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之前,之後;或者,也許


《花樣年華》:之前,之後;或者,也許



1

讀小說,看電影,發現許多好的愛情故事都是發生在過去。而那些離自己最近的故事,卻最是輕淺浮漂,不入眼不入心的。過後想想,可能是其正值當下的原因——那些生長所必需的水分和沙土,還在流動懸浮,還不能夠完全沉澱下來,讓一朵汲取此時此刻養分的花朵綻放。

當下是時刻流動的,而故事需要一切靜靜地沉澱下來,然後慢慢生長。因此,它既需要時間,又需要空間。流變的人或物,一晃而過,留在景框裡的是失焦後的虛幻和無有。或者,離鏡太近,近到與鏡子裡的人臉對臉,鼻碰鼻,也難以看清自己。當然,當下好一點的故事也有,但多多少少有那麼點生硬彆扭,就像人第一次上鏡,第一次聽錄製的自己的聲音——自己怎麼長得那麼愣,聲音怎麼像自己討厭的一個人的聲音?

而其實那正是我們當下的寫照:打卡上班、查收郵件、打電話、拉訂單,中午陪客戶吃飯、午後吸菸室同事之間聊聊天、驗貨發車、催款項,灰頭土臉把班下。是的,我知道,這些你都不喜歡。當然,我也知道,你喜歡什麼——昨晚她給你的那個留言,今早電梯裡衝你做鬼臉的女同事,還有周末清晨落雨時分讓你夢到許多故人的那個超級大懶覺。但是,你也明白,這些構不成故事。它們只是片段,儘管它們如綠葉紅花般點綴在你意想不到的生活空間裡,但如果要構成故事,那需要足夠長的時間和更多有意外片段的空間。

那麼,如果讓你寫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你知道,很簡單——只要將一生中有意思的片段串聯起來就好了;但是也很難,因為那要整整一生。是的,這也許是個乖謬之論。但是,在此之中,你也許會明白,為什麼好的愛情故事只合發生在過去了。現實的生活如果是一場大雪,那些於你而言有意義的片段就如同驚鴻一瞥,它們能留下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只有雪泥鴻爪。而且,你若不關注留意,它們很可能又被大雪覆蓋,或者在雪融時消失。而對於發生在過去的故事,你可以抽乾生活表面的單調乏味,僅以它們為背景和底色,將一個個有特殊意義的段落剪輯起來,且用慢鏡頭一一回放,慢到定格般停留,引得你情湧心動。於是,她們便飽滿豐盈,活色生香。因為,你自己清楚,那些飛鴻踏雪泥,風雨故人來的片段是你心中的冰山一角,它們倘若開始融化,足以將你的世界淹沒。

愛情片裡的男女主角即是如此,其大部分日常工作及生活都被抽掉了,只留下兩人的幾次邂逅和在一起的時光。然後,將只屬於兩個人的故事剪輯在一起,讓其在一百分鐘左右的時間裡發酵醞釀成愛情神話。一個人的一生,一百分鐘的愛情。假如將它們還原到一個個日常生活中的點,它們可能是情緒上平淡的轉折,轉瞬即逝的曖昧,頂多是一個可人的微笑在你心中泛起的一小圈漣漪。現實生活中,不會像電影上一樣——夢幻般的燭光,片片火紅的楓葉,同時能進入兩人心扉的音樂,讓人心醉的柔情蜜語——一切都行雲流水,即便分手離別,也是婉轉得恰到好處。現實中,有許多突兀尷尬,生硬難堪,它們將你心中的那份愛迫害殆盡,所以它們只有在現實之外才能鮮活如初。

其實,所謂的愛情,特別是剛開始不久的愛情,確是極其排斥現實生活的。那時,也許兩人的眼中心中都將對方盛得滿滿的,現實中的人事佔得比重幾乎為零。這時候的愛情也是最純真最誘人的。因為,這個時候的人兒,在擁有對方之前就早已將自己燃燒,在愛之前就想到情之後的難捨和眷戀。是的,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都是還沒有進入生活的愛情,如同《花樣年華》時裡的陳太太蘇麗珍和周先生周慕雲。


2

那是一個過去的年代,一個在現在想來可以有故事的年代,不像當下這般,讓人感覺急赤白臉的,只適合生事故。那時的鄰里關係,還不像現在這樣對面鄰里不相識。大家經常在一起搓麻,做了芝麻糊啥的,也可以你一碗我一碗地盛。陳先生從日本出差帶來的電飯煲,大家也一起拿來煮飯試用一番。陳太太和周先生都喜歡看武俠小說,看報紙上的連載,經常交換著武俠書和報紙。

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陳先生和周太太,兩個不曾露臉的人有了來往。他們每次都以聲音或一個側影出鏡。他們沒有完全出鏡,如同存在於他們應有的生活之外,神神秘秘的像一個在什麼地方缺席的人,那麼他們缺席的時候一定做著我們不知道的事。於是,陳太太和周先生想要探個究竟。

然而,關於探究的事,其實從周先生第一次約陳太太在外面吃飯時就終結了。陳太太有一個跟周太太一模一樣的手包,周先生有一條跟陳先生一模一樣的領帶,而且都是各自的伴侶送的。大家都是隔壁鄰居,沒有那麼巧的事。

他們都談了各自的心事,知道個所以然,應該算是告一段落了。好像那繚繞的煙霧已被夜晚的輕風吹散。伴隨著NAT KING那首飄柔純厚的《THE QUIERO DIJISTE》響起,我們看到的是他們二人離去的背影,一個是身材綽約穿著豐饒綺麗的花色旗袍的蘇麗珍,一個是西裝筆挺頭髮錚亮手夾一支燃燒香菸的周慕雲。兩人慢慢走遠,將夜晚的柏油路踩出一段幽深的浪漫。你知道,這樣曼妙的剪影只屬於過去,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抑或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那是還稱呼太太、小姐和先生的時代。

《花樣年華》:之前,之後;或者,也許

是的,到此為止,生活中的故事應該是一個完成式了。而且,即便他們與各自伴侶“對倒”一下,順理成章走到一起,也沒有什麼稀奇的。到了這裡好像已經沒有故事可講了。但是,蘇麗珍想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而且開始和周慕白一遍遍飾演——取意於劉以鬯 《對倒》,正在於此;王家衛的“糜”,也正在於此——在一個個貌似即定的生活表像下搜尋深深蟄伏的迂迴低緩的心靈絮語,不但讓她們訴說,還讓她們達成抑或失落,把一幅人性的多稜鏡擺放在我們面前。

於是,周慕白和蘇麗珍在一遍遍地“對倒”性飾演中滑向了現實生活之外,有關愛情的故事開始了——小孩過家家般的“對倒”飾演:第一次,周慕雲扮陳先生,蘇麗珍扮周太太,兩人對話,猜想他們誰先開的口。這時的蘇麗珍還比較呵護陳先生,以為是周太太勾引自己的先生。以後兩次,周慕雲約蘇麗珍出來吃飯,有一次蘇麗珍對周慕雲說,讓他幫她點,想知道他太太的口味;有一次蘇麗珍問他,打電話找她有什麼事?周慕雲說,想聽聽她的聲音。在一起回來的出租車上,周慕雲想去握蘇麗珍的手,蘇麗珍把手移開了。

周太太的一封從日本寄來的信,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伴侶此刻在一起。蘇麗珍想知道“他們此刻在做什麼”,她穿著一身大紅旗袍和周慕雲來到酒店公寓。她的臉上漂浮著絲絲的幽怨。他的眼中含蓄著滿滿的凝重。他們最終還是搭車回家。

她開始考慮自己的婚姻,知道婚姻單單靠一個人做好是不夠的。周慕雲不去想太多,打算寫武俠小說。他們閒暇時,一塊討論,一塊寫,好像兩隻小狗共同啃著一塊大大的骨頭。然而,有一次,蘇麗珍在周慕雲房裡討論武俠小說時。房東喝醉了酒,幾個鄰居都提前回來了。她怕被撞見,沒敢出去,在周慕雲房裡呆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偷偷回去。她說,自己嚇自己,以前也經常來他這邊的;但現在倒底是怕了,她知道,自己的心情不一樣了——以前只是鄰居,現在不只是鄰居了。

他為了方便,在外面酒店租了公寓。她打電話去他單位,單位人說他幾天沒來上班了,找不到人。她剛要離開單位,他打來電話,說了公寓地點。她乘車而去,車中的她,眼神若水中所映星月花草,輕風吹過,漣漪驟起,星星點點,斑斑駁駁,低徊長嘆,興奮恓惶,並納其中。蘇麗珍來到公寓,上樓時的多鏡頭剪輯,急迫的踏地聲,增強了速度感,也渲染了情緒——在還沒有見到周慕雲前,她內心情愫已經開始翻湧如潮;彷彿內中盛滿含苞待放的鮮花一樣葳蕤的心事,讓人突然想周身長滿嘴巴,去訴說和呼喊——但是見面之後,那一刻即驟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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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接下來除了一個周慕雲抽菸等待的鏡頭外,就是蘇麗珍離開前兩人的對話。這時已是雲淡風輕。只是周慕雲的話語中,充滿著關切,讓她回去後給個電話。當然,還有一份欣喜,他沒想過她會來。而她卻說“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的”。也許,她的愛只彙集於與生活交融的愛情開始之前,只是愛之前的臆想,一旦這份愛要走進生活,生活就會將其打回原型——她不敢面對。

但是,以後常來公寓的她,跟他討論小說情節,唱當時的流行歌(他打著拍),很是愉悅。而且,她在他面前露出了小女孩般嬌美可愛的笑容。那或許就是她身心舒展時在自己男人面前的模樣吧。然而,她心裡還是想著自己男人的,不然,她不可能讓周慕雲又扮自己男人,試一下男人在自己面前坦白後,自己有多失望與灰心。


3

後來,房東太太把她綿裡藏針地教訓了一通,鄰居的閒言碎語也把她說怕了。於是她不再去公寓了,安心等著自己丈夫回來。他也回到單位上班,像以前一樣。但有一天,他們碰見了。他說,他想走了,離開一段時間。她的眼神裡突然就有了不安和難捨,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已經怕她丈夫回來了。她知道,他真的喜歡上她了。最後,他們扮演的是他們自己,演他們的分手。她俯在他肩頭上哭時,已經不是演戲了。是的,還沒開始,她就已體會到有情之後分飛相別的痛苦。

因為,她知道,這是一段生活之外的愛情,儘管弄假成真。而他也知道,她走不進自己的生活,儘管兩相情願。他們的愛只存在於音樂響起時,那些定格般的慢鏡頭回放的時刻——其實是轉瞬即逝的,生活中沒有慢鏡頭回放——那隻存在於他們心底,因為那是一個人的一生中存放不多的幾個鏡頭。所以,導演有足夠的理由將兩個人樓梯間的擦肩而過拍得韻味幽長。所以,導演也同樣有理由將周慕雲離去的鏡頭,在大紅大黑的互映下,拍出了定格般的凝重深遠。帶著這樣的心情走,心中的秘密一定會像夏草一樣瘋長的。

後來,他說,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後來,她也說,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然而,你知道,這只是他們的心語了。因為他們之間隔著一堵生活的牆。儘管以後,她也到過新加坡,看過他的住處;給他打電話——也只為聽聽這個人的聲音了。他也回過住處,打聽過原來的隔壁住著什麼人。然而,這些都是他們各自生活的片段罷了。

《花樣年華》:之前,之後;或者,也許

他們的愛情存在於和生活相交融之前,高潮和分別都在此之前。所以,他們只能像片中的插曲《quizas quizas quizas》唱的那樣,quizas quizas quizas——或者,也許了——畢竟在生活之外,而且一切也都逝去了。 然而,或許正是這樣一個已然逝去的年代,才能存放這般糜麗稀奇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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