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安迪·沃霍爾”:橫尾忠則的世紀交遊

作者丨橫尾忠則

摘編 | 董牧孜

三島由紀夫、寺山修斯、約翰·列儂……一個個20世紀文藝領域閃耀的名字出現在日本平面設計師、藝術家橫尾忠則

(Tadanori Yokoo)

的自傳《海海人生》之中。橫尾從默默無聞到功成名就的一路體歷,也交疊了日本前衛藝術圈最躁動的時代經驗。

作為日本國寶級的設計師,橫尾忠則被稱為“日本的安迪·沃霍爾”。他代表著日本設計的另外一支脈絡,他絢爛而多彩,站在傳統日式極簡風格的背面,但又深深影響著日本設計。這種獨特的風格不僅源自日本庶民階級的審美,也來自對西方藝術的吸收。在《海海人生》一書中,橫尾記錄了自我風格逐漸形成的過程,這其中充滿了瘋狂、意外,以及驚喜。而他獨特創作風格的來源,在橫尾忠則的一生履歷中可見一斑。

日本的“安迪·沃霍尔”:横尾忠则的世纪交游

橫尾忠則

1936年,橫尾忠則生於日本兵庫縣。早年,橫尾在“神戶新聞社”擔任廣告設計。1960年,他前往東京,加入“日本設計中心”。相繼結識田中一光、細江英公、寺山修司、筱山紀信、三島由紀夫等人,開始以海報為形式在各類平面作品中展現驚人的創造力,在東京先鋒文化圈嶄露頭角、獲得關注。後來,他前往歐洲旅行,積極開展自己的海外交流,與波普藝術建立淵源。1974年,他與筱山紀信同行印度,自此,印度成為對橫尾忠則精神世界產生多重影響的場所。

1960年代到1980年代,是日本文化領域最風起雲湧的時代。橫尾忠則在《海海人生》一書中記錄了他從1960年來到東京,到1984年為止的設計師生涯。其間,他以多重身份遍歷日本乃至全球的文化事件,以設計為入口參與音樂、電影、舞蹈、戲劇等諸多領域,可謂最具國際知名度的日本設計師之一。此後他以藝術家的身份活躍,並不斷得到認可,獲得包括“紫綬褒章”在內的多項榮譽。他在文學上也有涉獵,甚至以處女作斬獲“泉鏡花文學獎”。直至2012年神戶“橫尾忠則現代美術館”、2013年“豐島橫尾館”開館,橫尾忠則已被公認為日本當代最重要的設計師、藝術家之一。

在諸多創作形式中,海報一直是橫尾設計作品的原點,也是他1960至1980年代最廣為人知的作品。1967年,橫尾加入了先鋒劇團“天井棧敷”擔任舞臺設計,並參與大部分劇作海報的設計。

值得一提的是,1969年,橫尾還曾在大島渚導演作品《新宿小偷日記》中擔任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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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電影《新宿小偷日記》

橫尾忠則本人很喜歡三島由紀夫的小說,傾慕三島由紀夫本人。而三島由紀夫也很欣賞三島由紀夫的畫作。1970年,三島由紀夫離世,橫尾受到很大的衝擊。閱讀三島由紀夫對橫尾忠則的評價,或許我們能感受到創作者與創作者之間的互相震動與惺惺相惜:

“橫尾忠則的作品,簡直是將我們日本人內在某些無法忍受的東西全部暴露了出來,讓人惱火,也讓人恐懼。這是一種多麼低俗而極致的色彩啊……一種無禮的藝術。


日本的“安迪·沃霍爾”:橫尾忠則的世紀交遊

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我身旁——我和高倉健在11PM乾的好事。


與那種向內部,再向內部一味彎折的狂人的世界不同,一個廣闊的、被嘲笑的世界橫亙在那裡。正是這種廣野,把他的作品最終變成了健康的東西。恐怖的共通性,潛藏在招魂社馬戲奇觀廣告的土氣色彩,與美國波普藝術可口可樂鮮紅容器的色彩之間,引爆我們內在那些自己儘可能不想看到的情緒。然而在沒有辦法被這鮮明色彩包覆的黑暗深處,似乎暗藏著某種嚴肅。


橫尾先生對於外部世界的關注,讓他的作品不至於變成狂人的藝術,他內在世界強韌的發條在驅動這些物質性的諷刺,並且對世俗進行著殘酷的處置。在那幽暗深處,不是一個不斷退縮轉向內心的瘋狂世界,而是一片遼闊而充滿訕笑的樂土。”

在《海海人生》之中,橫尾透過自己的目光,觀看了當時豐富的文化事件。通過與各個領域創作者的邂逅,一個人逐漸擴散到了一整個時代,展示出有趣的交往軼聞。下文內容摘編自橫尾忠則的自傳《海海人生》,由理想國授權刊發。

日本的“安迪·沃霍尔”:横尾忠则的世纪交游

《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日] 橫尾忠則著,鄭衍偉譯,理想國 | 湖南美術出版社 2019年12月版。

和細江英公、杉浦康平、寺山修司等人相遇

我中學時期只看適合青少年的江戶川亂步和描寫叢林的南洋一郎的小說,直到二十歲之前都沒在讀書,不過某次我看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之後,就被他的魔性附身。三島的文學並非引燃激發我的藝術想象力,而是在意識的波動層面上帶給我感應。所謂在意識層面有感應,指的是他者感覺起來好像不是他者。基於這樣的緣故,無論如何,我開始希望能夠接觸到這個魅力十足的天才磁場,即使只是片刻。

日本的“安迪·沃霍尔”:横尾忠则的世纪交游

我所崇拜的三島由紀夫——應邀去三島公關吃飯。

就這樣,某⼀天,我聽說攝影師細江英公正準備出版以三島由紀夫為主題拍攝的攝影集《薔薇刑》。

我⼼想,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夠接到這本書的設計,就跑去拜訪素未謀⾯的細江英公。細江先⽣他們五位攝影師的共同辦公室設在曲町一間公寓的“43號房”,可是房間太窄,所以我們在底下的咖啡館碰面。面對大名鼎鼎的攝影師我有點緊張。簡單做完自我介紹之後,我就表明自己的來意:“我非常喜歡三島由紀夫,細江先生這本攝影集的裝幀設計請您務必交給我做好嗎?”

細江先生對我叫他名字時把重音放在細江的細上面印象深刻,然後回答:“很可惜,可是我已經拜託杉浦康平先生了……”

請到杉浦康平,我想這下沒戲唱了。再怎麼說他都是編輯設計界的大師,是當時最激進的設計師,我完全沒有辦法和他競爭,只好放棄。

“可是,如果杉浦先生需要人手幫忙的話,不管是照相製版剪貼也好組版也好,我什麼都可以做,能不能麻煩您幫我跟杉浦先生說一聲呢?”即使如此我還是儘可能爭取機會。

“說是可以跟他說一聲啦,該怎麼做好呢……”細江先生後來曾經像這樣描述過當時的狀況:“《薔薇刑》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本攝影集,這麼重要的書,我根本不可能交給一個我連他在做什麼都不曉得的人去做裝幀。”

幾天後,杉浦先生本人撥了一通我想都沒有想過的電話來,說如果方便的話問我要不要過去玩。我馬上翹班跑去杉浦先生閉關工作的旅館,幫他粘貼照相製版的版面。“如果你昨天來的話三島先生還在這裡,真可惜啊。”不知道杉浦先生是不是從細江先生那裡聽說我是三島由紀夫的粉,才對我說這番話。“耶?真的嗎?那為什麼昨天不叫我來呢?”

雖然我很想提問,可是杉浦先生找我的目的並不是要介紹三島由紀夫給我認識。畢竟這是在幫忙杉浦先生工作的前提之下,配合工作的進行狀況他才會在這一天叫我來,這也沒辦法。然而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非常清楚,在我知道三島由紀夫曾經待在這房間的那瞬間,我覺得房裡的空氣好像也因為三島由紀夫而產生磁場,不知不覺深深吸了一口三島由紀夫呼吸的空氣。

和細江英公碰面幾個月之後,某天細江先生突然打電話來,說寺山修司找宮城真理子擔任主角的音樂劇要演出,請他拍海報照片,問我說如果我有空的話有沒有興趣來設計海報。細江先生的邀約讓我非常興奮。

透過細江先生的介紹,我在有樂町站前一間狹小紊亂又派頭十足、文化人經常聚集的咖啡館和寺山修司碰面。寺山修司身材魁梧,膚色微深,有點駝背。他理顆慎太郎頭,額下一雙銅鈴大眼垂首盯著我看,面無表情說了一句:請坐。他野性的眼眸看起來像是在陰影中伺機而動那樣,混雜著自信與不安。整個人不可思議地融入這個派頭十足的空間。我非常乖巧,心懷膽怯坐立不安,就這樣靜靜聽著細江英公和寺山修司對話。

寺山先生起立之後就像石原裕次郎那樣變得更高大。明明很高卻老吊眼看人,作風也很裕次郎。我想說不定他意識到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試著扮演裕次郎。他在店裡遇到認識的客人,和對方說嗨打聲招呼,可是眼睛還是一直瞪著對方。我跟在兩位名人背後走出店家。雖然我想在道別的時候說個什麼妙語吸引他們注意,可是想不到什麼好點子。結果問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等下你打算去哪?”

“我要去看拳擊。”寺山修司和拳擊,單單這樣,感覺這件事情就突然具備了某種思想性。

“拳擊有趣嗎?”

“是啊,拳擊是血與淚的藍調啊。”

駝背高挑的詩人拋下了一句彷彿是黑白外語片臺詞的話。他佇立在黃昏人群駢肩雜沓的大街,攔下一部時機恰到好處來到跟前的出租車,消失在後樂園方向。先前我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怎麼這麼裝模作樣,可是這時候真的被他的虛像搞得頭皮發麻。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就是所謂明星獨特的哀愁嗎?有種說不出的感動。總而言之,寺山修司在我內心留下了強烈的印象,這件事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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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柴田煉三郎共度飯店日常生活。

我和細江英公、寺山修司短暫相遇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是把創作和生活方式兩者切割開來思考。但是他們兩位彼此都是把藝術和人生並在一起思考的人。這件事情對我造成非常大的衝擊。對於僅僅待過設計師環境的我來說,這是一種文化衝擊。我在這時候才第一次被迫感受到藝術和設計之間有著明顯的裂痕。想要填補這個縫隙必須將創作和人生平面化,把兩者銜接起來,然而在從事設計行業的狀況下,這會變成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如果要將設計藝術化,必須打從根本去質疑設計的存在,從否定設計的地方出發才行。然而我究竟有沒有這樣的勇氣呢?我為此感到憂心。

自從我腦海裡出現這樣的想法之後,想要儘快逃離公司和其他領域的藝術家一起做些什麼的這種衝動開始讓我坐立難安。漸漸不太關心設計界的動態還有其他人的工作,變成覺得怎樣都無所謂的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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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尾忠則的設計

接觸三島由紀夫

跑來東京一轉眼五年就過去了。雖然工作委託一點都不多,可是心裡卻一直惶惶不安,總覺得一九六五年好像會遇到什麼超乎想象的遭遇。

年初第一個工作是京都勞音《東京古巴男孩·唱吧中尾美繪》

(東 京キューバンボーイズ・歌え中尾ミエ)

的海報。做完《春日八郎》之後,我的海報風格一點都沒有迴歸原本路線的傾向,或許勞音事務局也是備受煎熬,他們決定把《東京古巴男孩》當成最後一個案子,中止延續四年來的海報製作委託。我雖然瞭解自己和勞音想法有所衝突,還是儘可能客觀視之。因為我不想做只是表面看起來漂亮的海報,所以失去這個工作並不覺得真的那麼可惜。只不過又給當初引薦我的一光先生帶去麻煩了。

接續上一年《Design》雜誌的插畫委託,我又在同一個雜誌與和田誠共同發表一個名為《歐洲觀光海報集》的合作企劃。我和他曾經一度在東芝的薄膜唱片

(sonosheet)

工作案中一起合作過,這次想要做一個實驗性的嘗試,在單張畫面中彼此以連歌的方式來加筆繪圖。這種做法類似於超現實主義者嘗試過的自動書寫 ,可是我們並不藉助潛意識。我們認為就像是披頭士集體創作音樂那樣,一張插畫有許多插畫家一起畫一點也不奇怪。在這樣的思考基礎上,我將過去和宇野亞喜良一起做《海之少女》的工作模式又向前推進一步。

一件工作結束之後,在下個工作出現之前我總是照老樣子消磨時間。所謂的設計師啦、插畫家啦,只要沒有工作上門,不過只是一種花瓶。正當我為自己只是件裝飾品而感到困擾的時候,日本橋一間位於大樓走道經營的小畫廊——吉田畫廊跑來提議說想要舉辦真鍋博、宇野亞喜良、我三個人的插畫系列展。

過去大家都沒有想過要辦插畫家個展,這是一種嶄新的發表形式。因為這和工作畫插畫不一樣,完全沒有任何限制和條件,我想畫現實當中不會被採用的情慾風格的圖,譬如說金髮美女在太陽、波浪和飛機的背景當中擺出誘人的姿勢,做一系列這樣的作品。此外還可以做強調超現實故事性的作品,或者是用彩色墨水畫約翰·凱奇的肖像。這批作品我非常希望能夠請到我長年崇拜又憧憬的三島由紀夫來參觀,就請認識他的高橋睦郎千萬記得幫我傳話。我拼命壓抑自己那種像是少女要和崇拜的偶像會面的悸動,待在畫廊裡牢牢盯著時鐘指針,帶著非比尋常的緊張和興奮等待三島由紀夫現身。突然間畫廊入口有人大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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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尾忠則的設計

“哇哈哈哈,美國女人搭配日本海軍旗啊?” 千真萬確是三島由紀夫的說話聲。 我慌慌張張從畫廊裡面跑出來。三島由紀夫比我想象中矮。不知為何這件事情讓我鬆了一口氣。頭髮剃得很漂亮,讓人聯想起美國海軍水手。粗眉下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來既像是在瞪人又像是在笑,有時候皺起眉頭看起來又像是孩子要哭的表情。他說話的時候嘴巴習慣 稍微往旁邊歪。後頭部異常發達,相對顯得脖子很細。上半身可能健身鍛鍊過,看起來很結實,然而下半身卻像另一個人似的讓人覺得纖弱。正字商標的胸毛在開襟的 POLO 衫胸口泛光。我心想,五月才穿一件 POLO 衫不冷嗎,果然不出我所料,壯碩的手臂露在短袖之外生著許許多多雞皮疙瘩。左手打完針纏上白色繃帶看起來很可憐。洗舊的米色法蘭絨 POLO 衫和淡褐色的修長西裝褲像是緊身衣那樣服服帖帖顯現腰身。手上拿著他那個招牌深黃褐色的小皮包。那個包包做成橄欖球的形狀長得有點古怪,可是似乎是他自己非常引以為傲的包包。

三島由紀夫寫說見到讓·谷克多的時候看到對方散發一股光芒,對我而言他也是這樣。

“百忙之中能夠勞您大駕光臨真的很榮幸。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三島先生的粉絲,一直深受您作品吸引。”

“喔。”三島由紀夫回得很冷淡。

為什麼我會用這麼無聊的方式打招呼呢?如果不叫他三島先生, 改叫他老師的話會比較好嗎?與其說讀他的書,改成稱讚他在《焚風小子》

(からっ風野郎)

這部片的演技很棒會比較好嗎?我對自己的招呼沒有獲得反應非常在意,第一印象是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三島由紀夫了,這讓我變得非常悲傷。

三島先生似乎只對我的畫感興趣。在所有作品當中,他尤其喜歡一張風格很超現實的畫,畫面上戴著絲質禮帽和眼鏡的男子臉部中空,在巨大浪濤的背景裡有位裸女歡笑佇立,海面上有隻像貓一樣的怪物嘴巴正在噴火。由於三島先生一直用一種非常佩服的表情盯著這幅畫,我想說如果把畫送給他,對方應該會很高興吧,就這樣一邊思考假使遭到拒絕該怎麼辦,一邊抱著祈禱上天保佑的心情跟他提議。

“耶? 真的嗎? 我很高興,可是這樣很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沒關係,請收下吧。”雖然覺得好像有點在強迫推銷,可是三島先生似乎對我的提議感到非常開心。“展覽結束之後我再送去 給您。”

“現在我家正在裝修,整個五月都會待在 Hotel New Japan。等我回家之後再跟你聯絡。”

過了整整一個月之後,我在家裡接到邀約。介紹三島由紀夫讓我認識的高橋睦郎和我一起前往馬込的三島公館拜訪。雜誌上洛可可風格的白色建築坐落在我的面前,我覺得自己幸運得難以置信,身體微微打戰。安設阿波羅像的庭園和三島裸身做日光浴的相片場景一模一樣。會客室面朝庭院,看起來比照片小,可是就是這裡沒錯。我心想,小說《鏡子之家》裡面出現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房子。這間房間設在階梯夾層的位置。這時候,三島先生身著雪白絲質襯衫捲起袖管,以他慣有的洪亮嗓音自二樓出現,邊喊著“呦,歡迎光臨”邊下樓。他的登場有種戲劇性,散發著電影明星那種華麗的氛圍。

他馬上引領高橋和我到他書房。書房門口漫畫的單行本密密麻麻堆得像是小孩身高那麼高,非常引人注目。本來以為這是某種搞怪的惡作劇,可是三島先生說他真的有在讀。一走進書房,他就說:“我好好把位置空下來等著掛你的畫。”將我的畫掛到大書桌正對面的牆上。剎那之間,房間的感覺就完全變了個樣。雖然覺得我的畫好像有點跑錯地方,可是三島先生非常滿意,反覆像是確認那般對我說:“不錯吧,不錯吧。”

除了我的圖畫之外,書房沒有其他色彩特別鮮豔的東西,這張畫簡直就像拼花玻璃那樣在牆上空隆挖出一個洞,看起來熠熠生輝。在氣氛凝重的書房掛上我波普風插畫,說不搭是不搭,可是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光榮了。三島先生的書房收容這張圖之後,讓我感覺到我和三島先生深不可測的內在世界似乎藉由某種迴路建立起了連接。畫作的回禮,是附帶簽名的《三島由紀夫短篇全集》和《三島由紀夫戲曲全集》兩本書。

他事先在書上寫好我的全名,讓我非常開心。書房的畫自三島先生在世時一直到現在書房主人過世,都還是掛在相同的地方。

三島先生說三樓露臺有些人想介紹給我認識,於是帶我們往上走。我是在那裡初次認識了澀澤龍彥、森茉莉,還有堂本正樹等文學家。 三島先生應該不可能曉得我也很喜歡讀澀澤先生和森小姐的書這種事,可是想到受三島先生意識吸引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像這樣聚集到三島先生身邊,就覺得我好像也成了這群人的一份子,暗自高興起來。

這間房子被設計成可以從兩間雙胞胎似的圓形房間自由通往露臺。由於三島公館位於地勢較高的地方,放眼望去可以眺望到遠方的山脈。

“那座山的上空出現過飛行的圓盤喔。”他用一種少年般的認真表情做說明,可是夫人從旁邊打岔說:“我不是跟你說過那是飛機嗎?”

讓三島沒有辦法繼續這個話題。結果他的視線指向三島公館和道路包夾的對面那棟房子二樓說:“我有用雙眼望遠鏡觀察過,那邊都是像那樣用木板把窗戶封起來喔。”

三島先生瞬間從空中的飛碟轉移到日常的話題。然而點著菸斗的 澀澤先生似乎對於遠山曾經出現過飛碟這件事情意猶未盡,又再度把視線轉移到那個方向。前一年,三島先生髮表了一部名為《美麗之星》

(美しい星)

的小說,描述搭飛碟來到地球的宇宙人一家的故事,應該是對飛碟很感興趣。我記得自己還讀過他跑去加入飛碟協會參加觀測活動的報道。

我自己那時候對飛碟還沒有什麼興趣。突然間,三島先生轉向森小姐說:“吉行淳之介這個男人有那麼好嗎?”

三島先生和森小姐他們似乎回到先前彼此聊到的話題。

“他啊,從以前就長得像布里亞利

(Jean-Claude Brialy)

那樣很漂亮。”森小姐像是做夢的少女那樣出神想象。

“可是最近不是明顯老很多嗎?” 三島先生還是擺出一副無趣的表情發洩不滿。原本以為三島先生會說什麼體貼的話,突然間他又變成一副嗆聲的口吻。三島先生這種變化多端的說話方式很吸引我。

日本的“安迪·沃霍尔”:横尾忠则的世纪交游

橫尾忠則的設計

當時三島由紀夫四十歲,我二十八歲。

這年三島先生拍了身兼原作、編劇、音樂、導演、主演五職的電影《憂國》。然而一直保留到隔年四月才進行首映。背後有其理由。三島先生打算在短片雲集的圖爾影展得獎之後再公開上映,可是最後只拿到第二高票。他邀親近的朋友,像澀澤龍彥、堂本正樹、高橋睦郎、我忘記了名字的本片女演員、電影製作人藤井浩明,還有我幾個人去特別試映會。我記得在黑白對比強烈的影像中,只有一段有臺詞。此外幾乎通篇都在放瓦格納的音樂。話雖如此,說不定我有記錯。然而切腹場面運用豬腸的真實感顯現出三島由紀夫特有的那種復古的時代錯置

(anachronism)

,這和我的興趣有著巧妙的共同之處,讓我非常開心。 我覺得三島先生最後一定是因為他想要拍這個場面才拍這部電影。

陪伴三島先生一起走在路上,比任何電影明星都還要引人注目。不是他穿著打扮特別糟糕,是因為他全身上下會散發出一股性格人物的氣場。因為大家都在注意我們,和他走在一起我也跟著心情變得更好,感覺身體彷彿漂浮起來。三島先生似乎是那種與其繞遠路挑人少的地方,寧可挑人潮洶湧的地方走的人。說不定一邊走路一邊大聲說話也是為了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他還會特地搭地鐵,即使車廂很空他也會站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大聲說話。在餐廳之類的地方,如果其他人沒 有注意到三島由紀夫的話,他會跑去櫃檯用很大的聲音打電話說:“喂? 我是三島由紀夫。”

他的聲音迴盪在整家店,吸引所有顧客的視線。我意識到我自己的行為舉止也有一點像三島先生那樣非常喜歡引人注目。三島先生這種純粹質樸的孩子氣讓我難以抗拒。

列儂、洋子、柴田煉三郎

“萬聖節酒會你要不要來,我非常想要介紹你和某個人認識。”我接到賈斯培·瓊斯的聯絡,穿上在倫敦新買的毛氈帽、裝點著蛇皮的麂皮夾克、薔薇刺繡的天鵝絨褲、及膝長靴,還有毛皮大衣,以一身這樣的打扮出門,去他那間銀行改建的巨大工作室。許久不見的賈斯培留了鬍子,看起來簡直像另外一個人。我說:“你簡直就像是海明威。”賈斯培只是苦笑。現場已經有幾位客人出現,賈斯培到底是想介紹誰給我認識呢?

玄關電鈴響起,似乎又有誰到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打開玄關大門進來的那對男女。東方女人頭戴黑色貝雷帽一身黑,瘦長男人身著輕便深灰色西裝戴眼鏡,任何人看一眼就能馬上知道是小野洋子和約翰·列儂。因為大家完全沒意料到會出現這樣的人物,工作室瞬間鴉雀無聲。

日本的“安迪·沃霍尔”:横尾忠则的世纪交游

列儂、洋子、柴田煉三郎

約翰、洋子和賈斯培在聊天,突然之間三人朝我走過來。一開始先介紹我。賈斯培說想要介紹人給我認識,該不會是這兩位吧,直到那個時候我都沒有想象過。我很興奮,喉嚨變得有點幹。這個世界上我最想要見的人出現在我面前,讓我不禁認為這真的是現實嗎,現場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變得很虛幻。

賈斯培精心設計晚餐座位讓我坐在約翰旁邊。我的英文程度只能夠說單字,和約翰幾個字幾個字這樣聊,可是他用英文回話我完全聽不懂。讓我驚訝的是約翰右手大拇指和日本電視經常出現的某位知名指壓按摩師一模一樣。應該是因為彈吉他彈到完全變形。單單看這隻手指就知道約翰不簡單。

賈斯培酒會結束兩三天後,我接到洋子一通出乎意料的電話,邀請我說:“要不要來我們家玩?”約翰和洋子家面對西村一條不太熱鬧的人行道,建築物一樓凹入,低於路面。

“FBI 的人一天到晚都會從對面樓上的窗戶觀察說有誰來拜訪喔。”

洋子說完瞪著那扇窗,馬上把我拉進門。一進去是客廳,再裡面是臥房,這是一戶只有兩間房間的公寓。房間裡面只有最低限度的傢俱,讓人想象不到這是世界名人住的地方,非常樸素。房裡除了他們兩位之外,只有一箇中國女秘書和一位男助理。約翰有點興奮地哼著歌, 大聲說著什麼在兩間房裡走來走去。兩腳拇指從黑色襪子裡面露出來。 看到約翰穿著破襪子不以為意的樣子,感覺好像可以看到他生活態度的其中一面,讓我很欣賞。

洋子和我露出奇妙的表情聊起來,約翰把路邊買的啪噠啪噠出聲的紙鳥放到房間裡面飛,吸引我們的注意。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洋子不知道自己和前夫生的女兒小京子現在在哪兒,覺得很擔心,我很意外才剛見面她就沒什麼距離跟我聊這些。大概這是現在她最頭痛的問題。

約翰依舊靜不下來在兩間房間走來走去。助手買來幾件法蘭絨襯衫,他剛套上一邊又脫下,同時拎起貓王的唱片《Blue Hawaii》,把我叫到臥室說用耳機“聽聽看這一段”,讓我反覆聽貓王振動喉音唱歌的段落聽好幾遍。

最後約翰和洋子鑽進被窩。讓我坐在床邊。床邊地上日本雜誌堆積如山。洋子小姐關心日本的狀況,問我說:“有位日本樂評家不太談論我們,那傢伙是什麼樣的人啊?”我和洋子小姐聊天之後, 約翰在床上像鸚鵡那樣模仿日本人彼此用日文對話的片段,用自己會的日文像 “ 多麼啊哩嘎多溝哉嗎洗答 ”

( “ 非常感謝 ” )

, 或 “ 哈優咿、娜摳他、娜摳他”

(“上啊!還有空間,還有空間”)

,從旁發出噪音。

像是小孩覺得自己受到冷落吸引母親注意那樣有點好笑。洋子和我都對 UFO 之類的超自然現象感興趣。約翰好像對 UFO 完全沒感覺。可是他後來發的專輯裡面有留下“最後我終於在紐約看到 UFO”這樣的句子。

我在兩人鑽進被窩的床上和他們一起吃晚餐。他們在伸長的大腿旁邊擱塊細長的木板當餐桌,上面擺著簡樸的天然食品,我就這樣陪在旁邊用餐,感覺真的很奇怪,可是他們把我當成像家人一樣相處讓我覺得很開心。

床邊放著一臺白漆剝落的大鋼琴。約翰突然像是閃現什麼那樣彈起來,沒幾秒又停了。接著拿出拍立得來拍我。是像未來派照片那樣重複曝光的人像。我也用照相機拍約翰和洋子。他開玩笑把紙鳥放在頭上。要回家的時候“芝加哥七人幫” 的知名革命分子傑裡·魯賓來了。我有讀過他的書所以覺得和他很親近。最後,我帶上 T 恤、專輯, 還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簽上名字的禮物離開了。

洋子小姐又再次打電話到旅館來。“新年特別節目我們要上‘戴 維·弗洛斯特秀’,你要不要來?傑裡·魯賓也打算去。”

站在百老匯的電視製作公司前,我從一群知道約翰和洋子會出現的粉絲身上感受到興奮的氣氛。我打扮得和賈斯培舉辦晚會那天一樣上電視。因為我連鈴鼓都不會打,最後變成表演摺紙飛機丟向觀眾席。當我和演奏音樂的約翰和洋子待在同一個舞臺上,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演奏結束之後戴維·弗洛斯特單獨採訪洋子小姐。這陣子洋子小姐被部分媒體認為是迫使披頭士解散的幕後元兇,大家面對她都不懷好意。

弗洛斯特問了一個惡劣的問題:“你是和約翰·列儂結婚之後才出名的對吧?” 她反駁說:“不對,我和約翰結婚之前就已經是很有名的藝術家了 。”

後臺有位來上節目的年輕音樂家本來應該會以吉他手的身份出場,可是基於導播判斷,他最後沒辦法上節目而嗚嗚哭起來。約翰和洋子溫柔安慰他說:“你還會有很多機會喔。”這讓我印象很深。

約翰將車停在玄關旁邊,走出製作公司上車相當不容易。一跳上車,粉絲就蜂擁而上把車包圍。也有女生把唱片塞進車窗硬要簽名。我在車裡看著瘋狂的粉絲,體會到披頭士的心情。約翰的車子裡面像垃圾桶一樣什麼都有。車子將聚集的粉絲拋下,開出時代廣場。約翰剛在後臺抽過大麻又在車裡抽起來。洋子小姐雖然制止他,可是他反骨的靈魂完全忽視她的話。

作者丨橫尾忠則

摘編丨董牧孜

校對丨張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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