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落殼到王秋赦:混子人生逆襲的路徑依賴


從書落殼到王秋赦:混子人生逆襲的路徑依賴

運動前夕,王秋赦將工作組的李國香迎到家中


王秋赦這個人物形象想必大家不陌生,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湖南作家古華小說《芙蓉鎮》(後被謝晉拍成同名電影)一個著名的反面角色。

此人號稱“運動根子”,每次運動時都是發動者所依賴的中堅力量。他來自社會最底層,吃百家飯長大,在新政權成立後,以貧富劃成分,他是貨真價實的貧僱農。土改翻身後,他分得了四季衣褲,全套鋪蓋,兩畝水田,一畝旱土,還有一棟吊腳樓。可他是個好吃懶做的混混,分得的生產、生活資料並沒有改變他的命運,很快就被他糟蹋光了,只剩下年久失修的吊腳樓還在,他仍孑然一身,被鄉鄰瞧不起。所以,他把改變社會地位的希望寄託在再來一次打破舊有社會秩序的“運動”。他有一句名言:“窮的窮,富的富,該運動囉。”

書落殼是長篇小說《墨雨》中一個重要的角色,從時代背景來說,他應是王秋赦的同鄉前輩。《墨雨》是湖南籍作家莫美2016年出版的一本長篇小說(作家出版社),時代背景為1927年農民運動期間湘中平安縣楊柳鎮。這本書可以視為湖南農民運動的一本“信史”,其中許多情節和人物原型,歷史上皆有所本。

書落殼出生於一個殷實家庭。父親早死,留給他幾十畝良田,被他快速地敗光,爾後成為被鄉人不齒的“溜子”(混混的意思)。他和王秋赦一樣,這類混混心比天高,智力上不差,甚至可以說腦子活絡,很會察言觀色。在他們沒機會出頭時,為了生存,在有錢和有權勢人面前,點頭哈腰,以逢迎人而分得殘羹冷炙為生。

從書落殼到王秋赦:混子人生逆襲的路徑依賴


這種人在社會正常運轉時,是一條鄉人口中的“死蛇”,翻不起大浪來。但是,他們有強烈的出頭慾望,對社會上層有埋藏心底的仇恨。就等著外來的力量“點化”,死蛇立刻成了一條活龍。國共合作時,上面派員來到楊柳鎮搞農運,多數人不積極,包括替地主扛活的長工們。只有書落殼這種人,積極靠攏,表現突出成了骨幹,進而變為楊柳鎮附近幾萬人命運的主宰者。他槍斃鄉長張麻子,把有威望的鄉紳梅浩然戴高帽遊街,從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徹底顛覆了舊秩序,除了獲得權力外,更獲得一種“大丈夫當如此”的心理上快感。


農民運動之前,楊柳鎮——或者說整個中國的農村,社會秩序是由鄉紳梅浩然和鎮長張麻子為主而共同維護的。官府和宗族聯手治理的鄉村自然不是什麼桃花源,有其殘酷和虛偽的一面。但也必須承認,在鄉村熟人社會里,有權勢者尚要遵循某些底線原則。革命來了,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打破這種舊秩序,建立一種新秩序,舊有的基層官僚和鄉紳必然是革命的對象。如梅浩然這位遠近士民尊重的秀才老爺,其長子成為國民黨軍官次子則是共產黨員,但他作為一種舊秩序的符號人物,仍然被掌握權力的書落殼抓過去批鬥,來震懾鄉里,以便於新秩序的建立。

打破舊秩序的方式是否合法或曰過於暴力?要建立的新秩序究竟是什麼樣的?這不是書落殼這類人所要考慮的。他們最直接的動機就是:只有在大亂中才能逆襲,才能改變混混的命運。書落殼等人在掌握農會權力後,其行為可用一段有名的話來形容:“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

對於邊緣人或者說社會底層中非良善之輩的溜子成為運動積極分子,運動的領導者並非沒有清醒的認識。如梅浩然的次子梅思賢,就在楊柳鎮長大,他對書落殼的種種劣跡非常熟悉,運動一開始時很是輕視這位想自己獻殷勤的溜子。但他逐漸地認識到,要發動廣大農民向堅固的舊秩序宣戰,要破除鄉民心中對鄉紳、官員的種種畏懼感,必須讓書落殼這樣的溜子打衝鋒,這類人膽子大、心眼活,做事沒有顧忌,利用書落殼這類人成為了革命的策略。

滾滾車輪碾過時,包括這架機器的打造者也往往難以左右其方向。如梅浩然的次子梅思賢和另外一位大學畢業回鄉的魯飛,是農民運動的組織者和發動者。但群眾的瘋狂勁頭被激化,書落殼這樣的溜子掌握了群眾,必然產生巨大的反噬能力,而不受始作俑者的控制。當書落殼決定槍斃張麻子,梅思賢以上級組織的名義要求將張麻子押送縣城由特別法庭審理而被拒絕;甚至他的父親梅浩然被書落殼遊街,他也無法阻止。這就是歷次運動的邏輯。運動發動者將邊緣人視為衝破舊勢力的工具時,反過來邊緣人或曰混混亦把運動視為改變命運的工具。

王鼎鈞在“人生四部曲”之三《關山奪路》中評論故鄉山東土改時說了一段話,我以為很精準: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劉一皋指出,農民“並非只想改善些子(一點點),那是遠遠不夠的,他們經常夢想一下子翻飛到最高”。據我所知,土改充分滿足了農民的幻想,農民可以用鍘草的大刀把地主“鍘”死,可以往地主頭上澆開水把他燙死.........考驗愈來愈嚴酷,刀尖向內,兒子清算老子,妻子檢舉丈夫,最好的朋友掌握你最多的秘密,也最有資格置你於死地。於今大學教授在他的論文裡舉重若輕,“儘管清算是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進行,但是由於這些法令條文都是原則性的規定,缺少可行的嚴密性,而且隨著運動的深入,政策也隨著變動,簡單化的解釋在實際操作上是沒有多大作用的。”

不過這種被外力借用的混混,大多下場不好,如王秋赦瘋了,書落殼在農民運動失敗後被張麻子當軍官的兒子擒拿到父親墳前槍斃。利用他們的梅思賢,多年後成為高級官員衣錦還鄉。但是,雙重改變命運的慾望和現實利益的作用下,一代又一代的書落殼、王秋赦聞風而起,酣暢地放肆人性中最大的惡,哪怕只贏得人生曇花一現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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