意義,從微觀到宏觀層面都有很大的影響,宏觀是社會,微觀是個人生活,記錄能給未來留一些資料。

具體到這種全民記錄的方法,第一是基於疫情防控的要求,我們沒辦法親自到各地進行拍攝;第二,疫情的影響波及方方面面,包括各個行業、各個地區、每個人,但顯然任何技術團隊都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力、物力去做如此全面的記錄;第三,單一的紀錄片拍攝者會有主觀侷限,如果讓更多的人來參與,每個人用自己的立場和看問題的角度,記錄著對自己而言的真實,這些東西彙總在一起,可以呈現更完整的真實。

新京報:片名為什麼要叫“餘生一日”?

秦曉宇:我們可以在三重意義上來理解它。第一,可以理解為“劫難中的一日”,這次疫情對所有的人、對整個社會都是一場劫難,劫難中會發生很多事情,會有很多強烈的情感,也有方方面面呈現出來的特殊狀態,紀錄片應當為未來著史。

第二,也可以理解為“我”生命中普通的一天。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不管社會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我們還是要過柴米油鹽的普通日子,哪怕在劫難中,我們也會想盡辦法讓這個日子儘可能好一點,有一些樂趣和幸福感。

再有,它也是重生的一日。這次疫情會讓很多平常不善於或者不喜歡思考的人,因為有了時間和這樣的事件背景,而去思考一些關於家庭、真相、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動物的關係等問題。這種思考不僅僅是對自己生活的審視,同時也包含一種社會反思,從而一點點地推動社會進步。這可能是這次不幸中的一點點有價值的東西。

人人皆有诗心:《余生一日》,疫情下的国人“影像日记”

《餘生一日》投稿作品截圖。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拍攝方式和片名,會讓人聯想到2011年上映的美國紀錄片《浮生一日》,你們是否受到了這部片子的啟發?(注:《浮生一日》由英國導演凱文·麥克唐納執導,190個國家和地區的網民拍攝下自己在2010年7月24日裡的生活瑣事,總計近4500小時的素材被剪成95分鐘紀錄片。)

秦曉宇:我們當然也受到《浮生一日》的啟發。但《浮生一日》的拍攝應該是在2010年左右,當時自媒體沒有今天這麼發達,大家拍攝視頻的意識、水平、設備也沒有今天這麼好。

我們在內容上也有很大的不同。《浮生一日》給出的是一種日常生活景觀,而我們拍攝的所有人的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是發生在疫情這個大背景之下,是一種非常狀態下的日常生活,因為通常我們不會這樣過日子:走在路上都戴著口罩,或者根本就沒法出門。

就創作來說,這種“非常態”會產生一個巨大的偏離和陌生化的效果,同時會也激發你的情感。你的各種情緒都會在這種“非常態”的狀態下被激發出來。很多來自武漢的素材,其實不用怎麼拍,拍攝者只要把自己的恐懼、擔憂、愛意……這種最本真的狀態拿出來,就特別打動人。

新京報:除了普通民眾之外,有專業人士參與嗎?

秦曉宇:我們聯繫了全國各地的三四十個航拍“飛手”,希望他們那天白天能飛得低一點,讓我們看到街道上人們的神情。還有一些玩GoPro(注:一種運動攝像機)的,把攝像頭綁在自己的身上進行拍攝,另外也聯繫了一些車載拍攝的。

還有一些參與者是我認識的電影相關從業者,比如《鄉村裡的中國》的導演焦波老師,2月5日左右我給他打電話,他當時生了病,也不敢去醫院,就在家裡大把吃藥,於是拍了自己在家養病的狀態。還有一位是電影《矮婆》的導演蔣能傑,他那天拍攝了他奶奶一天的生活。

我後來發現一個挺有意思的現象。這些專業攝影師或者專業紀錄片人,他們更多記錄的是他人或者自己周圍世界,而非專業的人大多是對準自身。當你需要一些情節點,一些特別觸動人心的話語時,往往這些非專業人士能帶給你更多的驚喜。

人人皆有诗心:《余生一日》,疫情下的国人“影像日记”

《餘生一日》投稿作品截圖。受訪者供圖

“復調的,眾聲喧譁的”

新京報:這些拍攝素材主要包括哪些內容和情緒?

秦曉宇:佔比很大的是拍攝自己隔離在家的狀態。一部分人拍攝了自己的周圍環境,比如去藥店、超市,在小區散步。紀錄片工作者、航拍“飛手”、攝影師等專業人員會記錄公共空間發生的一些事情,比如道路的隔斷、檢查。還有一類是跟疫情密切相關的,比如方艙醫院裡的病人、醫護人員,外賣小哥、志願者,他們多處在工作狀態中,記錄了自己的工作。

我目前看到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憂思恐都會有呈現,沒有任何明顯情緒的也有。我們原本也希望這部作品是復調的、眾聲喧譁的,而不是有著統一調性的作品。

新京報:講一講來自武漢的內容吧。

秦曉宇:武漢讓人感動的素材特別多。一個小夥子,走上他們家的樓頂,指著一片燈火比較暗淡的地方,說那是菱角湖,湖邊的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是最早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地方,再遠處一公里就到了華南海鮮市場。他也談到自己的感受,說封城的這段時間,人的活動減少了之後,他明顯聽到鳥叫聲變多了,pm2.5數值也降下來了。那天是正月十六,他攥著手機介紹他所處的位置,鏡頭轉到月亮那兒,讓人看了有“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感觸。

一個武漢的姑娘,她先是讓鏡頭對準自己,說“最近武漢……”就說不下去了。“算了,給大家看一看凌晨2點的武漢吧。”她聲音發顫,同時把手機拿到窗外,畫面黑黢黢的,“你看外面已經沒幾個燈火了,白天更明顯,整個城市就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

還有一個網名叫“二蛋大王”的醫生。他從寧夏到湖北支援,拍攝是在醫院裡進行的,面對鏡頭,他談到了恐懼,他說一怕疫情不能很快結束,二怕自己染病甚至因此掛掉。雖然背景有點過曝,構圖也不能算好,但是因為他們離危險最近,讓那種恐懼更真實,讓人有強烈的共鳴感。

人人皆有诗心:《余生一日》,疫情下的国人“影像日记”

《餘生一日》投稿作品截圖。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還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素材?

秦曉宇:有一個姑娘在寧波,春節不能回老家,她奶奶是屬鼠的,正好過生日,她就用麵糰做了三隻小老鼠,寫上“96(歲)快樂”。

還有一個女孩兒,因為曾跟確診患者有過接觸,信息在小區群裡被曝光,立刻收到了騷擾電話。她說自己感受到了世界對她的深深惡意。她說,自己不怕死,但是怕在歧視中死去。

有一個汕頭的姑娘,對著河邊的風景,說出了真誠的祝福,祝福的對象中包括她的前男友。我想是不是這次疫情也讓她對兩個人的故事有了重新看待。她說,疫情給自己的影響是把每一天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來看待,這樣每一天也會被格外珍惜。

有一家人拍攝了他們在屋子裡做口罩的情景,還有一對父子在屋子裡踢足球。再比如一隻跛腳鴨走在田間地頭上,空中飄蕩著四川話的廣播:“大家把這件事兒辦好了,天天都是春節,辦不好,這就是最後一個春節。”這樣的素材特別多,充滿了想象力。

愛是克服恐懼、冷漠、自私和敵意的力量

新京報:收集完素材,接下來要做什麼?

秦曉宇:整理素材、做場記。我們有8-10個人在做素材整理的工作。到現在為止,素材我已經看了百分之五六十。之後是粗剪,再精剪。我本來以為剪輯和製作會是一個特別巨大的難題,但是在看素材、做剪輯腳本的過程中,我的信心慢慢變得充足。信心主要來自於素材的豐富性和出人意料的程度。

我一直有一種認識,人人皆有詩心,人人皆有創造力,這次疫情,一方面激發了大家的困境感、恐懼感、囚禁感等情緒,但另一方面,又因為大家都“憋”得很厲害,不能出門,這樣的表達是可以釋放這種憋屈的。

人人皆有诗心:《余生一日》,疫情下的国人“影像日记”

紀錄片團隊正在加緊製作。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這些素材能夠促進人們對這場疫情的認識嗎?

秦曉宇

:疫情發生以後,大家能夠看到的多是發生在公共空間的事,比如政府部門在開會研究,工地在緊張施工,醫院在救治病人,大街上空空蕩蕩。但是在我們收到的這些素材中,大部分人都處於“閉關”的狀態,拍攝者回到了自己的私人空間。我們原本只知道自己在家裡面是怎麼過的,我們哪裡知道農村跟城市裡面的家庭有什麼區別,重疫區和輕疫區有什麼區別,中產階級家庭跟底層打工者有什麼區別,在這些場域裡又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情、有趣的對話?

比如投稿中出現的一位值班民警,他拍攝了自己工作和居家的狀態,你能看到,他到家以後會把那件亮光閃閃的警服掛在院子裡消毒,不帶到屋裡去。通常我們看到的所有公共記錄的鏡頭,都是拍民警在街頭工作的場景,他怎樣去檢查、怎樣去量體溫,但其實他有他的情感、他的愛好、他的家庭,在這些素材中,他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可親可愛的人,而不只是一個職業身份。

新京報:等影片製作完成後,你希望傳遞怎樣的意義?

秦曉宇:紀錄片的使命是記錄真相,特別是在現在這種消息紛繁複雜的情況下,每個人基於自己的觀察,基於自己所處的位置,呈現自己眼中的真實就顯得特別重要,有助於我們來認識真相,記錄下每個普通人的生活史。

另外,全民記錄的這種形式本身就能給大家一種啟示,即每個人的生命體驗都是值得被尊重的,都是有價值的,不存在等級高下之分。

再有,疫情之下人們生髮出的恐懼和愛意,也將會是片子的一個重要主題。這種恐懼感,既包括對自己和親友染病的擔憂,也有對疫情帶來的持續影響的焦慮,甚至還蔓生出了對湖北人的沒來由的歧視,你會感覺到人與人的關係突然被拉遠,甚至分崩離析,這是我們在瘟疫之外創造了另外一種瘟疫。但另一方面,我們在素材當中又看到,退居到家庭之內,很多人會重新思考家庭的意義,重新感受自己以前未察覺的美好。這種愛意恰恰是我們克服恐懼,克服彼此的冷漠、自私和敵意的力量。

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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